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是《论语·乡党》当中的一段描述,说孔子有一天家里马厩烧掉了,孔子退朝下来,赶紧问“伤到人没有?”记录者单独加了一句“不问马”,言外之意,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总会有问问马怎么样了,毕竟马也是一条生命。
但孔子的这个选择,在千年之后却得到了朱熹的肯定,朱熹在给《论语》做注释的时候特意加了一句:“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
也就是朱熹认为孔子不是不爱马,而是他更在乎人。把马和人放在同等的地位上去追问,对人格是一种贬低,所以“贵人贱畜,理当如此”。
儒家一般认为对孔子的这段记述是他“仁爱”的体现,但如果你细琢磨,会觉得很有意思——孔子对人的仁爱,居然是从对马的轻贱中体现出来的,也就是朱熹所谓的“贵人贱畜”。这个结论如果交给今天动物保护主义者来看,可能有点残忍,但确实体现了一个道理——人类的道德,在什么时候才能呈现?
回答是,当你作出选择的时候。
马厩烧了,先问人,还是先问马?孔子对仁的理解,就在这种选择中被体现。
用一个更通俗的例子去阐述这个道理,就是那个老掉牙的段子——女生总喜欢问她男友或丈夫:“*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了,你先救谁?”
其实你细分析一下这个问题,会觉得它挺无厘头的、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残忍。可是为什么女生还是会这样执着的去问呢?因为女性的本能会让她们直观的把握这个道理——包括爱情在内的道德,是在具体选择中被呈现的。
你别口头上光说爱不爱,你就说你现实中怎么选吧!选择总是胜于思辨,正如行动总是胜于语言。
其实,无论读东方的《论语》还是西方的《圣经》,你都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无论孔子还是耶稣,他们似乎都不是我们印象中那种温吞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相反,他们在书中的形象,往往是非常敢爱敢恨、观点鲜明,甚至有的时候堪称“雷厉风行”的。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又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而耶稣进入耶路撒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进入圣殿,赶出殿里作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新约·马可福音》)他还曾先后七次斥责法利赛人的伪善。甚至说“我来并不是叫这地上太平,乃是叫这地上动刀兵。”(《新约·马太福音》)
如果光看这些段落,你可能会误认为孔子和耶稣是非常激进的改革者,但再仔细阅读,你会发现不是这样的。孔子和耶稣在这里所强调的,并不是激进的行为,而是教导人类在一些道德难题面前,一定要进行选择。
也许你不选、或者做一个各打五十大板的评价,的确可以成为一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但这样的人是被孔子和耶稣所共同讨厌的。他们是“乡愿”和“法利赛人”,因为他们让道德失去了本应有的锋锐,变得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在这里我想聊到另一本科幻小说——《三体》,读我文章久了的朋友,应该知道我对大刘的这篇名作,虽然很喜欢读,但却是有颇多非议的。其中意见最大的,就是他在《三体3·死神永生》中塑造了程心这样一个角色。
大刘将这个人物塑造为了他心目中人类道德的化身与代表,可程心最终却毁了人类文明。所以他通过对这个人物的批判,完成了对人类道德的反思甚至否定,主张“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在黑暗的宇宙当中,人类的道德是没有意义的。
而我不同意刘慈欣老师这种描写的原因,就在于我所知道的道德,恰恰不是他所塑造的程心那个样子的。
试想一下,如果孔子或者耶稣还在人间,让这两位东西方道德基准律的塑造者去评价一下程心,前者会说她是标准的“乡愿”,而后者八成会说她是女版法利赛人。
她所体现的,压根就不是道德和人性。
因为程心这个人物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不做选择,更不敢承受选择所带来的道德代价——当她成为“执剑人”,看着水滴向着太阳系扑来时,她的选择是惊恐的直接丢掉了遥控器。而当地球出现毁灭的危机,艾AA要她在一群孩子中选出两个跟着她们一起逃生时,她又说“天哪,这让我怎么选?”
一个有道德的人应该依照自己的道德律,无惧作出选择,并坦然承受它的代价,而这恰恰是程心所缺失的。
如果你把程心这个人变一变性,把她当做男的看。你会发现这哪里是个“圣母”,这根本就是个标准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而这“三不原则”的本质,其实就是她不愿意做选择,更不愿意承担这个选择所将带来的道德代价。
所以刘慈欣老师这个人物虽然塑造的很成功,但他的结论是错的,程心所代表的非但不是人类道德的总和,反倒是一种“非道德”的集合。
因为“道德”这个概念本身,就应当是包含一系列的价值判断、利弊权衡,并赋予道德的拥有者做决定的勇气的。
孔子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所谓“当仁不让”,耶稣所言“愿你的道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一个有道德的人,在遭遇伦理的两难时,其内心当然会纠结、会犹疑,但这不会妨碍他最终作出果断地决定。
因为心中的道德律会给他做这个选择的勇气,以及承受相应代价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