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状态姣好的一个标志是:我的记忆力常常用在一些没有用的知识上。比如没记错的话,汉语是有八大语系的,曰北京话,曰上海话,曰粤语,曰潮汕话,曰闽南话,曰客家话,曰宁波话,曰长沙话。
对照地图,就知道北京话势力最大,涵盖了华北、东北、华中、西南,以及广西中北和西北,在本地以“桂柳话”称之。它们之间可以互相听懂,因为基本上变调不变音,且无论哪种,常常是春晚小品用语。
广西人民是不待见春晚的,央视收视率调查中,永远的两广联盟--和广东相与垫底,如此坚贞了好多个除夕。
可能是因为广西语言一省三分,桂柳话、粤语、壮语各占其一且几乎面积均等,没有谁占优势。老式的说法桂柳话叫官话,阶级烙印明显,似乎暗含着另两种语言兄弟对它的揶揄和自外。
和柳铁系统多数人家一样,我出生的家庭来自柳州以外,既然都是移民,家里以及生活学习的圈子都说国语,我的国语在其中可以更国--外婆是北京人,她的老北京话用词,有一些恐怕在现在的北京都难听见了--因此我的童年,对柳州话是以客体身份去感知去观察的。
好在柳州话也是四声,这样在学了拼音的7岁,当即发现了柳州话和普通话之间的声调对应关系,普通话第一声在柳州话中也是读第一声,其他三音顺次下移,即普通话第二声在柳州话就是第三声读出,普通话第三声在柳州话就是第四声读出,到了普通话第四声在柳州话就用第二声读出。
简直像是数学数列,我想应该用一个函数可以表达。
例外当然有,但极少,比如“爸”,柳州话不读第二声而读第一声,“没”不读第三声而读第四声。
真正使用柳州话,是在三年级。当年有一个现象我至今一直疑惑不已,柳铁的小男生在一、二年级时用普通话,一旦上了三年级,好像集体受了命令,之间一开学就开始用柳州话交流了,毫无征兆和彩排。尽管和老师和女生依旧用普通话。
于是我们少男,就很快适应了在两种语调之间的无缝转换。然后一点点,从铁路口音向纯“市里面(铁路人对本地人的鄙夷用词)”口音升级。这个升级直至高中都还没干净,比如在大学我还把“肉”没有读成“乳”。
广西官话中各地口音不一,柳州话发音短直,无拖沓,在其中算是最粗重者。坐镇桂中那种得意,北可“水”桂林话的娇弱,西可觑河池话的怪音,甚至把自己周边小弟来宾、柳江、柳城口音冠以“农伯”。相比之下,柳州话飒爽飚扬,掷地铿锵,宜发誓,宜声讨,宜笑面*机,宜壮胆。
柳州话在北京语系这一大脉中,还有一个最独特之处,就是它被粤语污染了一点点。再看一眼地图吧,粤语所及在广东和广西东、南,在整个北京语系地盘中,只有柳州接壤贵港、梧州这些纯粤语区,且一体处于西江商路,往来频仍。而桂林与广东被语言大熔炉贺州完美隔离,失去了被粤语感染的可能。
所以今天我们的柳州话,也说“咁(这)”、“啊咋(嚣张)”、“靓”、“衰(倒霉)”、“窿(洞)”、“倾(交谈)”、“劏(*猪)”、“铿(经用)”这些地道粤语专用词,且读音、意思一样。而诸如“确”、“斜”、“猪”、“角”、“硬”、“屎”、“脚”、“歌”等的发音柳州话和粤语同。
此外,柳州话里有部分字发音中声母“x”读成“h”,尽管韵母和粤语的不完全一致(但很接近),比如“晓”、“下”、“闲”、“学”等,地道柳州话读成hiao、hia、hien、hüo,粤语相应读音为hiu、ha、han、ho。
从此我得到的结论是,柳州人是北京语系中学粤语最快者。
逐渐的,方言式微了起来,我问同样在柳铁五小读书的外甥会说柳州话吗?--
--不会
--此时他早已超过我们当年统一语境的三年级。他只是强调一下能听懂,在我一阵威压之下蹦出了一两个词,便走开去了,似乎觉得我在无聊。
我所看得很重的柳州话怕是要断代,外甥们以后不再有野性,也不会有泼辣的柳州女孩喝多了骂着“狗屌”和他激烈爱*,直至有一天,他们在看柳江麻丐话表演的小品时,也会像大学时南宁的女同学问我“台上说的是什么让你那么笑”?
念之不免一阵发凉,所以我现在和柳州同学在一起,总是不意间说纯纯的柳州话。高中群里,文字交流都是以柳州话来进行,正文不逮就用同音字,汉字里没有的发音就直接用字母。
一帮中年,在勉力延续着这一片乡音,如夸父逐日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