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山还没有孩子。
这话刚结婚的那几年是带着一两分窃喜脱口而出的,慢慢就有了三分遗憾,再后来就成了七分抱怨,如今我已经十二分难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能确定是谁的问题,一切结果都指向我们是两具完全健康正常的雌雄成体。这十多年来,到处检查看病就花了我们积蓄的大半。我们夫妻俩常自嘲,也算是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了。不同的是,别人一到目的地就发朋友圈狂拍照,我们一到就找黄牛排专家号。
文山不说,其实我知道,没孩子这事,受影响最大的是他的仕途。秘书处分成两个小圈子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其中七八个元老基本都是他的同龄人,另一个小圈子是几个自诩新鲜血液的小年轻。
当初文山可是元老圈的核心人物。那时大家都刚结婚,聊的话题也差不多,搞文字工作的,也都喜欢诗词,还经常搞一些笔会。那也是文山最春风得意的几年,提了科长就是那几年的事。
可是慢慢的,大家都有了孩子,话题也从风花雪月变成了奶瓶尿布,文山渐渐感觉到吃力了。他在半夜浏览母婴论坛,为的就是那么一点谈资——那时我年轻沉不住气,还闹得满城风雨。等元老们开始聊学区房和补课老师哪家强,文山就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了,慢慢地就被挤出了圈子。
小年轻们闻风而动,想要趁虚而入——毕竟文山怎么说都是秘书处的第一支笔杆子。可是文山跟着他们混了一段时间,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了。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混酒吧、熬夜看球打游戏什么的真的吃不消,偶尔为之还可以缓过来,天天这样恐怕要折寿。
渐渐的,文山就成了个圈外人,他自嘲是秘书处的民主党派。这话不知被哪个好事者传到了他们老大耳朵眼里,不知怎么就很不中听。
三十九岁,副处。文山说,就这样吧。
我倒没有什么。我们杂志社六年前就给我分了单间的办公室,毛玻璃一隔,什么闲言碎语都被隔在了几光年外。没孩子也不是没有好处。*产假林林总总,其他女同事总比我少了一两年的时间。签名从“实习编辑周”到“编辑部主任周”,我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很稳,一步也没踏空过。
我比文山还长一岁。谈恋爱时,文山的母亲不是很中意我。她说,这女子眉目太寡淡,是吸福的,不是个送福的。那时我还有一两个追求者,听了这话,倒让我定了心。起码这个婆婆我没了刻意讨好的必要。她临终时,摈开众人告诉我,让我抱养个孩子。她说,不是为了小山,是为了你。我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哭过一场的。
夫家的压力,我感受到的并不大。许是文山用他薄薄的肩膀扛下了大半吧。文海只说过一次。那时国家还没放开政策,而弟妹不小心怀上了二胎。文海说,梅子不肯打,要不生下来过继给哥哥嫂子吧!我还没来得及皱一下眉头,文山就马上拒绝了。
后来小灿灿还是生了下来,交了十万元的罚款,文山给出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钱的原因,文山特别喜欢灿灿。因为这个孩子,我们两家来往也多了起来。
办公室的章姐说,女人到了一个年纪,看到别人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我可不喜欢灿灿。那孩子两三岁时就破坏力惊人,尤喜撕书。我后来重金换了带锁的实木书柜就是因为她。
而我的娘家——我并没有什么娘家。母亲早已再嫁,父亲早已再娶。我从十来岁跟着外婆,外婆如今早已西去。婆婆说我寡淡,我很难否认。我爱听戏、爱焚香、爱喝茶,还爱侍弄花草,我十几岁的时候过得就是退休老干部的生活。
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文山说,要不,这辈子,再不想这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躺在他的肚皮上——这一两年他终于胖了起来,全胖在肚子上——晃了晃脑袋,一颗眼泪就滑到他的肚脐里了。他捧着我的脸说,人一辈子,太短,只要我们俩快乐,就够了。
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件事就算彻底尘封了。
一直觉得,除了这件事,我们的感情是完美无瑕的。
我跟文山去了海边,不是景区,风景却好极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度假,不是什么寻访高僧神医。可不是景区也有弊端,景色太好,客房太少,都住满了。前台说,只能拼房了,收半价。我犹豫了,我习惯每天洗澡,拼房的也是一对夫妻,怎么洗呢?拖着行李走了一圈,发现这是唯一一家酒店,只好又回来。前台说:还有个等着拼房的,现在得原价了。总之搞得很不愉快。
进了房间,是个套间,先到的那对夫妇还没放行李,等着我们先挑里外呢。在前台那里受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后来几天都和那对夫妇结伴而行,再后来就成了朋友——原谅我现在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他们的名字,就叫丈夫A,妻子B吧。一聊之下,AB夫妇竟然跟我们是同一个城市的,B还跟我是老乡,A是机关干部,B是产科主任,年龄比我们小一两岁。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也没有孩子!
从海边回来后,我们保持着一个星期一两次的聚会频率。B还去我单位找过我,托我办了一点小事。A为了答谢我,还给我和文山拍了一套艺术照——他是个业余摄影师。
其实那时并没有对A有过别的想法。婚后我就很自觉地把男人分为:文山和其他男人。“其他男人”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了性别。这不是假惺惺的说辞,而是我这样一个古板的或者说寡淡的女人最真实的想法。
AB的家离我们家很远,我们和AB都互相留宿过。A偶然落下的一瓶须后水什么的,我都是放在那里不动。慢慢地,界限这种东西就模糊了起来。我们的浴室、衣柜里都出现了很多AB夫妇的东西,反之亦然。有一次,半夜A偷偷喊醒文山,要借什么东西。文山摊摊手说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客房那边微微有着动静。我笑了半天,想要跟文山讨论一下,他翻个身又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了。
过了几日,A给我发邮件,混在堆积如山的稿件里,我差点错过了。原来是之前他拍的那套写真,有一张我的人像得了奖。他问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放在摄影网站的首页展览。我回复,当然可以!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妆太重,完美主义的倾向就冒头了。我又加了一句:要不重拍一套吧,这次化淡妆。点了发送才觉得有些过分了。
A一整天都没有回复我。
我点开A在摄影网站的页面,发现了另一个他。他的鸟、鱼、虫、蛙。还有他的人像。很多模特,有朦胧美的,也有诱惑美的,几百个作品。再看他的配文,用文采飞扬来形容绝对不为过。不知怎地,就有些自惭形秽。四十岁的女人。想了想,又有些别的想法。
第二天A终于回复了,他道歉说前一天被领导抓了壮丁。热情地跟我约了时间,说这个季节XX地方的XX花开得正好,适合拍外景。
后来外景就拍了,非常成功。A连框子钱都不要。照片在我们办公室传阅,一群女人争着要A的联系方式。A说,才不给她们。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就像一潭湖水投进了一颗石子。
过了几天,和文山拌了几句嘴。买了件新衣服穿给他看,他看了说:不好,别穿。我就问为什么。他一边改着稿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顺口说:太年轻了,你穿不合适。说完空气静了,他一抬头,才发现失言。
就是那天给A发邮件说,想拍套室内的写真。A没回复,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约了地方,是个四星的宾馆。等周末去了,发现他还带了个灯光师。他解释说室内的调光,说这灯光师是个第一等的好手,我看过的XX、XXX的片子都是他的手笔。于是我们在里屋拍,灯光师在外屋等。拍完一组,灯光师再调光。尺度也就到内衣。
拍出来特别美,照片里的我找回了二十几岁的感觉。A还用软件帮我修了图。相册送来,我却犯了愁:不知道能放在哪里。放在家里当然不行,文山看到就什么也说不清了;放在办公室被人看到,更是可怕。拍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如今倒变成烫手的山芋了!A说,不如我帮你保管吧,你要想看,随时来我家。反正B是从来不动我摄影的东西的。
后来A就带走了我的相册。之后的三个月吧,我忙、文山忙,A忙、B也忙。聚得也少了。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心里又波澜不惊了。
可有一天下午,A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混饭。那几天文山出差了,我就买了三个人的食材。但是来的只有A,说B回娘家了。A还提着两瓶红酒,说是人家找他办事,送的,直接从办公室拎来了。我打趣他:当心被抓了典型。
A坐下,我炒好一个菜端出来,发现他趴在桌子上好像在哭。我吓得差点把盘子扔了。A抬起头,说:我辞职了。
我这才发现,他还带着一个巨大的公文包。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B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还是没说话,他再说:我一刻钟也不能在那个办公室待下去了。肮脏、恶心、令人发指!
给我倒了酒,又给自己满上。不待碰杯就一饮而尽。
他说:我还是想当摄影师,我不信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说完看着我,目光炯炯:你说我还能行吗?
我说:你一定行。
他笑了,说:别人说,我不信;你说,我信了。
那天菜没吃多少,酒喝光了。
醒来的时候头很疼,除了婚礼那晚,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这般醉过了,全身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向着身旁转过头去:还好没有人。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睡袍。
A换了身衣服,在浴室刮着胡子。见到我,他放下剃刀,笑得一嘴白沫。
A走后,我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在床上、浴室里寻找着蛛丝马迹,一无所获。
可是,我的身体告诉我,昨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心慌了好几天,上班路上就跟前车追了尾。下来个金链子大哥,哐哐哐地拍我的车门。我锁紧了车门报警,半天按不对键。突然A长枪短炮地出现在我车前,挥舞着他的三脚架,三言两语,金链子竟然同意和解了。
A上了车,笑了,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当次骑士。
我在停车场待了很久很久,A陪着我沉默着,慢慢地我终于停止了颤抖。
很久,一抬头,发现文山举着手机站在我的车头前面。原来我慌乱中没拨出去的报警电话,竟拨给了他。文山一下飞机就接到了我的电话。
五十八分钟的通话时间。我已经想不起一路上跟A说了些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晚上我睡着了,文山突然把我弄醒,动作异常粗暴,我喊着弄疼我了他也不管。
之后他又沉默了七八天。终于他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没什么。这事儿就翻篇吧,不过这辈子就这一次,你能答应我吗?
我使劲点着头。
车修好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我想,我的生活应该也可以这样。
一个月后,我发现,我*了。
我不相信,跑去药店,把所有种类的试纸都买了回来,一条条试。又偷偷跑去医院。
——确实是*了。
整个孕期,我成了太阳,文山就是那飞速旋转的唯一行星。我并没有撒泼耍赖,可是文山也小心翼翼得实在过了头。
文麟。麟儿。是个男孩。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取得过了,这样夸自己的孩子,脸皮的厚度也令人堪忧。
文山不管,他激动得手舞足蹈。
满月,请了三十几桌。
百日,又请了一次。
文山红光满面,文山兴高采烈。
我久久地端详着麟儿,这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文山,最重要的,也不像A。
和AB又慢慢热络起来,还是他们两次出现在我们家的喜宴上之后。A给麟儿拍了无数照片,B整日抱着他不撒手。
终于发现我实在是个凉薄的人。我对于麟儿的热情似乎还不如AB这对陌生人。后来认了干亲,我就没有反对。AB搞得隆重极了,又是仪式又是晚宴,请了几百人。
你一定以为故事要结束了,对吗?不,我要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三个月后,文山入狱了。受贿,数目大得惊人。他一直说是被冤枉的,坦白说我一直以为在他那个职位,想有点灰色收入都很难。
隔着玻璃,文山说,有了麟儿,想得就多了,也远了。
出庭回来,我就病倒了。
B向单位请了长假照顾我,麟儿也几乎是AB在照看。他叫出的第一声妈妈不是对我,而是对B。
那种又感恩又介意的心情,非当事人真的很难有分毫体验。
随着我病得越来越重,我就想到了很多。麟儿跟着AB我是放心的,就是十几年后文山出来时,这孩子就跟他成了陌生人,这对文山不公平。
还没有再跟文山见一面,我就不能下床了。B请了专家来家里,说是她老同学的哥哥。专家语焉不详地安慰我,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要死了。
我背着B,流着泪写着遗嘱。
如果不是我多年未见的母亲突然来访,这个故事就真的要结束了。母亲的本意是要炫耀一下她还有个当主编的大女儿,在她们医院的一帮返聘专家中间找些存在感。不看动机,母亲真的救了我的命。她把AB支开,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你是中毒了,不是得了绝症。
在ICU住了七天。母亲和几个老同事的放松之旅又变成了大小夜班。
终于活过来了。AB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告发他们。
他们说,愿意把一生积蓄都给我,然后远走他乡。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麟儿?你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
AB支支吾吾,最后说:这孩子是B和文山的。
我彻底傻了。
A说,他患有一种遗传病,从十几岁发病就饱受折磨,而这种病是百分百遗传的。一开始他瞒着B。而B有着习惯性流产的体质,根本不能生育,一开始也瞒着他。两人绝望了。
B说,他们把目标盯在那些想要玩刺激的都市游戏的夫妇身上。
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A说,交换~伴~侣~的游戏。
B说,在文山之前,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对夫妻,最后都因为各种条件不满足而放弃了。文山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B轻易地就怀上了文山的孩子。而那个红酒之夜,AB在麻醉了我之后,把B的受精卵放入了我的子宫内。
我就是——一具容器。
我说:我不相信,文山不在,你们才这样污蔑他。
AB说:你可以亲自问他。
我就去了,坐着轮椅。
隔着玻璃,我告诉文山:我准备把麟儿交给AB夫妇,我还要跟他离婚。
文山激动得要跳起来:麟儿是我的孩子,我验过DNA!
他痛哭流涕:我不在意你跟A的事!求你不要把我的儿子给别人!
我最后一次隔着玻璃抚摸他的脸:麟儿的确是你的儿子。
我并没有告发AB。我还保存着他们认罪的录音,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听一遍了。
我最后一次抱着麟儿,对他说:虽然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但怀胎十月,哺乳半年,也算是一场缘分,我不告发你的父母,是不想让你一生孤苦伶仃。我自小没了父母,深知其中滋味。
我把他交给了B,看着他们转身走远,走到我的世界之外去。
别了,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