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作亡国之词,虽大多用语浅白,但用情却至深。王国维认为他之所以用“赋体作词”直抒胸臆,是因他“阅历较浅”,于是只能夸他是“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越浅,则性情越真”。
其实,李煜能在南唐纷乱的宫廷斗争里活下来,怎么也谈不上“阅历很浅”。他之所以把词意写得很浅,除了天性之外,也是为了摆脱了“花间词”的步调。
在《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李煜借鉴了杜甫诗歌中的句子。这就说明了:他词风的转变,固然与个人经历有关,但也是他主动追求的结果。
正是这种“主动”追求,使李煜摆脱了前人的束缚,最终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了与“花间派”相抗衡的“南唐派”的代表词人。
一、《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赏析《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南唐·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的这一首词完全不需要翻译,现代人就可以将其读懂。事实上,很多人因为不了解李煜创作这首词的背景,所以没读明白词中含义,误以为它只是一首普通的抒发亡国哀愁的词。
周汝昌先生在讲解“林花谢了春红”的时候,说:这一句并没有说明是林中的什么花,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李煜想要表达的是一种美好事物的消逝。
学界公认李煜的这首诗,化用了杜甫《曲江对雨诗》中的“林花著雨胭脂湿”,周汝昌先生也同意这个观点。不过,他仍然没有解释明白,“林花”意象到底要说明什么。
其实,如果《曲江对雨诗》说得还不够直白的话,那么在杜甫的另一首诗《别房太尉墓》最后一句中,有一句“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就讲解得很详细了。
这里的“林花”,就是指逝者坟旁树木上开出来的红花。只要读过杜甫这两首诗就会知道,这里是很明显地发出了“亡国悲音”。
词中的故事发生在一次凭吊事件之后,李煜很有可能是刚刚焚香祭拜过南唐将士的亡灵。“谢了春红”,指春天过去了。也就是说,不知不觉,南唐亡国又一年了。
根据北宋王铚《默记》记载,李煜最后是有复国之心的。然而他却是有心无力,两年间南唐军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自己身陷囹圄之中,也只能感叹“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明指遍地的落红,仿佛是在说美人泣血,但是事实上却是指那些为南唐作最后征战的英雄们。因为李煜投降的时候,南唐并没有全境沦陷。
在江州,指挥使胡则与左军招讨使柯昶继续与宋军作战了四个月,最后城破殉国。根据《南唐书》记载:吉州刺史申屠令坚、袁州刺史刘茂忠二人相约,誓死以报南唐。
后来,申屠令坚无故发狂,半夜在军帐中,不知与何人搏斗而亡。刘茂忠独力难支,为了保持袁州百姓才投降。他们二人的抗争,一直持续到李煜降宋的两年之后。
再后来,又由卢绛接过重担,继续与宋军作战。卢绛改走山中,打算从金陵突围,未能成功。他身边的那些州县都投降了,就他依然不肯降。
于是,卢绛就打算到转到闽中,继续和宋军战斗。但是当他路过歙州的时候,刺史龚慎义不肯出来迎接他的军队,他直接就把龚慎义*掉了。
在李煜降唐的前后,发生了很多类似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李煜本身也曾经努力利用长江天险,积极御敌。最后只是因为双方的力量太悬殊,为了保全城中人民,不得不投降罢了。
所以说他后来,一心想等待一个复国的机会。而这也是他最后被*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宋太宗赵光义不能容忍一个还有复国之心的阶下囚活着。
“胭脂泪,留人醉”。后人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就是这个意思,它是遍地“林花”陨落之后带来的感触。
在这里,李煜并非是因为“落红”而产生的伤感。对于牺牲的英雄,任何的“同情”都是侮辱。对于南唐那些牺牲的英雄,只有尊重与赞美。
“几时重”的“重”字,按照《相见欢》的词格,应是平声字,所以读“chóng”,意思是“几时再重现”。但是说完这一句后,李煜就知道根本“不可重见”,于是他又说“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最高明的“共情”李煜这首《相见欢》,如果只从表面上理解,你可以将它当作一篇简单的伤春之作。读者甚至可以完全不必理会作者身份,就能通过自己的人生经验,与这一首词达到最大的“共鸣”。
假如不研究这首词的创作背景,并单纯地来看这首词的话,那么它所表达的就是一种生命易逝的伤感。
在这里,把“胭脂泪”当成了美人泪。爱人离去了,什么时候才能重温鸳梦呢?没有办法重温了。人生的恨意,只有附着流水,滚滚向东流去了。
因此,这一首诗表面上看着有些粗浅,但是事实上确实蕴藉隐秀,内涵和境界远胜普通的“花间词”,是一首典型的“南唐派”作品。
李煜这首《相见欢》,拆解了杜甫《曲江对雨诗》中的“林花著雨胭脂湿”。把“林花”与“胭脂湿”的意象,分别用到了上下两阙当中,并且赋予了它们更加细腻、丰富的内涵。
再通过长短句特有的音律之美,从艺术上实现了真正的雅俗共赏。因此,绝对不是像王国维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李煜“阅历浅”,所以才能写成这样。
以赋的手法来写词,很显然是李煜有意而为之。看起来,他也没有少读杜甫的诗歌。
结语从前看梁实秋在书中谈阅读时,有一段话大意是说:中国古代不靠阅读而能自己成书的,恐怕只有屈原一人。因为屈原写《楚辞》时,我们无法知道他当时有什么可供参考的书籍。
李煜纵然是天才,也绝对不可能像王国维说的那样,只靠着“阅历浅”保持住了赤子之心,再凭着赤子之心去进行创作,这种说法未免把李煜看得太低了。
事实上,李煜的确是“天才”,但是他也有努力学习前人的长处,并经过自己的摸索,才形成了后来的风格。最终,成为了与“花间派”并驾齐驱的“南唐派”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