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家民
京剧演员浩亮演唱 《红灯记》选段。前排左一为于会泳
八个革命样板戏,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会演,小会演,几乎天天演,让几亿中国人从喜爱到厌倦。客观地说,剧是下足了功夫。如果“旗手”江青仅仅把精力用在改革戏剧上,也许她是个称职的演员和导演。然而,江青通过样板戏与修改、编排这些戏的过程,贯彻了自己很多的政治意图,所有这些,无疑成了她通往权力顶峰的一级级台阶。
这些剧目中多数编剧、演员堪称一流,他们认认真真演戏,踏踏实实做人,人们并没有因为他们演了这些明显带着时代烙印的剧目而唾弃他们,而是原谅他们因那个特殊时代的“身不由己”。与之相反,有些人“演而优则仕”,从文艺舞台演到了政治舞台,最终又从政治舞台上摔到了地上。他们的命运因文艺舞台而被江青注意,又因江青的重用而走向政治舞台,而最后却跌入了人生谷底。其中三个人最引人注目,他们分别是京剧《海港》 《智取威虎山》的编曲者于会泳、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的扮演者刘庆棠、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扮演者钱浩梁(浩亮)。他们本是优秀的作曲家、演员,因为一场政治运动而被推上了剧场之外的舞台。他们后来都走上了政治舞台,成了江青驭使的“三驾马车”。他们曾经风光无限,最终的结局又让人不胜唏嘘。
江青欣喜地认识了于会泳这位“老乡”于会泳是山东省乳山县人,农民家庭出身,从小喜欢吹拉弹唱,各种乐器都能露一手。1946年,他参加胶东文工团,演过几个小歌剧。他对民间音乐和戏曲音乐很感兴趣,特别对京剧的曲牌、唱腔很熟悉。在文工团的时候,就为新编历史京剧谱唱腔;上海解放后,经过文工团的保送,1949年6月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贺绿汀院长很看重他,留他在上海音乐学院做教师。
于会泳在音乐学院重点搞民族、民间音乐的研究和教育,写过几本著作,另外发表过论文。于会泳教学之余经常写些评论文章,投给报刊发表,在民族音乐和戏曲音乐方面经常有新的见解。但他的弱点也在渐渐暴露,比如他与别人合作时常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显著位置,甚至把别人的劳动成果划归到自己的名下,这引起合作者的不满。受了批评的于会泳便一头扑在学术上。贺绿汀十分重视民族音乐,把他调入民族音乐研究室当副主任,从事说唱音乐的教学和研究。
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行。就在这年,于会泳受此感染,在《上海戏剧》上发表了2万余字的论文《关于京剧现代戏音乐的若干问题》,对京剧现代戏唱腔提出了自己的思索。随后,上海市文化局将于会泳借调到了上海京剧院,从事《海港》的音乐设计工作。
本来,于会泳只热衷于戏曲专业,对政治总是远离或逃避,因而时常受到院里的批评,说他是“白专道路”“个人名利思想”。其实,他脑海里并没有完全抛开政治这根弦,当他知道自己当时搞的剧是江青亲自关心的,也是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张春桥亲自过问的以后,想法多了起来。
于会泳了解到江青比较喜欢谭派唱腔,在艺术处理上讲究气势,注意京剧悠扬的板腔和逐步高扬的唱腔后,茅塞顿开。于会泳和其他创作人员一道,研究了多时,选定了节拍鲜明、旋律悠扬的唱腔。他还将曲艺、地方戏的音乐语言用到京剧里,顿时创出了新意,出现了老戏里没有的板式。
于会泳的才华受到了江青重视。1965年6月7日,江青在张春桥陪同下观看《海港》彩排时,忽然扭头问张春桥:“于会泳是什么人?”张春桥很快搜集到了有关于会泳的材料和一篇评《红灯记》音乐的文章,并将它们送到了江青手中。看着这些材料,江青很是高兴。6月27日,她在上海锦江饭店小礼堂召见《智取威虎山》和《海港》部分创作人员时,事先专门点名要于会泳参加。
在这次召见中,当有人向江青介绍到于会泳时,她握着他的手,高兴地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我们应该早就认识了。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江青接着说:“听口音你是山东人?这么说我们还是老乡哩。我是诸城人,春桥同志也是山东人。你现在在上海音乐学院工作?好啊,是名副其实的专家嘛!”
1966年国庆节,《智取威虎山》首次得到江青的批准,到北京演出,江青还建议于会泳乘飞机去。到北京后,江青派秘书用轿车接他到剧场,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看演出。看完演出以后,还让于会泳陪同一起上台接见演员,于会泳受宠若惊。
半路改行的刘庆棠,积极靠拢江青20世纪50年代初,刘庆棠作为文工团骨干,到北京专门学习民族舞,后被留在中央歌舞团担任民族舞演员。1956年,迷上芭蕾舞的刘庆棠说动了歌舞团的领导,半路改行进了北京舞蹈学校的芭蕾舞讲习班。
刘庆棠非常用功。他强壮的体魄又弥补了其柔软性的不足,外加他的形象好,不久,便开始崭露头角。芭蕾双人舞中男演员的托举十分吃力,苏联专家教学时往往用他来试跳,久而久之,他成了双人舞教学中颇受女演员欢迎的最佳搭配,并在讲习班期满后,作为双人舞教师,留在舞校工作。
1958年,舞校准备排演大型芭蕾舞剧《天鹅湖》,在挑选男主角时,其他几位候选人托举女主角白淑湘力量都稍差,唯有刘庆棠能够胜任,这样他与白淑湘就成了最早的一对舞伴。
刘庆棠虽然明白芭蕾舞是以女演员为主的艺术,但是他心头总有一种说不明的酸涩和恼怒。于是,他开始私下里议论:“白淑湘只专不红”,“她跟父亲划不清界限”。之后,由他主持的团支部鉴于这种“群众反映”,经常开会“帮助”白淑湘,并要大家同她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刘庆棠取而代之成为演员队长。
1963年底,中央芭蕾舞剧团根据*有关文艺工作的两个批示,组织改编创作了《红色娘子军》。在演员的角逐中,并不起眼的刘庆棠夺得了主角的位置。为了演好“党代表”这个角色,他的确流了许多汗水。
1964年,芭蕾舞团创作演出了新中国第一部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淑湘仍被选为女主角。洪常青是舞台上的英雄形象,演员不仅要有阳刚、健美的气质,还要有较扎实的舞蹈技巧。最初,刘庆棠被选定扮演党代表洪常青,主要是因为他的舞蹈水平不错。他在50年代曾经跟苏联舞蹈专家学习过芭蕾舞,这使得他的芭蕾舞水平大有长进。当时,在国内跳民族舞蹈的优秀演员不少,但是跳“洋舞”的演员就为数不多了。所以洪常青的角色无论按经历还是气质,都非刘庆棠莫属。
刘庆棠和白淑湘又成了一对舞伴。通过多次赴海南下部队体验生活,和剧组人员无数个日夜共同琢磨和体会角色,在排练场上一轮又一轮旋舞,刘庆棠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高大、感人的红军党代表形象。
不久,江青要抓这部戏了。江青第一次来到芭蕾舞团视察时,全团上下兴奋不已。刘庆棠更是积极表现,围着江青跑前跑后,给她拿材料,汇报《红色娘子军》的创作、排演情况。江青也想在中央歌剧舞剧院寻找一个可靠的代理人,刘庆棠引起了她的注意。此后,刘庆棠便与江青建立了直线联系,经常主动给江青写信,汇报团里的情况。
好给人改名的江青将钱浩梁改成“浩亮”1934年初冬,钱浩梁出生于一个京戏艺人家庭,6岁起随父练功学艺。1956年,他成为中国戏曲学校首届毕业生,并被留在该校的实验京剧团工作。
1963年,中国戏曲学校实验剧团并入中国京剧院,钱浩梁调入李少春、袁世海所在的一团。当时李少春身体不太好,京剧院领导有意安排他带钱浩梁,培养新生力量。李少春对钱浩梁很是器重,下了很大功夫栽培他。1964年2月,中国京剧院一团在排演《红灯记》时,选定李少春作为扮演主人公“李玉和”的A角。按惯例需另配备一名B角,李少春很自然想到钱浩梁。
在1964年5月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的演出中,因李少春身体不好,钱浩梁作为B角在《红灯记》中频频亮相。又因在当年第六期《戏剧报》封面上获得饰演李玉和剧照的刊载机遇,开始在全国走红。江青曾建议:“以后李玉和还是小钱演吧。李少春不像个工人,倒像个站长……”
1965年初,《红灯记》剧组到南方演出,钱浩梁担任主演。江青准备栽培钱浩梁,亲自给在广州的钱浩梁去信,勉励他好好努力,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李少春因未随剧组南下,所到之处的新闻媒介宣传,总是不离钱浩梁饰演的李玉和、高玉倩饰演的李奶奶、刘长瑜饰演的李铁梅、袁世海饰演的鸠山,这几人无形中被人们视为《红灯记》中的最佳搭档。
“文革”爆发后,中国京剧院的演出活动不得不停止了。剧团的编剧与著名演员阿甲、李少春等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钱浩梁作为“黑苗子”,也在被贴了大字报后,被责令“靠边站”。但是江青并没有忘记钱浩梁。1967年4月,江青派戚本禹带人进驻中国京剧院,授意钱浩梁起来“革命造反”。一些人急忙张罗,帮着钱浩梁成立了一个以他为首的“红灯记战斗兵团”。对这个组织,戚本禹立即表示支持。有江青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红灯记战斗兵团”顿时挺直了腰杆。众多造反派立即闻风而动,聚拢在其麾下,钱浩梁成了中国京剧院实际上的负责人。
当时他除了追求进步,对政治并不懂什么。江青对他又接见又指示,他把这些看成是党的关怀和培养,对江青更是感激涕零,也越来越自觉地向江青靠拢了。他逐渐变成了争胜好斗的“革命文艺战士”了。
“战士”就要有战士的名字。江青心中早有替钱浩梁改名的意思。一次在审查《红灯记》的休息间隙,江青把钱浩梁喊过来,说:“叫人家记住你钱浩梁?好家伙,多少笔画!去掉你那个‘钱’字吧。就叫‘浩亮’,‘浩’,浩大的浩;‘亮’,漂亮的亮。几年前我就想叫你这个名字了。”
钱浩梁愣愣地问:“不要‘钱’了?”
“你还要‘钱’干什么?我都不要那个‘李’了。”
“好!我坚决不要了。”钱浩梁响亮地回答。
“嗯,还有双重意思:一个是不要你祖宗的那个钱,一个是不要金钱,更不能做‘钱’的栋梁。我们只要革命。”
几经“考验”,江青还是把刘庆棠扶上了“马”1966年夏,刘庆棠在芭蕾舞团率先造反,贴大字报,并成为新成立的革委会主任和党支部*。白淑湘被宣布为“反革命”。李承祥是《红色娘子军》的主要编导,演样板戏还需要他。刘庆棠借“整党”之机逼李承祥退党,甚至代他写好了退党报告,李承祥被迫退党。“文革”时期政治风云变幻莫测,1967年初,造反派将刘庆棠拉下马,进行批斗,关进“牛棚”。
刘庆棠不断给江青写信求助。1967年夏,江青数次指示芭蕾舞团的领导班子应安排刘庆棠。不久,江青在一次接见文艺界代表的讲话中,公开明确表态支持刘庆棠。由于江青的支持,刘庆棠重新成为芭蕾舞剧团的一把手。在重新掌权后,刘庆棠对江青更加誓死效忠。他利用当时“清理阶级队伍”等运动,疯狂报复那些反对过他的人。
1968年,刘庆棠以“革命文艺战士”和样板戏“领导”的身份,开始“指导”中央其他直属文艺团体,并实行刑讯逼供和“车轮战法”,强迫演职员们招供“罪行”和“组织”。陈爱莲是北京舞蹈学校教师、著名舞蹈家,1959年以主演舞剧《鱼美人》一举成名,其丈夫杨宗光与刘庆棠曾是老同学,关系还算融洽。仅因与刘观点不一,杨被刘在一次大会上点名为“五一六分子”,当晚就卧轨自*了。1970年前后,在刘庆棠主持的这场文艺界“清查”运动中,仅中央直属文艺团体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就多达400余人。
在江青的“提携”下,刘庆棠开始“飞黄腾达”。1969年4月,他参加了中共九大,并成为主席团成员。中共九大前后,刘庆棠当上了国务院文化组成员。1972年秋,为招待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他最后一次扮演洪常青。在1975年初召开的四届全国人大上,刘庆棠当上了文化部副部长。事后,江青还说:“刘庆棠是我叫他当了代表,当时还考虑叫他进中央委员会,但是我是亲者严、疏者宽,没有让他当中央委员,以后再说。”
走向政治舞台的钱浩梁,一度也为离开文艺舞台担忧浩亮开始“青云直上”,他成了中国京剧院党委副*,实际上却是剧院的一把手。1969年4月,他当选为中共九大代表。
从某种程度上说,钱浩梁的名气比于会泳的还大。江青希望她的“三驾马车”都能当中央委员,她找*说了好几次,但*不同意。在一次会议后,*找到钱浩梁,希望他能顾全大局,不要有思想情绪。钱浩梁同意*的安排,当代表而不是委员。
浩亮还是走向了政治舞台。1970年5月,他开始参与国务院文化组对全国文艺的领导工作。他从政后,仍不愿荒废自己的艺业,每天依然坚持练功,即使晚上开会到凌晨两三点钟,也要起早练嗓子。其间,浩亮除了抓《红灯记》拍摄电影前的修改外,还主持了第二拨京剧样板戏《平原作战》 《红色娘子军》的改编、排演。
为了不辜负江青的“厚望”,也为了同当时主管《龙江颂》 《杜鹃山》的于会泳暗中较劲,浩亮为那几出戏不辞辛劳。他从“牛棚”中“解放”了李少春、张君秋等“反动权威”,让他们参加唱腔设计和导演工作,在“控制使用”中让他们“戴罪立功”。
在江青眼中,浩亮是个驯服听话、憨厚可爱的好干部。于是,在1975年四届全国人大召开后不久,浩亮又被任命为文化部副部长。浩亮曾把《红灯记》剧组的老友召集到自己宿舍,不无感伤地对大家说:“今后我怕是再也不能演戏了。唉,大家都是演员,离开舞台是什么滋味,你们都是清楚的,就像鱼儿离开水……”
江青询问:于会泳为什么不来1966年10月,《智取威虎山》和《海港》赴京演出。剧组抵京的第二天,前去剧组探望的张春桥就问:“于会泳怎么没来?江青同志要见他。”
原来,“文革”一开始,于会泳被学院的红卫兵从京剧院揪回学校批斗,主要罪名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剽窃他人劳动成果”。随之而来的是被抄家、进“牛棚”。得知于会泳被上海音乐学院红卫兵揪回去接受批斗,张春桥说:“这是上音党委有意要整他!”之后,江青见到剧组,也询问:“于会泳为什么不来?”于是,10天后,通过中央文革小组对上海市委和上海音乐学院党委不断施加压力,于会泳乘飞机被秘密送到了北京。
那天江青在怀仁堂再次审看《智取威虎山》,她又提起于会泳,得知他已经到了北京,因有政治问题,没有获准到怀仁堂来。顿时,江青面露愠色:“他跟我搞戏,会有什么政治问题?”随后就命令秘书派车去接于会泳,并嘱咐姚文元代她去剧场门口迎接。一见到于会泳,江青亲热地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演出结束后,上台接见演员的江青返身专门把于会泳叫上舞台,并用手将他推到台中央,和自己并肩接受大家的欢呼。
1968年春,一个棘手的难题摆到了于会泳面前。第一次的电视批斗会,由于贺绿汀在电视机前据理力争,斗争会彻底失败了。此时张春桥回到了上海,决定召开第二次“批贺电视大会”。鉴于第一次批斗会的主持者是一个红卫兵,缺少应变经验,决定第二次批贺大会由于会泳主持。
于会泳硬着头皮主持的这次批斗自己恩师的大会,依然以失败告终。贺绿汀在会场上的顽强抗争,于会泳还是没有办法制止,使得现场一片混乱。
张春桥大失所望。但是,于会泳在“文化革命”方面异常灵敏,使江青、张春桥深感满意。他不仅为江青首创了“三突出”理论,还使样板戏运用了中西混合乐队,拓展了样板戏音乐的表现力。
1969年4月的一天,刚修改完的《智取威虎山》要为中共九大代表汇报演出。演出前,于会泳走到了台上,向代表们介绍了江青在“京剧革命”中的“丰功伟绩”。当他激动地说到“总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实际上是我们样板戏的第一编剧、第一导演、第一作曲、第一舞美设计”时,坐在观众席上的江青站了起来,高声嗔怪道:“会泳同志你别这样说了!再这样说我可要离场了。”于会泳的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没有江青,就没有他的今天。
(未完待续)
责编:王喻
编审:郑国伟
制作: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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