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红楼梦50集大结局,新版红楼梦50集讲解

首页 > 文化 > 作者:YD1662023-02-18 19:03:09

郑无极

脂评本《红楼梦》的大结局乃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

引录郑无极《红楼神踪》第八章:

第八章:“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神话视野下的宝钗结局

女娲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创世女神。既是补天、补地的伟大女英雄,也是人类及万物的创造者和世间婚姻制度的发明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有云:“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则具体解释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务剧,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又云:“女娲,伏羲之妹,祷神祗,置婚姻,合夫妇。”由此上溯到战国时期,屈原《天问》中就发出了“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的疑问,意谓女娲也身体,都说她塑造了人类与万物的身形,她自己的身体又是谁创制的呢?可见,早在先秦时代,民间就已经有了女娲造人的传说。到了后世,又逐渐演化为正月初七日的“人日”庆典。说是女娲先用六天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积累了经验后,在第七天造出了人。故民间以正月初七日为“人日”,以纪念女娲造人。

《红楼梦》中的娲皇氏,继承了上古以来女娲经天纬地的女杰形象,却又留下了一点小小的不同:试想,女娲作为“化万物”的“古之神圣女”,她要补天本该是算无遗策。既然已经炼出了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恰好合于“周天之数”的百倍,又为何会偏偏多炼出一块百无一用的废石出来呢?合理的答案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娲偶然动了“凡心”,喜欢上了自己的作品,就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亲手所制作的少女雕塑那样。作为清人,曹雪芹、脂砚斋虽然不知道何为“皮格马利翁情结”,但脂砚斋却在解说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时,却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女娲炼石的一个秘密:

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甲戌本第7回侧批)

甲戌本第1回先写顽石羡慕红尘中的荣华富贵,说它“凡心已炽”。接着又说“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顽石、神瑛本在天界,皆因动了“凡心”而下世为人。现在女娲转世为宝钗,也是出于“凡心偶炽”。这实际上就解释了女娲偏偏炼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的真实原因:是女娲自己有意要缔造她与这补天遗石的“百年作合”之缘。不要忘了,女娲自己便是男婚女嫁制度的发明人。现在不过轮到她为自己来“置婚姻,合夫妇”罢了。这样来看,癞头和尚下到凡间来为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要宝钗“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本质上亦是顺应了女娲自己的布局。

更进一步,女娲将补天遗石弃置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而不加以任何开导,使之“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就是佛教上所说的“造因”,即主动制造了一场因果回环。当女娲、顽石双双进入尘世,分别转世成为宝钗、宝玉。这也就决定了金玉良姻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宝钗主动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推动其复返大荒山!为了拯救顽石贾宝玉,女娲宝钗甘愿作出这样的自我牺牲,通过沦为弃妇,孤独守节一世,以此来报偿当初对顽石的弃置。这又是一场以“了”为“好”的婚姻,带有为知己牺牲奉献一切的佛性慈悲与法爱精神。这便与癞僧、跛道下凡度脱世人的宗旨不谋而合。故而,包括癞僧、跛道、警幻在内的所有天界达人,也都成了金玉良姻的支持者。癞头和尚遇到幼时的香菱,见到幼时的黛玉,只说是要化她们出家。而唯独对宝钗,不仅对她的尘世姻缘完全不加阻拦,还主动指明了宝钗将来婚嫁的对象。原因无他,就因为神仙们早就知道女娲宝钗所承担的度化顽石的使命,也很清楚,依靠他们的法力根本无法消除顽石内心的魔障,唯有借助女娲足以补天地、化万物的神力,方可真正搬动这块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沉重巨石!

当然了,说到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拥林派红学自然极不愿意承认宝玉出家为僧乃是受宝钗劝导的结果。为此,拥林派评红者不惜采用各种断章取义地方式,将宝玉出家描绘成是为了给黛玉殉情。但这些断章取义的做法,不仅与脂本原文中的内容严重不符,从《红楼梦》神话框架的角度来看,也完全不站不住脚。比如,最为常见的做法就是抓住第30回宝玉对黛玉说的情话“你死了,我做和尚”,强说后文中的宝玉出家是给黛玉兑现诺言。但这种说辞的错误却是一望可知的。因为第31回中宝玉也同样对袭人说出了“你死了,我作和尚”的话来:

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第31回)

作者紧接着让袭人来批驳宝玉,骂他“何苦还说这些话”。足见这句“你死了,我作和尚去”,乃是宝玉说给袭人的情话,而不是说给黛玉听的。既然宝玉对袭人也能轻易讲出这话,若要把这种情话当真来看,那宝玉出家又岂不是为了袭人?再看第30回黛玉批驳宝玉第一次讲这种情话时所说的:“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原文写明了当时宝玉的表现: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第30回)

在黛玉活着的时候,宝玉尚且不敢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别的姐妹我统统不管,我只为你一人作和尚去”。被黛玉一批驳,他的反应倒是自悔不该说出这等错话。等到黛玉死后,他又怎么可能将这等全不靠谱的“诺言”给当回事呢?且看脂批所提示的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的情形:“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宝玉又何尝认真给黛玉许过什么“承诺”呢?

另一种较为常见的做法是抓住庚辰本第21回脂批所说的“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等语,硬说宝钗是遭到了宝玉的嫌弃。但认真阅读这条批语,脂砚斋不过是意在感叹宝玉的性格言行不同于常人而已。一般人娶了宝钗这样的完美妻子,又有美婢麝月相伴,那是巴不得相守一辈子的。谁会像宝玉这样,听了妻子宝钗的劝导,就真的丢下他所深爱的姣妻、美婢而撒手为僧呢?故曰:“此宝玉一生偏僻处。”这里面又何曾有什么宝钗遭到丈夫嫌憎的意思呢?实际上,庚辰本第3回的回目有云: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抛”与“弃”的意思相同。如果按拥林派红学那种解读法,这又可否解释为林如海遭到了女儿林黛玉的嫌弃呢?实际上,按书中所写,正是林如海自己主动安排林黛玉进京投了贾府,“抛弃”了自己。黛玉的“抛父”恰是谨遵父命的结果。同理,另一条脂批也说的很清楚,宝玉之“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为僧,也不过是遵循宝钗的教导: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正因为宝玉出家不过是遵照宝钗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宝钗才是“虽离别亦能自安”,能把天下女子最为在乎的一切都能看冷、看空!若按拥林派的解释,丈夫是为别的女子而嫌憎妻子、抛弃妻子,这妻子岂不该是失望透顶?她不悲痛万分就已经很不错了,又怎么可能做到“虽离别亦能自安”、“天下一切无不可冷”?

再从《红楼梦》神话因果的角度来看,顽石与绛珠原本就没有什么“木石前盟”,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讹缘。贾宝玉作为顽石后身,最终仍须女娲拯救,他又岂有可能为绛珠“殉情”?即使按拥林派红学的观点,认定贾宝玉是神瑛。那神瑛侍者也自有他的“幻缘”,在绛珠决意还泪之前,就已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就算神瑛也会因为某个女子而出家,那也完全轮不到绛珠。不管贾宝玉是顽石,还是神瑛,他都完全没有因绛珠林黛玉而埋葬自身情感生活的前世因由。这宝玉出家是为黛玉殉情一说,真不知从何谈起?更何况,癞头和尚是为了度脱顽石,才特意安排了宝钗、宝玉的金玉良姻。若宝玉出家不是出于宝钗的主动引导,而竟然是因为别的缘故。这些天界人物又怎么会这样多此一举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红楼梦》都不可能写出这等完全违背佛教因果律的可笑情节来。所以,戳穿了,不过是因为这些拥林派评红者“一林障目而不见红楼”,由于太过于偏爱林黛玉,不能理解曹雪芹的真实用心,巴不得林黛玉死后的红楼世界尽快崩塌毁灭,才会一厢情愿地编出这等完全违背脂本原著意图的捧林诬钗谎言罢了。

实际上,曹雪芹的创作,只会遵循他自己的设定,完全不会被后世读者的好恶所左右。在甲戌本第8回中,作者便已经将有关全书大结局的构想和盘托出。且看《嘲顽石幻相》一诗的首联,写的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文字: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这句上联的意思乃是说,女娲炼石补天,结果多炼出了一块无才补天的废石,这事因为是女娲动了“凡心”所致,所以纯属“荒唐”。下联的意思便是说,女娲将来又要化身为宝钗,向这块诞生于荒唐的顽石,演说复归于大荒山的佛法真谛。过去,拥林派红学由于没有注意到宝钗便是女娲后身,对这句诗的解读总是免不了捉襟见肘、言不及义。比如,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对下联的解读便是:“又向荒唐的人间敷演出这一石头的荒唐故事。”何士明《红楼梦诗词鉴赏辞典》则解作:“把它推演铺陈出一番顽石故事,荒唐又进了一步。”其释读上的错误都是一望可知的。若将“演大荒”解说为敷演或推演顽石的故事,那应该表述为“演顽石”才对,岂能将“大荒”当作“演”的宾语?而且下联中的“荒唐”,明显是女娲“演大荒”的视听对象,这是一个名词,又如何能解作“荒唐又进了一步”?解作“荒唐的人间”也同样不通,上联明明说的是女娲炼石属于“荒唐”事,这里又把“荒唐”转属人间,这作者到底是想说天界“荒唐”,还是人间“荒唐”呢?其实,只要承认这上下联的主语都是女娲宝钗,整个一句诗的文意完全是一气呵成:上联是对女娲炼石的评述,点明的是前世宿因;下联讲的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推动其复返大荒山,强调的是今生结果。而且这样还能与此诗颈联内容构成完美的呼应:“好知运败金无彩,勘叹时乖玉不光。”为什么首联以“女娲炼石”开头,到了颈联就忽然文锋一转,说到贾府败落后宝钗、宝玉的共度贫寒上面去了?这女娲、顽石双双入世投胎,不就是转世成了宝钗、宝玉夫妇二人吗?明乎此,就该知道曹雪芹这句“又向荒唐演大荒”,几乎就等于是把宝钗引导宝玉出家这个全书大结局,直截了当地透露给了读者。如果将通部《红楼梦》比作一首灯谜诗,这径直就是拿谜底当作谜面使,既惊险之至,又狡黠之至。就只等着各位看官“心有灵犀一点通”,拿出灵心慧性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也正因为作者有意将宝钗设定为宝玉解悟之路上的引导者,所以在曹雪芹笔下,宝钗被写成是一个具有极深佛缘的女性。不仅宝钗的金锁、冷香丸配方是由癞头和尚所给,她的婚嫁大事系由癞僧亲自出面牵线搭桥,而且书中写宝钗得了冷香丸的配方之后,也是靠着佛法的机缘在很短时间之内就配齐了药。据宝钗说,配成这冷香丸需要: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第7回)

“白”者,纯色也。“蕊”者,花之精髓也。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分别象征了高贵、淡雅、娇艳、坚贞四种品性。春、夏、秋、冬四时象征了世态炎凉。蜂蜜、白糖加黄柏则对应了人间甘苦。将配好的冷香丸埋在梨香院的梨花树根底下,则意味着最终的夫妻离别。这几方面合起来,就是脂批所说的“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那么,雨水、白露、霜降、小雪这四个节气日的雨、露、霜、雪,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代表了与佛法的机缘。正如周瑞家的所问:“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答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周瑞家的不仅感叹:“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但宝钗却说:

“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第7回)

别人十年都未必凑得齐的药方子,宝钗却在“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这便足见宝钗与佛法的机缘乃是何等之深!

也不止是“可巧”间便配齐了冷香丸的药方子,据《红楼梦》第22回透露,宝钗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便是《山门·寄生草》,她所崇拜的偶像也是一位和尚,即水浒戏中的鲁智深: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又名《山门》,是清初剧作家邱园所作昆剧《虎囊弹》中的一齣。讲的是鲁智深因打*恶人,避入五台山佛寺,却又因个性张扬,为佛门的清规戒律所不容,最终被逐出山门的故事。《山门·寄生草》即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这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更是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同时,这也是一个转折,标志了鲁智深开始由单纯的愤世,而转向“芒鞋破钵随缘化”的悟道、出世之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么一支充满了《水浒》式孤愤、反叛色彩的曲子,竟然得到了宝钗的深爱,被她认为是“填的极妙”。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不正说明宝钗自己也走过了一个由愤世嫉俗转向淡泊出世的心路历程吗?值得注意的,宝钗又将这支《山门·寄生草》推荐给了宝玉,进而引出了“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大段情节。顽石贾宝玉平生的第一次禅悟,即由女娲宝钗所开启。作者的用意已经不言自明!

除了《山门·寄生草》外,宝钗还对六祖慧能所作《坛经》了如指掌,十分谙熟。一有机会,她便会如数家珍,娓娓道出: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第22回)

表面上看,宝钗讲述慧能语录,跟黛玉一样是为了阻止宝玉参禅。但仔细看看宝钗这最后一句:“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宝钗明明是在劝诱宝玉再接再厉,回答出黛玉的反诘,并将参禅悟道推进至更高一个层面!这哪里是当真在阻止宝玉禅悟呢?宝钗的做法不过是鉴于当时形格势禁,不便于直接将宝玉引向空门,才跟黛玉一起暂时阻止宝玉走上此途罢了。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实在是巴望着宝玉能在禅悟方面大有长进!

到第50回书中的第二次灯谜诗会,作者即通过宝钗的《楼檀锲梓谜》再次点明了宝钗作为书中佛学达人的定位: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在这次灯谜诗会中,宝钗《镂檀锲梓谜》感叹的是世人不能领会佛法禅宗的“梵铃声”,宝玉《天上人间迷》关注的是来自天界的“鸾音鹤信”,黛玉《騄駬谜》热衷的却是为“主人”效犬马之劳,以获取世俗意义上的“独立名”。宝钗是佛,宝玉是道,黛玉是儒,《红楼梦》对于三大主角的设定,完全是清晰可见。而书中从来都只有一僧一道联袂,而不见有大儒与之携手,这也照应了脂批所说的:“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

那么,除开女娲与顽石的前世相牵以及宝钗命中注定的佛法机缘之外,单从小说故事层面上看,宝钗作为妻子,她又为什么要引导丈夫遁入空门呢?最直观的一个缘由就是因为贾府败落后,宝玉“贫穷难耐凄凉”,被日益沉重的苦难所压倒,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而宝钗为了拯救宝玉,将他从这种巨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毅然决然地借助自己在佛学方面的“博知”,劝导丈夫走上了悟道出家之路。关于宝玉落魄后的贫困生活,脂批有多处提示。比如,庚辰本第19回脂批即有云: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此刻袭人母兄为款待宝玉,“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拿出全家最好的食品,但袭人见了,还觉得“总无可吃之物”,这些东西完全没法跟宝玉日常饮食的品质相匹配。世人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这位娇贵公子竟然会在寒冷的冬夜里吃着发酸的韭菜充饥,围着破烂的毛毡御寒呢?

再看甲戌本第28回脂批关于袭人改嫁蒋玉菡后“供奉玉兄宝卿”的提示: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甲戌本第28回回末总评)

后来宝钗、宝玉夫妇身陷贫寒困境,竟然出现了袭人、蒋玉菡夫妇供奉旧主的情形。再结合第8回《嘲顽石幻相》一诗提及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勘叹时乖玉不光”的情形,宝玉后来沦落至贫苦阶层,乃是脂评本中不争的事实。

而宝玉又是如何看待他的沦落的呢?第3回有《西江月》二首,以近乎于尖酸刻薄的口吻,将宝玉一生概括破为准确: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富贵年少之时,宝玉不知道学习奋进。用第37回作者的原话来说,就是“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虽说宝玉对官场黑暗的批判,从书外的曹雪芹到书中的宝钗,都给予了高度赞赏的态度。但既然不屑于为官,耕种也好,买卖也罢,总该有一技傍身。可宝玉年纪轻轻,想到的却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第71回)等到家族破败,再没有父母家长为他负重前行时,他的岁月静好,也就顷刻成了水月镜花。

实际上,癞头和尚一开始就提醒过顽石:

“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甲戌本第1回)

当时顽石自然满口答应。而真到了富贵消失、贫苦来临之际,耐不住的凄凉只会让他追悔莫及!

再进一步,宝玉精神世界的崩塌,除了“贫穷难耐凄凉”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眼见着红颜凋零、风流云散的幻灭感和无力感。早在第28回宝玉观看黛玉葬花时,他就初次产生了这种无力护持群芳的幻灭感: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等到贾府败落之后,贾宝玉自身尚且难顾,又如何阻止得了三春、黛玉、湘云、妙玉等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真真切切地见证了群芳零落成泥的凄凉,他的心伤只会千百倍于此时!

更重要的,宝玉对于妻子宝钗,还有着极深的敬爱之情和愧疚之意,这就是脂批所说的“情极之毒”。何为“情极之毒”,就是爱到极点而生出的狠毒。正因为深深地疼惜宝钗,才不能不狠下心来,将她“抛弃”。此话怎讲?因为那时候宝玉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他的无能已经成了宝钗巨大的拖累。事实上,以宝玉的“无才可去补苍天”,在贾府败落之后,他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吃软饭”,依赖妻子宝钗勤于女红养活。脂本前八十回反复描写了宝钗尚在富贵之时,就早早养成了勤劳朴素的优良品质。每常心闲,宝钗最离不开手的就是针黹女红。

比如第7回周瑞家的去看望宝钗: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籫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第7回)

对此,脂砚斋批云:

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甲戌本第7回侧批)

第8回,宝玉又去探望病中的宝钗: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8回)

这也是一副佳人绣窗劳作的景象。

第45回,作者写明宝钗秋夜的日常生活: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45回)

对此,脂砚斋批云:

灯下秋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灯下秋夕”原误作“代下收夕”)

第48回,宝钗请求薛姨妈同意她携带香菱进大观园,她提出的理由也是可以一起“每夜作活”:

“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第48回)

作者如此着意描写宝钗“每夜作活”、“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自然都绝不会是闲笔。宝钗尚在富贵之时,便已经辛劳胜过许多平民女子。当家族败落之后,她自然也能安之若素,坦然面对生活的苦难。而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宝钗、宝玉夫妇乃至于全家人的生计,都维系在宝钗的一双勤劳巧手之上!

据脂批,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感情甚笃。二宝新婚之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在贾府衰败之后,夫妇二人又有过一次抚今追昔的“谈旧之情”。那场景肯定十分温馨动人,按脂砚斋的说法,甚至是前八十回中唯恐提前“泄露”的“文章之精华”(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宝玉既然深爱妻子,他当然是极不情愿以自身的无能来拖累妻子的。这就体现为甲戌本《凡例》中作者本人的一句开场白: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甲戌本《凡例》)

胜过须眉男子的裙钗,虽然是指书中众多女性。但既然被称为“裙钗”,全部跟从宝钗的“钗”字号。足见,作者认为宝玉首先愧对的就是他的妻子宝钗!

如果贾宝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种愧疚之心肯定会使他振作起来,努力为妻子宝钗遮风避雨。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是无才补天的废石。如果宝玉不爱宝钗,或者索性是个寡廉鲜耻之徒,心安理得地吃一辈子“软饭”,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也同样做不到,因为他是敬爱女娲的顽石。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上人间两渺茫”,只能将宝玉折磨得愈加疯魔。而宝玉陷入精神崩溃,宝钗只能花费更多的精力来照料他、服侍他、安慰他、开导他。这样的结果只会将宝钗拖累得愈加身心俱疲。这就更不是宝玉主观上所愿意看到的了。故此,当宝钗找到了拯救宝玉精神世界的终极方法,那就是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时,宝玉最终还是狠下决心,听从妻子的劝导,踏上了跟随癞头和尚,复返大荒山的道路。

这样来看宝玉的“情极之毒”,其实与宝钗的“虽离别亦能自安”,也恰恰构成了一对儿。宝钗、宝玉均深爱彼此,却又正因为这种深爱而最终选择了分离,作出了跟常人完全不同的抉择。在常人看来,作为男人本该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妻子的。而宝玉没有这种力量,也不忍心拖累宝钗,所以听从宝钗的劝导,选择了出家为僧,宁可背负起“薄情”、“负心”的骂名。用脂砚斋的话说,“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在常人看来,作为女子本该是期望与丈夫白头偕老的。而宝钗深知宝玉内心的痛苦,她为拯救宝玉,不惜放弃自己的婚姻,选择了将丈夫引向空门,不仅要承受守节一世的孤苦,还要把自己变成名分上颇为屈辱的“弃妇”,遭受世俗中人的无数口舌议论。用书中薛姨妈的话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而这种“情极之毒”的“偏僻”与“虽离别亦能自安”的“古怪”,实际上,也正体现了女娲宝钗与顽石贾宝玉共同的神性,那就是超越了尘世占有欲和饿鬼爱的佛教法爱精神!

不过,根据脂砚斋的提示,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又有一个曲折的过程。宝钗也并非一开始就想到要丈夫舍身出家的。庚辰本第20回回前总评透露,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有一回的回目就叫做“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庚辰本第21回回前总评)

什么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讽谏”的意思并不是“讽刺”、“讥讽”,而是指用委婉曲折的言语进行规劝,使其改正错误。多用于下对上。比如《战国策》中就有“邹忌讽齐王纳谏”。按照传统的夫为妻纲的原则,妻子宝钗对丈夫宝玉的委婉规劝,当然可以说是“讽谏”。因此,“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意思就是当宝玉陷于萎靡不振,甚至于精神濒临崩溃时,宝钗引用典故,委婉地规劝丈夫重新振作起来。第21回中宝玉尚且年少富贵时,袭人“娇嗔箴宝玉”。到了后三十回佚稿中,宝玉已失魂落魄,则轮到宝钗来“借词含讽谏”。这就是“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脂砚斋是认真对照着看过这前后两回书的,她既为其中沧海桑田的人世变迁洒泪,又深深佩服宝钗、袭人的良苦用心,痛惜宝玉不能接受她们的忠告。故曰:“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更进一步,“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她所“借”之“词”又是什么呢?另一条脂批则为我们揭晓了谜底: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戚序本第64回双行夹批)

第64回黛玉写了《五美吟》,而后三十回佚稿中又将有《十独吟》将与之“对照”。如何对照?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取典于明代高启《咏梅九首》之一:“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黛玉作《五美吟》,咏叹古史中五位“有才色的女子”。《十独吟》则必然不会再重复吟咏女性,而是要歌颂历史上十位品格卓异、惸独不群的高人隐士。而且这《十独吟》也肯定不会是黛玉的作品,只会是出自宝钗之手。这样才构成了“世外仙姝”与“山中高士”的相互“对照”。而家败之后,忙于生计尚且不遑,宝钗又会在何种心境之下,完成这《十独吟》的大篇大论呢?当然只能是用于对宝玉的委婉规劝。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所谓“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具体内容,就是宝钗通过作《十独吟》,来劝谏丈夫,以历史上这十位高士为榜样,尽快振作起来。哪怕是隐居山野,也要活出个人样来!怎奈这时候宝玉遭到的情感打击已深,“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宝钗的苦心并没有取得效果。

而宝玉虽已“不可箴”,却照样能被佛语梵音给“移性”。在苦心劝谏丈夫振作起来也依然无效之后,宝钗便毅然决然地使出了她的终极“绝招”,也就是通过她对于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启发和劝导宝玉走向了佛门,推动其出家为僧,并踏上了复返大荒山的解悟之路!第63回,作者即通过一支《邯郸梦·赏花时》,对宝钗引导宝玉出家的大结局,进行了预告: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第63回)

这首《赏花时》出自汤显祖所作昆剧《邯郸梦》的第一齣《扫花》。乃是剧中何仙姑的唱词。讲的是吕洞宾要下凡度人,何仙姑嘱咐他:天界的美好远胜过凡间的景色(“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要他更多地把仙界的任务放在心上(“您与俺眼向云霞”),速去速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莫要为人间的酒、色、才、气所迷惑(“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从而耽误了复返天庭的时机(“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此曲被穿插于宝钗抽取抽取群芳花名签的时刻,作者的用意当然是要用何仙姑对吕洞宾的嘱咐,来比拟后三十回佚稿中宝钗对宝玉的精神引导!

值得注意的是,宝玉此刻一面听着这支曲子,一面还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属于宝钗的评语——“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又是为什么呢?很明显,这就是宝钗对于宝玉灵魂最深的触动。毕竟,宝钗却终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女子。她是宝玉的妻子,一旦宝玉出走,她将不得不为此付出半生清凄、孤苦无依的代价。故,宝钗此举,又远比何仙姑要更富于牺牲精神。按一般世俗的观点,做妻子的,居然主动地劝丈夫出家当和尚,这应该是非常“不情”之举了。可宝玉深知,宝钗的这种看似“不情”之举,却恰恰是出于对他的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当宝玉听到了《赏花时》这支曲子的唱辞,口内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念叨起“任是无情也动人”几个字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而同样还值得读者留意的,还有第22回《山门·寄生草》和第63回《邯郸梦·赏花时》乃是《红楼梦》中仅有的两处被全文照抄的曲文。曹雪芹是一个精通戏剧曲文的小说家。《红楼梦》写了很多次书中人物唱曲听曲的内容。但对于涉及的剧目或曲文,绝大多数都是徒点其名。比如,《西游记》、《刘二当衣》、《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丁郎寻父》、《黄伯英大摆阴魂阵》、《荆钗记·男祭》、《续琵琶》等等。仅仅是截取其中的一句或两句。比如,《西厢记》中的《小桃红》、《仙吕赏花时》、《八声甘州》,《牡丹亭》中的《皂罗袍》、《步步娇·袅晴丝》等等。而唯独《山门·寄生草》和《邯郸梦·赏花时》被《红楼梦》不惜笔墨而全文抄录。且这两支曲子恰好都与宝钗、宝玉有关。《山门·寄生草》系由宝钗生日宴上,由宝钗推荐给宝玉。《邯郸梦·赏花时》亦被安插在宝玉生日宴上,宝钗抽取抽取群芳花名签的时刻。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很显然,在脂评本原著中,宝玉的第一次禅悟和他最终的那一次彻悟,都是他妻子宝钗主动引导的结果!

此外,宝钗引导宝玉参禅悟道,还有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契机,来促成其“悬崖撒手”、出家为僧。而脂批也将这件事给披露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甄宝玉送玉”一事:

《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几经周折,落到了甄宝玉手里,这意味着什么呢?按照《红楼梦》今稿所确定的“以假混真”的构思,我们知道贾宝玉不过是顽石所冒充的假神瑛、“假宝玉”,甄宝玉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而贾宝玉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是癞僧、跛道大施法力,将顽石之躯所幻化而成的小物件,实际上也就是贾宝玉的前世遗蜕,恰好构成了他这一生“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充神瑛的绝佳“罪证”。当这个“罪证”落到了神瑛甄宝玉手里,这位被夺了绛珠还泪之缘的“苦主”拿了这东西找上门时,这也就意味着神瑛向顽石“兴师问罪”来了。如何个“问罪”法?当然不是要扭着贾宝玉去打官司,而是要借此来斩断他的尘缘,今世恩怨今世了,不要拖到来世再结因果。若顽石贾宝玉看见甄宝玉拿着通灵玉出现在他面前,能够立刻领悟到他的一生都不过是一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幻缘,那么,接下来恍然大悟,割断尘心,与那神瑛甄宝玉一起携手归于癞僧、跛道门下,那自然该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以顽石的天性粗蠢,恐怕是无法马上弄明白这一切的。除了甄宝玉之外,他还需要一个人来点拨于他。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宝钗!我们看到,隐喻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那首《邯郸梦·赏花时》,跟暗伏了“甄宝玉送玉”一事《邯郸梦·仙缘》竟然是出自汤显祖的同一部戏!曹雪芹的构思也就变得再清楚不过了:正是妻子宝钗的从旁点拨,让贾宝玉弄明白了“甄宝玉送玉”一事背后的整个前因后果!换言之,宝钗也正借助“甄宝玉送玉”这个契机,完成了对宝玉悟道出家的精神引导!

从《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来看,女娲与神瑛本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但他们却分别是各自神话故事中的给予者、主导者。二者也恰好因为顽石对神瑛的“以假混真”而产生了一定的关联。那就是女娲宝钗对顽石贾宝玉的精神引导与神瑛贾宝玉的“兴师问罪”,在推动顽石复返大荒山的问题上,构成了一种宿命上的合力!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在引导丈夫悟道出家之后,宝钗又将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对于这个问题,脂本原文给出的答案也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即使隐居山野、守节抚孤,她也照样能够坦然自若。事实上,即使不看戚序本第7回的这条脂批。宝玉为宝钗蘅芜苑预先题写的对联,也同样预示了这个结果。其下联乃曰:

睡足酴醿梦也香。

酴醿,又写作荼蘼、荼䕷、酴醾、酴釄等,蔷薇科悬钩子属观赏植物,别名佛见笑。其花朵如《群芳谱》所言“色黄如酒,固加酉字作酴醿”,一般于春末夏初开放,花期处于暮春花季的末尾。所以在古诗文中“酴醿”或“荼蘼”常与春归、终结的意象相联,象征了青春逝去或人生终局。第63回麝月所抽花名签,语出北宋王淇《春暮游小园》即有云:“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在《红楼梦》中即有预示宝玉抛别红尘,出家为僧的寓意。故此,当麝月问宝玉此签怎么讲时,原文写明“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而这句“睡足酴醿梦也香”,实际上也就是在明言:宝钗即使在经历了贾府的败落,见证了宝玉出家的婚姻终局,她也依然能够安然入梦,内心中自有一种安宁与幸福!

事实上,宝钗自己的诗作也多次表达了同样的意境。比如,第22回宝钗《更香谜》的末句便是: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第70回宝钗《临江仙·柳絮词》中也有一句: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不管是富贵还是贫寒,不管是团聚还是分离,宝钗都任人变迁而不改其志,甚至能够做到“离相愿”(梨香院)、“恒无怨”(蘅芜苑),甘愿为宝玉作出这等沉重的自我牺牲!

再看宝钗寡居以后的生存之道。脂本前八十回中除了反复写宝钗早已养成了勤于女红的优良品质之外,还赋予了宝钗高超的审美观和出众的经营头脑。前者如第36回莺儿打络子,最终便是由宝钗提出了最佳的配色方案: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第35回)

第42回宝钗论画也是一篇胸中颇有丘壑的艺术美学论著: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第42回)

后者如第56回宝钗辅助探春治理大观园时提出的“无为之治”的方案:

“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第56回)

甚至对于当时典当行业的经营之道,宝钗也颇为谙熟: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第57回)

黛玉、湘云尚认不得何为当票,宝钗不仅熟识,还知道用“死了当”(即过期未赎,抵押品归由当铺处置)的票子,来为岫烟当衣打掩护,竟然哄得薛姨妈都信以为真。足见宝钗对当时“金融”行业的熟识。

这样综合来看,宝钗不仅能够凭借女红为生,她还完全可以将女红绣品与贵族高雅文化结合起来,打造成适销对路的拳头产品,在文人雅士和豪门闺阁那里打开市场。假以时日,她必然能够通过自己的头脑和巧手,彻底摆脱贫困,让自己和家人重新过上有尊严的小康生活!而这其实也是有相似的历史依据可供参考的。据朱启钤《女红传征略》之《张来妻顾氏》记载:

(顾)名世曾孙女适廪生张来,年二十四而寡,守节抚孤,出家传针黹以营养,而其神化更妙于前,顾绣之名遂以大噪。

顾名世曾孙女只是廪生张来之妻,尚且能够凭借顾绣而“营养”全家,并使顾绣名声大噪。而宝钗作为四大家族出身的薛氏皇商之女、荣国公府之媳,且系作者所盖章认定的“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她又为什么不能通过发明和经营“荣绣”(这是笔者在《白雪梵音薛宝钗传》中为宝钗所发明的精制女红绣品所取的名字,取不忘荣府媳妇之本的寓意)来自强自立并养活全家呢?惟其如此,曹雪芹不惜笔墨,赋予宝钗的各种美好品质,才至于在后文中落空!

而种种迹象表明,宝钗最后隐居守节,她也并不是一个人生活。还有两位女性与之相伴终老。其中之一便是麝月。事实上,麝月本来就是怡红诸婢当中,陪伴宝玉到最后的唯一之人。据庚辰本第21回脂批,到宝玉出家时,守候在他身边的就只有“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足见,麝月也正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一位见证人。在宝玉离去之后,麝月自然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宝钗唯一的贴身丫鬟,替代了当年莺儿的位置(所谓“梨花满地不闻莺”,莺儿很可能死于一场意外,未能陪伴宝钗到最后)。遣散诸婢而唯独留下麝月,这本是袭人向宝钗、宝玉提出的建议。这也是脂批所透露的后文情节: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为什么袭人认为留下麝月,“方不负宝钗之为人”呢?因为麝月恰恰是怡红诸婢当中最有宝钗气质的一位丫鬟。虽说袭人自己就是“钗副”,但袭人追求“争荣夸耀”,在价值观上更近乎于黛玉,与宝钗的淡泊出世反倒不那么相似。而唯有麝月隐身于一班丫头当中,不争不抢,只知道安守本分。比如,第20回众人都去玩耍时,唯一自愿留下来看屋子的,便是麝月。而就是这个粗看笨笨的麝月,真要争吵怼人,却是一个无敌高手。每次袭人的讲道理、晴雯的蛮横撒泼都不管用,被婆子们反呛得束手无策时,总是麝月出面,三下五除二摆平了局面。这与宝钗藏愚守拙的背后,竟是技压群芳,不也很相似吗?所以,袭人早就看出,正是这位丫鬟版的“宝钗”,最适合与宝钗本尊相伴,一起照料服侍宝玉。这样才不至于让宝钗一个人照料宝玉,担子太重,太过于辛苦。

更进一步,书中宝钗的象征花卉是牡丹,麝月的象征花卉是荼蘼。而由于牡丹、酴醿(荼蘼)皆在春末夏初开放,花期大体重合,所以在古诗文中牡丹与酴醿的意象也经常相连,或者专门以“酴醿、牡丹时候”一语来指代百花凋零而酴醿与牡丹独盛的花季之末,或者索性将酴醿想象为牡丹的侍婢、随从:

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方岳《荼蘼花诗》)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欧阳修《渔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

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吕直夫《洞仙歌·征鞍带月》)

文园今病,问远能来否。却道有酴醿、牡丹时候。(张方仲《殢人娇·多少胭脂》)

宝钗蘅芜苑对联的这句“睡足酴醿梦也香”,也同样融入了麝月的象征花卉。这样来看,麝月最终成为宝钗的贴身丫鬟,不也正是“要护荼蘼继牡丹”的一种宿缘吗?正所谓“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

再看贾政携宝玉游历大观园时,众清客为蘅芜苑拟写的对联。其一便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该清客说“斜阳”典出鱼玄机的“蘼芜满手泣斜晖”。刚一说出口,就被众人批评:“颓丧,颓丧。”这对子自然最终与宝钗无缘。但换一个角度看,“麝兰芳霭”与“明月洲”不正是隐含了“麝月”二字吗?这也可以看出作者将宝钗与麝月的宿命绾结之深!

除了麝月之外,陪伴宝钗至终老的还有史湘云。第1回中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其中“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一句,脂砚斋即批云:

宝钗、湘云一干人。(甲戌本第1回侧批)

足见,宝钗、湘云最终生活在了一起。“霜”又谐音“孀”,点明宝钗、湘云共同孀居守节。

实际上,湘云的命运也跟宝钗相似。第5回《红楼梦组曲·乐中悲》说她:“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金陵十二钗判词》则曰:“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个“吊斜晖”三字,正是典出前面提及的鱼玄机的“蘼芜满手泣斜晖”。说明湘云最后也跟宝钗一样,沦为了“弃妇”。对于史湘云所嫁的这位“才貌仙郎”,脂批明说这个人就是卫若兰: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庚辰本第31回回前总评)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31回回末总评)

“卫若兰”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取典自十六国前秦时期才女苏蕙。苏蕙,字若兰,本为秦州刺史窦滔(窦连波)之妻。窦滔贬谪流沙(地名,即今甘肃敦煌市)期间停妻再娶。苏若兰乃“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试图劝说丈夫回心转意。这就是后世所盛传的《璇玑图》的由来。北宋时黄庭坚就写过一首《题苏若兰回文锦诗图》,有云:“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莫雨何?亦有英灵苏蕙手,只无悔过窦连波。”这个“阳台莫雨”跟《红楼梦组曲·乐中悲》中的“云散高唐”,均是反用宋玉《高唐赋》中楚王与巫山神女高唐梦、阳台梦的典故,代指夫妻分别。所谓“卫若兰”,本该是守卫苏蕙般灵慧女子的男人,但他却最终却顶不住家族的压力而休妻,使爱妻也步了苏若兰的后尘。由此可见,宝钗、湘云的命运之相似,她们最终无法与深爱她们的丈夫白头偕老。所以,脂砚斋明说书中写了钗、玉二人的金玉良姻之后,又写湘、卫二人的金麒麟姻缘,乃是“间色法”也,意谓后者是写来陪衬、点缀前者的。

湘云被夫家休弃,她自幼父母双亡,与叔婶的关系不佳,并无真正的娘家可回。唯一能收留她的,就是自幼待她如亲姐妹一般的宝钗。湘云在书中的象征花卉本是海棠。但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作者又以此将芍药的意象跟湘云联系了起来:“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自唐代以来,文人墨客习惯于将牡丹称为“花王”,将芍药称为“花相”,认为芍药本来就该是牡丹的亲随侍从。比如,晚唐罗隐《牡丹花诗》的颈联即云: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前述宝钗的群芳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即是出自罗隐的这首《牡丹花诗》的颔联:“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准此,芍药湘云最终的归宿,自然是依随于牡丹宝钗而生活。湘云早年居住于大观园时,就执意不肯独自占据一间院落,而“只要与宝钗一处住”(第49回)。最后与宝钗白头相伴,姑嫂二人(宝钗嫁给宝玉以后,便为湘云的表嫂)共同守节,也算是实现了她的夙愿。

那么,宝钗、宝玉夫妻一场,他们又是否留下了子嗣呢?答案是肯定的。在脂本第40回中,曹雪芹即通过对蘅芜苑秋景的描写,预示了宝钗婚后*生子的情形: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

在寒冷的清秋,蘅芜苑那些奇草仙藤不仅没有凋零,反倒是“愈冷愈苍翠”,而且“都结了实”,结出了“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的果实,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这不也正是宝钗后来命运的写照吗?在贾府败落之后,宝钗、宝玉不仅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宝钗还怀了身孕,诞育了她与宝玉的爱情结晶。

再看曹雪芹塑造宝钗形象,又明显是受到了《金瓶梅》中的吴月娘和古译佛经中的佛妻耶输陀罗的影响,而这两位女性都是有子嗣的。脂批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甲戌本第13回眉批)。尤其是在创作早期阶段,曹雪芹有不少学步于《金瓶梅》的痕迹。而在《金瓶梅》中,众女皆淫,唯独吴月娘是高居于众女之上的贞妇,备受早期评家的推崇。比如,万历词话本的结尾诗盛赞吴月娘与孟玉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崇祯本第61回眉批又有“瓶儿、月娘一对婆心,月娘可敬,瓶儿可怜”、“此言若出自金莲,吾便疑为妒心下石,出自月娘,当是圣人之心”等赞语。在脂评本《红楼梦》中,曹雪芹以宝钗为“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在众女皆情迷的时候,唯有宝钗最先情悟,具有了“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境界!书中宝钗亦如《金瓶梅》中吴月娘一样高居于众女之上!故,曹雪芹对宝钗容貌、性情的描写: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8回)

这个直接承袭自《金瓶梅》对吴月娘的设定:

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万历词话本第9回)

而脂本写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亦明显是受到了《太子成道经》、《众许摩诃帝经》等众多古译佛经中耶输陀罗形象的启发。据这些佛经记载,释迦摩尼出家前原为古印度蓝毗尼国的太子,姓乔达摩,名悉达多。耶输陀罗(梵名Yas/odhara,巴利名Yasodhara)是他的正妻,这个名字在梵文和巴利文中的意思是“持誉”。悉达多太子见识了人间的生、老、病、死之苦,很早就有了出家修行的愿望。而对于丈夫的这个志向,耶输陀罗不仅不加阻拦,反倒大力支持。如《太子成道经》便记载了耶输陀罗婚后与丈夫共同修道的日常生活:“若是夫人行道,太子座禅;太子行道,夫人坐禅”、“太子还宫,共妻耶输陀罗倍加精进。六时行道,无时有阙。”《众许摩诃帝经》则直接写了悉达多太子决心出家时,耶妃对他的鼓励与肯定:

太子思惟此之八梦:“当应是我出家之兆。”即告耶输陀罗:“我今当为一切众生往彼山间,志求涅槃解脱之法。”耶输陀罗言:“如夫所志,我亦随往。”

后来丈夫出家之后,耶妃果然也修成正果,成了具足千光明菩萨。也就是《红楼梦》第25回中提到的那位以海灯为法相的大光明普照菩萨。而耶输陀罗的这句“如夫所志,我亦随往”,跟宝钗引导丈夫悟道出家的“虽离别亦能自安”、“睡足酴醿梦也香”,不也是一脉相承,深有异曲同工之妙吗?而众所周知,在《金瓶梅》中,吴月娘最后为西门庆生下一子名曰孝哥,而耶输陀罗婚后也同样为悉达多太子生有一子名曰罗睺罗。这样来看,宝钗婚后*,为宝玉生下一子,亦如蘅芜苑那些奇草仙藤一般都“结了实”,这正是脂评本原著中的一个固有的设定。高鹗续书因为写宝玉出家时宝钗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一个遗腹子,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兰桂齐芳,被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痛诋了几十年。但仅就宝钗婚后*生子这一点来说,曹雪芹的本意其实跟高鹗并无二致。所不同者,仅仅是脂本宝钗肯定不会把儿子往飞黄腾达、复兴贾府这个方向去培养。在历尽了世态炎凉、人间甘苦之后,宝钗只会期望蕙哥儿(这是笔者《白雪梵音薛宝钗传》中为宝钗之子所起的乳名,取“虽身处草莽,亦不忘惠泽苍生”的寓意)跟她一样秉持节操、恬淡自处,甘于耕种买卖,默默地延续宝玉一支的血脉。

这样来看脂评本中宝钗的后半生,虽然免不了要承受孀居守节之苦,但她依然能够“虽离别亦能自安”,凭借自己的头脑与巧手,在这尘世间自立自强。不仅如此,还有麝月、湘云等其他女性追随着她,倚之为主心骨。宝钗膝下还有她与宝玉的爱情结晶相伴。她依然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绝非离开了男人就悲苦万状。由此再回顾一下第17回宝玉为宝钗蘅芜苑预先题写的对联。其完整的一联,也恰好就是对宝钗一生的绝佳概括: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庚辰本第17、18合回,“吟成豆蔻才犹艳”程高本改作“吟成豆蔻诗犹艳”,非是)

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宝钗乃是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即使经历了世事变迁,作出了沉重的自我牺牲,选择了引导丈夫出家的婚姻终局,她也依然能够坦然入梦,内心中充满了一种精神自我意义上的安宁与幸福!很显然,女娲宝钗在用她的一世至爱,完成了对顽石的报偿之后,还在运用其余力,继续关爱、照拂着劫后余生的群芳,默默地温暖着人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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