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乐山）
安澜门
1939年，叶圣陶继续
在西迁乐山的武大教书
8月初赴蓉讲课数周
19日下午，闻日机轰炸古城
城毁过半，万人无家可归
租车急回，竹公溪遇一同事说
较场坝已被烧光，乌云过处
空气焦灼，人间像已下落不明
入嘉乐门，学生吴君报平安
喜极而泣。得空到城中看视
满眼断垣残壁，落魄失魂
家人躲避的城门只剩一洞
焦土砾堆中，安澜二字格外刺眼
正是汛期，城下岷江不可阻挡
涛声好像还没有完全被摁下去
浪花虽已凋零，至少还有一朵
在叶圣陶心头开着，像是在
被孽火烧卷了的城市里，听到了
时间深处，那间炸不塌的课堂
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
复性书院
1939年，马一浮
在乌尤山创办书院
主敬、穷理、博文、笃行
怀旧俗、明经术、研义理
继绝学，去蔽复初，视为复性
乌尤寺方丈遍能，腾出旷怡亭
尔雅台作讲堂，荔枝楼为师生宿舍
乐为旁听。马一浮后建濠上草堂
邀熊十力、梁漱溟、谢无量、赵熙
钱穆、贺昌群、沈敬仲、张真如、黄离明
等设坛授业一年零八月，因当局干扰
经费不支，停止讲学，专事刻印古籍
曾向南迁安谷的故宫博物院乐山办事处
借抄文渊阁四库书半年，共刻群经统类
11种21册，儒林典要17种17册，师生
著作19册，在洙泗塘和乌尤寺分设流通
1946年春止，余书和刻板带回了杭州
乌尤寺方丈室门柱上，至今尚存
马一浮当年题写的小楷楹联——
“要使鱼龙知性命，不妨平地起波涛”
濠上草堂
1937年，日军攻陷上海，逼杭州
迫使马一浮携家人，南渡避寇
1938年，应竺可桢之邀，至江西泰和
后转桂林、宜山，为护《四库全书》
西迁的浙大特约讲座，并作校歌
1939年，到乐山讲学课徒，著述刻书
次年得濠上草堂。1942年春分前
浙大故交丰子恺遵义托友来乐
办画展，马一浮观后题诗相赠
1943年，丰子恺专程由渝赴乐
访濠上草堂，煮雪成茶。诗书画济世
传为佳话，高山流水麻浩遇知音
1943、1945年，马一浮写了两首诗
题注“草堂多次被水啮，屋几圮
阶不没者仪寸。诸友涉水来相视
争为移书上山……水退为谢。”
无一句念及自己和家人安危
原来他隐居的草堂，还隐居了
硕果仅存的精神和斯文
山中寻子云不遇
公元前37年，扬雄16，出西蜀沐川镇
于犍为孝姑筑庐小隐。时年司马相如未遇
卖赋长门宫，文君尚在邛州酿酒；成帝未登基
《甘泉》《河东》《校猎》《长扬》等赋
不得诏令，《太玄》《法言》也还生疏。
夜半饥饿，沿一条月光小径翻山越岭
有雪花飘落，留下引火烧身的证据。
忽闻鸡鸣，远处灯火无定，荒村把盏
饮尽仓皇，西风、大雁；酒香彻骨，
醉倒一整条岷江的石头，呈现哲学纹理。
世事糊涂。30多年前，还是学生的我
山中寻子云不遇，竟在此村迷路。
夜宿山野草丛，忽尔蒸腾起缥缈的地气
远近山脉恍恍惚惚，仿佛仙境；
空中布满了发光的石头，如传说中的星星。
得到神启，次日敲开一农户柴门，满脸络腮胡子
笑容可掬的老人，以古道热肠周济我。
一股西汉遗风，清凉了天高地阔的爱。
邓通铸币
汉文帝好无为而治
有天，他做了个登天梦
梦中有黄头郎推着他上了天
醒后到苍池渐台寻梦，见一人
衣带系结在背后，以为梦中人
纳为嬖臣，后为文帝吸痈成男宠
相人许负说：其命终会穷困饿死
帝不信，赐其家乡南安附近大小铜山
从此诞生了第一个拥有私家货币和发行
第一个大规模开始铜矿冶炼，第一个
拥有独立城池，第一个跻身《二十四史》
垄断了当朝钱币铸造的蜀地平民——
他叫邓通，生于夹江木城镇，铜山遍布
荥经、邛崃、洪雅、沙湾、犍为、峨眉、瓦屋
所铸钱币重四铢，又叫半两，也是这半两钱
压垮了所谓“登通”之途。汉景帝时
他被革职，追夺铜山，没收全部家产
乞丐一样，身无分文，最后饿死街头
敬亭山
敬亭山在安徽，海拔只有317米
李白先后7次登山，感觉要比
出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和西下峨眉峰
听蜀僧濬弹琴，更容易一些
1264年前的那一次秋游，令李白
相看不厌的，除了绵亘的群山
众鸟和孤云，一定还有某种神秘力量
抓住了李白与山对视，甚至对峙的目光
以至于到了这个黄昏，我在敬亭山上
仍能看见每块石头，每棵树，每座山峰
角力的场景。鸟儿不飞，闲云歇着
仿佛一条凝固了的河流。但闭上眼睛
山就长了翅膀，云在一杯毛峰里泡着
树叶走路的声音，被风赶着直追五岳
水阳江里有帆，橹声轻柔，在我脑海里
过了一遍，顷刻蔓延出，无边无际的绿荫
日月山河在我体内校场点兵——
气喘吁吁的红尘和诗，簇拥着家乡的
峨眉山月，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白在与山对视时看见了自己
我与山对视，看见一棵古槐做了
日夕相对的敬亭山①睡醒之间的距离
千年光阴省略了的大段留白，曾经被
乐山诗人陈敬容心里的蓝，孤独地写意过
【注】①引自陈敬容《山和海》中的诗句
乌尤山记
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谖抱郭流。
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
——【清】张问陶《嘉定舟中》
过濠上大桥，比过渔村
过麻浩崖墓，少了些鱼腥味
和树荫笼罩的凝重。油菜花
是一群干净的孩子，笑容甜蜜
透着3月太阳光。我们俨然是
从冬到春的接力选手，踩着
花蝴蝶的翅膀和绿肥红廋的春
让蜜蜂们，用沾满黄粉的嘴唇
轿抬到正觉寺明灭的香火里
乌尤山又叫离堆，青衣别岛
与大佛所在的凌云本属一山
因李冰治水疏浚开凿始独立
即使沿途曼陀罗花间的露滴
如摇摇欲坠的尘世之诗
那也不是所谓的悠然南山
或者书生打马与娘子相遇
奏响的那一阕竹枝词
草堂在废墟里，荆棘丛中
旷怡亭还在，尔雅台搬到了绝佳处
景云亭万象凌空，风景独好。
极目远眺，“平羌江水绿迢遥
梦冷峨眉雪未消。”幸有西汉郭舍人
在此为汉语把脉，煎药，用江水流转
还一山草木青荣。而民国马一浮等大师
抗战民族危亡之际，于此创办复性书院
保存的那点文化血脉，也“长空送鸟印，
留幻与人灵”，顺着那一江潺谖春水
点滴一般，流进嘉州。再流进岷江
入长江，赴东海，绵延华夏大地
数千公里，让文化的魂，活着
但只要活着，就有骨气
像石头缝里扎根的古柏，剩半丫枝
也是乌尤寺那些风的源头。它们心里
面壁和供奉着，漂不去的一堆绿影
重阳登载酒亭记
清晨入寺。凌云禅修的乐山大佛
潮湿而饱满。被早露润了心的
红砂石的山，多了几分人间慈悲
雾气蒸腾而上，岷江缓缓而下
时间的精神和肉体，都在鸣锣开道
四季更替如此，一个人皱纹攀爬的速度亦如此
这一切，被荒途静修，悟得云鬓藏着美梦
额头隐隐发光的野菊花，弯腰熟记于心
立秋后，江流不再宽阔，九月熟透了的背影
靠了岸，下了船。传说中东坡借来芦苇轻飏白发
的汉嘉大地，就要风华萎落了。而我怀抱远山
峨眉的乡愁，和乡愁上的瓷，欲往何方遍插茱萸？
水在低处是镜子，高处是露雨
载酒亭吊在半空，偶尔才会有人登临
来添少许乡愁度数，码毫厘陡峭人生
亭外草丛盛开的石斛兰，花瓣形如刀片
早有退隐意的秋，要和谁交换眼中的清凉
才能庄重饮下，宋词里窖藏了千年的甘霖
嘉州古城
子夜，月亮追上了城楼
风把我悬置在历史失重的地方
城下三江，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
赶路人心里，洇开千百年春潮
往事泥沙俱下，经历颠沛流离
老霄顶陷入了夤夜冥思
海棠山藏在蝴蝶翅膀下
桂花楼挂着几盏昏暗星灯
皇华台斫柴，生火，煮酒的
红石城上的古柳，是一个更晚的归人
它偏居一隅，天衣、地被、身盈、心虚
坐久了，会变成一张古琴
夜深，已无人弹奏
龙神祠飘出一缕岚烟
穿过了隋唐五代宋元明清
那些人世风雨。毁了又筑的墙
开了又开的门，赋古城以凤形
才把心思收回，搂在一幅
青绿山水画的怀抱里
待明月撞了南墙，打更的人
把闪电领回了家。一粒浮尘
从半空飘落，我走下城墙的身影
像是从一渍水墨里泼出来的
心滴着晨露，透着隐约的红
眼睛里有雪，像极了古人
【诗人简介】罗国雄，男，客家人，1970年代初生于四川眉山市，现居四川乐山市，诗歌民刊《诗行》主编。诗作散见《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星星》《草堂》《青年作家》《青春》《诗选刊》《诗歌月刊》《四川文学》《四川日报》《滇池》《绿风》《诗潮》《散文诗》等报刊，多次获奖，入选数十种诗歌选本和“中国5·12地震诗歌墙”，出版有诗集《幸福燕》《遍地乡愁》，主编《乐山百年新诗选》、“老乐山”系列丛书等。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欢迎向我们报料，一经采纳有费用酬谢。报料*ihxdsb，*33864057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