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友先生：
午间楼下闲步，见数处烟燎火闪，方悟今乃中元，民间祭祖之日也。因思明日，中元之次日，乃曹去晶、林钝翁著、评《姑妄言》竣工之日。《姑妄言》，吾素昔喜读之书也，吾亦当祭之，故鹦鹉学舌，为此文言短文，祁方家及众文友不吝赐教。
《姑妄言》*青293年祭
夫吾中华五千年文明，源远流长，彪炳日月。五千年间，斧凿刀刻，口述笔书，历来所创精神财富，如江河之沙，不可数也。日月流逝，大浪淘沙，至今脍炙人口、光耀众目者，仍汗牛充栋，其中之精华，久经传颂，灿若星辰。然文如人也，有遇者，有不遇者，有合时者，有不合时者，更有超乎时者。其遇而合时者，落笔之日，便不胫而走，洛阳纸贵；其不遇或不合时者，或不容于官，或见弃于民，其湮灭不传者夥矣。说部之《姑妄言》，文之不遇者也，非只当世不显，即后世亦岌岌乎失传，如金母之混杂于砂砾，琥珀之沉浮于海溟，何故？以其不合时宜故尔。三国之奇谋胜算，水浒之快意恩仇，西游之神魔斗法，皆人之喜闻乐见者也。《姑妄言》则如异味之药，人固不喜服也。其揭朝政之非，讥官吏之腐，官自不容；斥权贵之豪横，讥商贾之铜臭，讽文人之无行，责伪僧邪道之虚妄，则富民不喜。绘其形而摩其声，述其行而诛其心，至种种奸谋逆行，巧言佞色，无可遁形。阅是书而观世事，则满目皆妄；阅是书而省自身，则羞惭难当。人固不之喜也。唯于穷困潦倒之细民，诉其苦而深悯之，实古之平民文学，贫民文学也。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吹则草靡，“君子”恶之，弃之，小民无由读之，遭埋没者必也。且乎色食性也，无食而啼饥，无衣而号寒，乃天经地义之声，官民自古不禁。唯于色，帝王三宫六院，富者三妻四妾，公然行之，甘之胜饴，却不可著述于笔端。述之者，则曰淫，曰秽。《姑妄言》不遵此讳，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于暗室所行之事，公然细加描摹，仅此，已难脱淫秽之罪名，官民皆弃而忌之，其于中土湮没无闻者必也。幸得一抄本为俄东正教教士团成员斯卡奇科夫携归，于鲁缅采夫博物馆沉睡一个半世纪之久。上世纪九十年代，吾奉派至苏联科学院留学，偶于斯卡奇科夫藏书中遇之，读之，惊为奇获，狂喜而至于身颤。乃释黄卷而走市肆，筹资购得全书胶片携归中土。后学界诸长者魏同贤、傅璇琮等相继谋整理出版，委余以文字事，均寝。至本世纪初，章培恒、魏同贤、孙逊、陈庆浩诸学界大家复谋影印，余遂交出扫描件及整理本，事未成而章、魏、孙诸先生相继西归，事复寝。所大幸者，吾师李福清院士六十年代曾首次著录是书，九十年代初吾师赴台湾讲学，荐此书于台，得以由陈庆浩、王秋桂主其事，陈益源任其劳，由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联合出版句读本，至此，《姑妄言》终于魂归故土。今年，又有邱华栋、张青松二君假台湾景芸文化出版公司出版俄藏抄本之影印本，至此，绝世抄本《姑妄言》形骸虽存异域，而魂、影俱归矣，此近一个世纪来吾中华说部之盛事也。吾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为此奔波劳碌，终一无所成，然《姑妄言》终得魂影俱归，我辈得以藉此纪念《姑妄言》诞生293周年，吾已喜不自胜，正所谓成事不必在我也。吾中华之通俗说部，今之存者，浩浩然以千计，其光芒万丈者，亦指不胜屈，然鲜见有贺生之礼，何也？以其生父不明、生日缺失之故也。叙三国者，自晋及元，叙事记言，史乘笔记，诗词歌赋，俳优百戏，杂剧传奇，勾栏瓦肆之说话，优伶盲翁之作场，正不知多少代、多少人记之注之，说之唱之，歌之咏之，论之评之，枣梨而口传，其故事、人物已极繁富，至书坊出，书肆立，方相互传刻行世，虽标罗本贯中所作，而罗氏何时何地人，何者自创，何者因袭前人，已不可确考，更遑论创作之主旨。此怀胎千载、产期不明之作也。余则说水浒者，话西游者，亦大略如是。唯《金瓶梅》一书，脱按鉴演义、英雄传奇、神仙道化之窠臼，描摹世态人生，多有创树，然故事及主要人物终截之于《水浒传》之武十回，文辞则先有词话之本，非纯独创之作也。其间有才子佳人小说，每见个人创作，颇有可观者，然故事雷同，模式相似，未有鸿篇巨制生焉。至《姑妄言》出，题材虽多有摘抄、借用、化用之处，然整体故事无依傍，情节非模仿，人物则取诸史实者与虚构自生活者杂处，更以不妄而妄、妄而不妄为灵魂，以晚明史事为背景，以钟情、钱贵之爱情为正线，以宦、贾、童三夫妇改恶从善为副线，串之以世间各色人物之所为，述之以生动活泼、充分个性化之口语，作者之褒贬是非，爱恨好恶，溢于言表。至此，我中华文明史上个人完整独创、有鲜明主题之长篇小说诞生矣。犹可幸者，作者在书前冠以自序，署：“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而评点者林钝翁亦在总评后署：“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时间、地点、人物，皆明确无误，于是乎说部爱好者终得一确切可作纪念之日。且《姑妄言》为我中华第一部文人独创之有完整结构、鲜明主题之长篇小说，故今日不止《姑妄言》之诞辰，亦我中华文人独创长篇小说之诞辰也。《姑妄言》之有作者曹去晶自序，直书作者姓名，且夹以林钝翁评语，并冠之以总评，皆署明年月日与书写地点，此非小可也。夫小说自古视为小道，尤以白话小说为甚，故作者羞于署名。而曹、林以读小说与著小说、评小说为荣，于自序、总评中宣明题旨，其漠视陈规、睥睨一世之气概，前所罕见。仅以此视之，《姑妄言》已勇冠说部矣。于纪念庆祝之礼，今人多重整数。今乃七月既望，《姑妄言》写成293载之日，何以重之？以293为质数也。质数者，只可被1及本身整除之数也，余皆为合数。设若6，可称6，亦可称3之倍；若12者，可称6之倍，2之6倍，3之4倍，4之3倍，此为合数；至于3、5、7之类，则无此圆通。此颇合曹、林性情。《姑妄言》林钝翁总评谓“曹子生平性与予同，愚而且卤，直而且方，不合时宜之蠢物也”，真则真之，妄则妄之，是即是之，非即非之，此曹、林之性也。举世皆圆，而曹、林独方，方枘自不入于圆凿，此曹林之不遇于时者也。曹林地下有灵，当知我辈之意也。《姑妄言》似妄而实真，而不得不名之以“妄言”，以其时真妄之颠倒也。而今我中华大张实事求是之风，是非真妄，古之颠倒者，务求还其本相。于《姑妄言》一书，亦当正其名而还其位。正其名者，当证《姑妄言》洋洋百万言，非妄言乃真言也。正其位者，当知《姑妄言》于我说部之伟大创新。我中华之说部，有六大名著之说存焉，今当以《姑妄言》入其列，得为七。七者，北斗之数也。自今而后，我说部有七星矣。星移斗转，此七星将光耀苍穹，永灼其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