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出自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王夫之,经常被人理解为汉朝似乎是因为太强大了而走向灭亡,但并不是表面的意思,先来看一下王夫之的原文。
王夫之 《读通鉴论》卷八 ○桓帝 【九】: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夫羌、虏之于汉末,其害已浅矣,驱之迫之,蹙而*之,而生类几绝。非以纾边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于不倾,而艾之若此其酷。人长乐*之气,无虏可*而自相为*。自相*,则自相敝矣;自相敝,则仅存之丑类,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国兵息,而五胡之祸起。佳兵不祥,遂举旷古以来富强卓立之中夏趋于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汉末之强,强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论世者之所深悲也。
可以看出,王夫之的本意并不是说当时的汉朝真的有多么强盛,而是说,在汉朝末期的桓灵二帝时期,士大夫想有所作为已经很难有什么渠道了,只能通过立功边疆来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
但在王夫之看来,汉朝中后期时,无论匈奴还是羌人,实际上都已经衰落了,最多也就是零散的劫掠边境,不构成对汉朝的严重威胁了,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战争。但为什么仍然要打呢?就是因为内部政治斗争的需要。
一个比较著名的例子其实不是在桓灵二帝时期,而是窦宪北征匈奴,也就是”勒石燕然“那次。窦宪是因为受到皇帝猜忌,为了避祸,但又希望能够保持对朝廷的影响力,才主动请求北伐匈奴。但实际上当时匈奴已经严重衰落,根本没有什么大规模入侵内地的能力。
窦宪之后,东汉也经常有人通过主动讨伐边疆蛮夷部落,来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这个习气一直延续到汉朝晚期,形成了士大夫和民间都崇尚武力的习惯。民间崇尚武力的人多了,就容易变成盗贼,地方上的官吏也就要练兵讨伐,从而造成了军队规模扩大,逐渐脱离中央控制的局面,也就成了军阀。最后,则演变出了袁绍、曹操、孙权、刘备这种军阀割据的局面。
王夫之这个观点,其实也是典型的儒家的观点。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国之重器,不要轻易摆弄,也就是不要弄兵。弄兵虽然能在短期内获得政治和军事上的好处,但从长期来看,往往是得不偿失的。
宋神宗时期,王安石变法因为在朝堂上遇到比较大的阻力,所以王安石就想通过建立边功来为自己的改革争取正当性。这时候,其实西夏已经开始衰落了,吐蕃部落更是早已无力侵扰内地,但通过王韶、李宪出兵讨伐,占领了大片地区。
宋神宗死后,司马光当宰相,观点就和王夫之基本上是一样的。司马光认为,开拓河湟虽然拓地千里,但实际上那些地方对宋朝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不但出兵征讨耗费大量的钱粮,讨平之后驻军占领,也需要耗费大量钱粮,增加国家的财政负担。所以,司马光主张放弃河西之地。
司马光死后,尤其是宋哲宗亲政之后,又开始搞变法,同时也开始继续开边功。这个政策一直延续到宋徽宗时期。蔡京为了表明自己是王安石变法的继承人,就支持童贯继续讨伐西夏和当时已经非常零散的吐蕃部落,来建立边功。
所以,看上去宋徽宗时期宋朝简直到了最强盛的巅峰期,不仅对西夏进行了持续的打击,还与新崛起的金国夹击,灭了辽国,恢复了幽云十六州。但恰恰是在这个巅峰期,金国发现了宋朝有可乘之机,南下伐宋,灭亡了北宋。
那么,王夫之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
王夫之本人以明朝遗民自居,入清之后,隐居衡山不出,著书立说,以终残年。但只要看过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和《宋论》,就会发现王夫之看上去是在评论历朝历代的历史,但实际上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在反思一个问题,明朝为什么会灭亡?
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王夫之这样评论汉朝灭亡的教训,其实也是在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国恒以弱亡,独汉以强亡“这个说法里的汉,实际上在王夫之那里,更多的是在说明朝。
为什么说是明朝”以强亡“呢?因为,在明亡之后,清初遗民反思之后都认为,崇祯帝继位后,明朝已经面临着内部李自成、张献忠起义的威胁,外部又有女真清朝的崛起。在这种情况下,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先内后外,先和女真讲和,全力平定内部叛乱,再以全力对付清朝,而不应该同时在内外两个战场上作战。
实际上,这个看法在崇祯帝登基时,在士林中也有不少人私下是同意的。甚至崇祯帝本人也是认可的,他任用袁崇焕的时候,也很清楚,袁崇焕所谓的三年平辽,实际上就是和清朝达成和平协议,来为明朝争取一点喘息之机。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明朝却陷入了一个怪圈,就是大家都知道议和是对的,但谁也不敢公开说。只要谁敢公开说,就要被千夫所指,被世人所唾弃。陈新甲就是因为对外泄露了崇祯帝有对清议和的意思,在舆论压力面前,崇祯帝面子上挂不住,才*了陈新甲,以表示他没有对清议和的意思。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是因为明朝从建国以来,从不接受敢公然与明朝抗礼的平等基础上的和平协议。哪怕是在英宗被俘的极端情况下,明朝的议和姿态也是非常高的。
而到明朝末期,掌握社会舆论的所谓清流和东林士大夫们,正是用这个标准来要求当时的当权者的。但无论崇祯帝,还是袁崇焕、洪承畴,都不能不顾忌舆论压力,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在内外两个战场上长期消耗,直到明朝灭亡。
所以说,王夫之所谓的”国恒以弱亡,独汉以强亡“实际上是对明朝灭亡教训的总结。因为,政治不仅需要强硬,也需要在该妥协的时候主动妥协,始终坚持强硬姿态,最后就变成了逞强和硬撑,就名实俱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