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娘的香房里,娇娇地养着一盆莲花,盆栽的莲花。那盆莲花就放在西窗下,开放时,叶儿碧绿,花儿洁白,馥郁的香气在室内散发。王福娘很是喜欢闻这香气。
每日,王福娘都会细心侍弄这盆莲花。拿小巧的瓷壶给莲花浇水,又拿细软的丝帕擦拭蒲扇一样的叶片,极轻,极慢,极柔,似是怕惊吓了这胆小的花儿。有时候,王福娘忽而也会觉得,这莲花,就是自己。这样一想,王福娘就又羞羞地笑了。
是个夏日的午后,王福娘小憩过后,又要呵护那盆莲花时,忽而看见,那花儿的细茎上又萌发了一角尖尖的叶片。王福娘朝着那一角小叶轻轻地吹了口气儿,便拿了瓷壶,往那片细叶上缓缓地淋着水丝。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诗人孙棨进门来了。孙棨是一位风流诗人,喜好流连妓家,与王福娘过从甚密,常到这里清饮雅谈。
孙棨见王福娘又在侍弄那盆莲花,笑了笑说:“王福娘好兴致啊!”
王福娘怜爱地抚摸一下那一角小叶,说:“发芽了呢。”
孙棨便站在那里,看一眼王福娘,再看一眼莲花,就说:“这花儿,好清爽。”
王福娘抿了下嘴,又拿丝帕轻轻地拭着那一角叶片。
孙棨又说:“真是花如人,人如花啊!”
王福娘又抿了下嘴,说:“人,得梳洗装扮;花儿,也得洗一洗呢。”
说过了,收起瓷壶和丝帕,令侍女布下美酒,便与孙棨对坐清饮,谈诗论词。饮至日落时分,二人都有些薄醉了。
王福娘起身打开了窗子。她嫌室内有些酒气,有些污气。她是怕这些龌龊之气熏染了莲花。
王福娘说:“莲花,不应养在这乌烟瘴气里。”
孙棨就说:“姐姐就是这茎上之花,洁白,纯净,又如这泥中之莲,出淤泥而不染啊!”
王福娘听了,顿了一下,说:“挖苦我呢?”
孙棨说:“这花,实实地喜人。”
王福娘顺势便说:“既是喜爱这花,妾将这花送与孙郎,如何?”
王福娘说过这话,斜眼瞟着孙棨,似笑非笑的模样。
孙棨听出了弦外之音,就不再答话,独自笑了笑,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借机掩饰过去了。搁了杯盏,孙棨就说:“天色将晚,告辞了。”
孙棨微微摇着身子渐渐地远去了,王福娘忽而觉得很是失落。回房,王福娘犹想,自己也是仗了薄酒遮面,才讲出那样话来,他却连一点儿回应也没有,是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于是,王福娘趁着半酣的酒意,写下了一首诗:
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
非同覆水应收得,只问仙郎有意无?
王福娘写罢,犹自说着,改日若再来,先让他看清这诗,再把话讲得更透一些。
王福娘是长安城北平康里前曲有名的歌妓,容貌清丽,气韵优雅,善诗词,通音律,常与文人雅士诗酒唱和。在接触过的这些人中,王福娘觉得,诗人孙棨最是谈得来,日久天长,便对他生出一丝情意了。
隔了一日,孙棨又来,王福娘没有侍弄她的那盆莲花,似是正在想着心事。几案上,放着一帧诗笺,孙棨随手拿过,看了,又轻轻地放在那里,也不敢多言多语。
王福娘亲手沏了香茶,神情忧郁地与孙棨坐了慢饮。孙棨心内明镜一般,却不敢说破,就明知故问地说:“姐姐如此忧郁,是何缘故呢?”
王福娘以为孙棨不解自己心事,便悲悲戚戚地说:“唉,妾亦常思忖,风尘之路岂能长迷不返?怎能沉湎于一时之快,不思虑久后日子呢?”
孙棨说:“是要……思虑日后啊。”
王福娘又说:“妾钟情一人久矣,不能自拔,如何是好呢?”
孙棨说:“这事儿,如何是好呢?”
王福娘忽然就想,这孙棨,是真的愚钝,还是故意搪塞呢?
王福娘将那一帧诗笺递到孙棨手上,低了声音说:“妾新作一诗,请诗家雅正。”
孙棨就感觉自己无路可退了,推诿说:“姐姐之心已明了,可我一介书生,如何能了却姐姐心事?”
王福娘说:“我并非在籍官妓,只是开院接客的青楼女子。孙郎若是有心,只需给鸨母一二百两银子,便可成事。”
孙棨低了头,沉吟无语。
王福娘就有些失望了,停一会儿又说:“我自己来赎身,如何呢?”
孙棨仍是无语。良久,孙棨踱到那盆莲花跟前,迟疑说道:“这花儿,可在这儿观赏,若搬回去,怕是养不活了。”
这样说着,转身来到几案前,将那帧诗笺反转,在背面又题了一首诗:
韶妙如何有远图,未能相为信非夫。
泥中莲子虽无染,移入家园未得无?
孙棨将写好的诗笺搁在几案上,尴尬地起身,悻悻然去了。王福娘的心,拔凉拔凉的。她拿起诗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慢慢地撕碎了。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孙棨再也没有来饮酒品茶。王福娘知道,他是在故意躲避自己呢。
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王福娘就有些怨恨地说:“何必这样躲避呢?”
日子久了,王福娘似乎原谅了孙棨,便说:“也没逼你,怎就不来见面了呢?”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孙棨又来到平康里,却不见王福娘,便询问,姐妹们说:“王福娘?被一绸缎商人赎身娶走了。”
孙棨就在心里恨着那个绸缎商人,似乎,还有些怨恨王福娘。
姐妹们又说:“王福娘走时,只带了她的那盆莲花。”
孙棨就有些怅然若失了。
姐妹们又说:“王福娘走时,留下一方红纱巾,让交给诗家。”
孙棨接过那方红纱巾,展开,上面写着一首诗:
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
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
孙棨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很久,很久。
孙棨忽而觉得,城北平康里,很难忘;王福娘,很难忘;那盆莲花,也很难忘。
这些,是孙棨美好的记忆吗?
以后的日子里,孙棨经常逗留在城北平康里,混迹在青楼妓院中,倚红偎翠,寻欢买笑,后在唐僖宗中和四年写成了一部实录式笔记小说。书里描写的尽是长安士子的狭邪生活以及青楼女子的爱恨情仇、艺术追求,还收录有士人和妓女的部分诗作。
孙棨将这部笔记小说取名为《北里志》。
写到王福娘时,孙棨几次掩面痛哭。(作者 尚培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