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压抑?——载浮载沉的“简爱”...
简·爱就如一朵幽蓝的小花,终其一生,本因为就这么默默绽放,“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淡的生活”,但终究还是遇见了罗切斯特,幸耶?非耶?
*** 野百合也有春天——噢,这太——
这是简来到桑菲尔德的第一个晚上,见到菲尔费克斯太太为其准备的房间——一间小巧舒适的屋子,情不自禁发出的一声嗟叹。
在此之前:先是常用“用来同成年仇敌说话的那种口气”的里德太太,不时把她反锁在内的“红屋子”;再是“吃完了你还照样饿。”、天生的卷发被绞掉、仅有的朋友也很早夭折的慈善机构“洛伍德”;而当她拥有了自己第一份工作以后,终于有了一个“安全的避难所”:“那一夜,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的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那么这个相对稳定,安全,温暖的住所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简爱这罕有曝露自己柔软的一句轻叹就这么展露无疑:“噢,这太——。”
简爱从整部电影是偏向刚强的,近乎偏执地隐藏着自己的情感,但在这么一个时刻,她虽然及时控制了接下来的欢喜,可这短短的三个字就像一道晨曦,刹那间照耀在她身上,一个柔软的借口就那么击中了简爱,那是多么甜蜜温暖的溃败:)
*** 矜持——仅指这件事。一般说,我有自知之明。
在那个寄人篱下,靠人施舍的漫长岁月里,简失去的不止是她那温柔的卷发,而是不断地被压抑在那种“是她在养活你;她要是把你撵出去,那你只好进贫民院了”,就是“你们在这是因为上帝用他的智慧挑选你们使你们成为孤儿,并且依赖他人的施舍为生”的不断暗示之中。她为之拼搏的往往不是生活的质量而首先是生活的资格,简而言之:她面临的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配不配”。
所以,抱着“糟就糟吧,我可以再登广告”这种心态的简爱其实非常珍惜自己生平第一份工作,或者称之为第一次能够主动生活的机会。而就在这个时刻,她遇见了他——罗切斯特。
这个时期的罗切斯特周围多的还是英格拉姆小姐那样的货色,而在客厅的两次交锋中,如同两颗孤星缓缓吸引却还有点彼此抗拒。罗切斯特也许此时还没意识到他“生平第一次找到真正的爱。”,但他该意识到生平第一次找到了真正的对手。在日本小说《姿三四郎》中曾经提到如果是势均力敌的仇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缘分,是之为“逆缘”。而简和罗切斯特初遇时,用简单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还不够形容那种宿命的力度,而逆缘恰好可以作为这一刻的写照。如果简爱抵挡不住罗切斯特如同“盖特拉希”的咆哮,成为“靠人施舍,成了一个没地位的寄生者! ”那都还算是体面的结局。
罗切斯特如果说起初还只是挑衅,但迅即就是侮辱甚至欺凌简了。他先是提醒简爱卑微的身份,然后暗示她孤寒的身世,置疑她的专业资格,然后就是倚老卖老,甚至不惜出卖阿黛尔的隐私,可简怎么样呢?就算罗切斯特象条巨龙那样不断喷出火焰又能如何呢,语调平缓却字字钢硬的简爱就如亘古长存的冰山那样屹立不倒。火焰也好,强压也好,如同汹涌的海浪在悬崖面前无能为力,默默退却。她就像在狂风骇浪中颠簸的小舟一样,虽然任由飘泊,但却丝毫不会让你感到翻覆的可怕。当罗切斯特咆哮把瓷器在墙上砸得粉碎时,简似乎替自己那含辛茹苦的过往找了一个不错的奖品。当然,这样的挫败也在罗切斯特的心中深深地犁开了一道深沟,某种东西已经在里面开始萌芽,是什么呢?
*** 为爱痴狂——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
简能忍受孤独,但也惧怕孤独。她以为自己能在一角默默感受罗切斯特浑厚的男低音,但事实上她也许预感到了什么?为了避免灭顶之灾,她准备逃之夭夭,可惜,这回被罗切斯特发现了。
罗切斯特:把脸转过来。为什么这么压抑?
简:我没有,我没觉得压抑。
罗切斯特:你有。你还哭了?你看,眼泪从睫毛上滑下来了。
……,好吧,我允许你告退。
简:(低声)是的。
相爱的人往往都会这么短兵相接,一旦被一句话击中,也会有丢盔卸甲的溃败。譬如上面这个时刻。
“为什么这么压抑?”当这句话由邱岳峰那种声音(呵呵,我想了半天,觉得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娓娓道来,意味着什么呢?在简爱心如止水的生活里又激起怎么样的浪花呢?
这句话意味在这个犹如洪水经过的世界上,终于有个人在注视她,甚至关心她,在乎她。会主动去捕捉她情绪的波动,会思索她情绪起伏的缘由,而这一切,是来自他,那个“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那个使她感觉“生活的空白填满了”的他,那个面对“天生贫瘠的土地”而不像其他男人那样目夺神移的他,那么轻轻的一个疑问,带着几丝责怪,几多关切,又似乎隐约透露着几许诱惑:“为什么这么压抑?”
当眼泪悄悄地从睫毛上滑下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该发生些什么,必须发生些什么。
这里不妨设想一想,如果没有梅森的介入,而布兰奇小姐不是那么夸张的话,这个小小的变化会不会就如幽暗的火焰,虽然也有一丝温暖,但毕竟不得不重归消灭。幸好没有,可惜没有。
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素来沉稳的罗切斯特终于抵抗不住疲倦的侵蚀了,当“次日清晨,他独自回到桑菲尔德,看见正在屋外等着他的简爱时”,这个饱经沧桑的男子突然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生平第一次找到真正的爱。但出于矜持,他还是欲擒故纵,在一番旁敲侧击后,简终于象他期望的那样崩溃了,但这如愿以偿的崩溃把罗切斯特惊呆了:他意识到她正爱着他,但没有意识到她是那么地深爱着他;他意识到她是优秀的,但没有想到这个穷孤儿在精神世界上象一个国王那般富有,至少远远比他富有。于是,出于本钱的比较,他近似疯狂地把这笔财富攫在手中,紧紧抓住到他意识稍不留神就会逃脱的财富:“上帝饶恕我!别让任何人干扰我!她是我的!我的! ”
这一时刻的简就像璀璨的烟花一样突然高挂在空荡的夜空里,那是使人盲目的美丽,那是使人窒息的震撼。影片前半部,乃至小说前半部,以至简那迄今为止暗流汹涌的人生的前半部,所积蓄的力量在这个瞬间猛得爆发出来,但就如美丽的终点往往是陨落湮灭,简和罗切斯特之间有太多的差距需要融合,而造化弄人之处就在于他往往不会让你:继续。继续...于是,一蹴而就的城堡只那么一个回首就都付于断壁残垣。
“大水淹没了我的心灵;我陷人了深深的泥潭,我觉不到立足之处,我沉入了深水之中;洪水淹没了我。”
记得《爱德华大夫》里曾说恋爱中的女人是用脚后跟思维的,我们瘦弱平常的简显然没有,虽然我们知道她是那么肯定“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尚有思想,我就必然会爱他。”显然,简爱痛苦的并不是生活发生了意外,而恰恰在于生活基本没有意外。她以为和她将不离不弃的幸福仅仅是以为,一个误会,咫尺天涯之间,他毕竟是她的主人,而不是她的亲戚。而就在这样一个时刻,在我们都希望简就此苟且偷生的时候,简那固有的光辉反而渗了出来:
“我是做为同等的人,我不能少于这一点,即使被我爱的人。 ”
(这才该是罗切斯特真正爱上她的理由,可是很显然不是,所以。)
简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在追求这一点,求职,结婚,交友,哪怕是日后获得亲戚和财富,她始终清晰地坚持这一点:“我是做为同等的人,我不能少于这一点,即使被我爱的人。 ”
一个人首先要能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无论是金钱的炫目,还是爱情的迷恋,又或是生命的威胁,如果放弃这一点,就算是成为罗切斯特夫人又如何呢?
哪怕荒原崎岖的小路上颠簸,哪怕要顶着肆虐的寒风在旷野上艰难的行走,简终于走了,终于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走入了那洪水过后的世界...
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有罗切斯特的呼唤,那呼唤跨越了时空的界限,虽然这是那么的浪漫。
当圣约翰把婚姻当作任务布置给简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简不论是在小说还是在电影里都有所动摇。而此刻,不知何处飘来那悒郁深沉的呼唤似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罗切斯特的似水柔情慢慢地注入到简瘦弱的身体里面。
在那个年代,宗教的力量其实是很可怕的,当圣约翰以几乎不可拒绝的理由置疑简:你舍弃了上帝!
而刚刚彻底明白她和罗切斯特是那么相爱的简斩钉截铁地回答到:不!我发现了上帝!在他的儿女彼此相爱之中发现了他,彼此相爱!彼此相爱!人不能仅仅的爱上帝!
对!不能仅仅爱上帝!
这不由使我想起中国传说里的“只羡鸳鸯不羡仙”,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更是想说:如果满天神佛都要阻止我的爱,我也要爱,哪怕被放逐到蛮荒大泽,哪怕被恶鬼邪神夜夜折磨,一个人,终其一身,没有爱过,算怎么样子事啊。
所以,简一定会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其实这不是回去后怎么办的问题,当被爱炙烤时,失去理智乃至飞蛾扑火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而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
但是就像小说开头所说的,一点小事就可以把我们从浩瀚的星空召回大地:毕竟见了面会怎么样?
管他哪,简爱上了罗切斯特,她想回家……
***回家——我回家了,爱德华,让我留下吧
《简爱》之所以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高,一种比较简单的说法就归咎于它的结尾。简爱为什么还要回桑菲尔德?不可克服的阻碍不存在了?抑或她决定向这个阻碍妥协?(她的信被退了回来,所以显然不是作为一个骑士去拯救罗切斯特的。)她几乎完全颠覆了“我穷,不好看”的呐喊,她不仅有了两万磅的遗产,而且面对的是个瞎了的罗切斯特...算了,看在夏洛特安慰了我们伍佰伍拾多页的面子上,我们就还给她伍拾多页,反正我们还有电影,还有译制片历史上最温柔的一个依偎。
繁华落后,千帆尽过。
两个倔强的灵魂都放弃了互相折磨,两颗疲倦的心互相依偎,就如邱先生和李女士的声音也完全洗去了各自的锋芒,就那么紧紧相拥,他们和乔治·斯科特、苏珊娜.约克一起完成了最后的沉默:
爱,毕竟是相互依偎而不是相互征服。
岁月流转,人事消磨,这一切也许又在某个地方刚刚结束,或许又在某个时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