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平
下午上班没多会儿，手机进来一条短信，通知我去东街取快递。
我工作的小镇南北两条主大街在镇中心交叉，所以人们习惯上把小镇分说成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四个区域。
我工作的移动营业厅距东街快递点有一里多地，街上车水马龙骑个车子过去并不便利多少，于是决定步行，反正我这个“厅长”有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力。
转过街心十字路口往东走没多远，看见挺温馨一幕场景，一个五十多岁的爷爷手牵四岁上下的孙子，颠着看上去慌张，其实速度并不快的碎步，急匆匆往前赶。
说爷爷牵着孙子，不如说孙子牵着爷爷更确切，爷爷肯定承诺了买好吃的或好玩儿的，孙子跃在前面拽着爷爷的手迫不及待奔向目的地，爷爷故意一步分作三步，迟滞时间，延长天伦之乐的欢快时光，因此嘴里充满舐犊之情一遍又一遍絮叨：乖，慢点，爷爷都撵不上你了。
我也为之陶醉，打开手机，将这可遇不可求的场景录下来，加工整理，可以发一期抖音。
正当我变换着角度增加画面艺术感时，意外发生了，从窄街里钻出一辆小轿车和我们并行往前走，速度不快，集市大街上，想快也快不了。
前边爷孙俩这时正好到地方，孙子猛然转向，却猛然看见轿车，又猛然回转，等于急速打个飞旋儿，失控脱开爷爷的手扑摔倒地，脑袋磕碰到路边摊贩摆东西的长凳腿上，爷爷赶紧扶起，孙子额头殷殷渗血，爷爷抱孙子上肩，疾步趋前拍打轿车窗玻璃，喝令停车，车撞人了。
像喝完汤看见碗底躺着个死苍蝇，我心里一阵膈应，那位爷爷要碰瓷儿讹人……。
我膈应完，心里又冒出义愤，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咋办。
车主下车，观察完阵势，摇头否定孩子头流血和他的车有关系，他的车速撞不到那种程度。那位爷爷故意虚张声势，赌咒发誓吆喝是车把人撞到，头才磕破的，车负主要责任。
围观的人提醒车主打开行车记录仪看看，车主苦笑笑，记录仪不是全方位的，旁边的情况记录不到。
这就难办了。
那位爷爷扯着车主陪他去医院给孩子检查，车主自然不肯轻易就范，却又不是本镇人，不敢强行离去，茫然无助，只好打110报警。
车主一下车我便觉着面熟，在等警察的过程中终于辨认出是迷瞪，三十年没见面的熟人。
我这么说大伙肯定群情振奋，迷瞪有救了，我应该尽到维护公序良俗，弘扬社会正气的责任，帮无辜的迷瞪摆脱困境，抛开拿不上桌面的熟人私情不说，若让那位借机敲诈的爷爷遂了心愿，将是社会之殇。
可我要告诉大家，我和迷瞪有过节，实心话讲，眼下恨不能那位爷爷把迷瞪按地上结结实实揍一顿。
不过，不把原委讲清楚，大家肯定会评价我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爱逃避现实的趣味低级之人。
一九八九年我大专毕业，在家东游西转等待分配工作，表哥来找我去他开的“金属材料加工厂”暂时替人看三个月电话，原来看电话的老头有事请假三个月。
“金属材料加工厂”，猛一听，上至飞机大炮，下至锄头镰刀，凡是金属物件都会做，其实啥都不会做，就是个夹在表哥胳肢窝里居无定所的皮包公司，电话也是蹭别人的。那时有个讽刺倒爷的相声段子，名片上印着“环球贸易公司中国分公司总经理”，电话后面括弧里提醒胡同口刘大妈叫一声，蹭的街边公用电话，表哥蹭县农场的电话。
表哥交代，凡是接到农场业务范围的电话，找谁的就喊谁来接，你别多插嘴，凡是找金属材料加工厂联系业务的，通通以忙不过来推辞掉，态度不卑不亢中偏亢些，真正的业务都由表哥亲自联系，用不着电话。
这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疑问道，既然这样，要那聋子耳朵的摆设电话图啰嗦呀？
表哥点着脑门笑我书呆子，有这聋子耳朵摆设电话阻挡业务才显得咱高不可攀，和倒爷们出门梳背头、镶金牙、挎墨镜、穿花衬衫、骑进口摩托一个道理，都为了跩那认不出是老几的派头……。
农场电话装进能上锁意见箱一样木头匣子里，挂在办公室山墙上，表哥颁布的工作制度是，早八点把木头匣子打开，人在能听见电话铃声的范围内活动，晚六点把箱子锁上下班，爱干啥干啥去。一个月三十块钱，农场管吃住，因为一半业务是他们的。
夏日天长，下午下班吃完饭太阳还有老高，就去场部大门东边桥头水闸房前看人下棋，看水闸的人在水闸房前支了石桌石凳，常有地里干活累了的农民过来下棋休息。
迷瞪是农场东边一里多远宋庄村的治保主任，大我好几岁，有一回我俩分别站在对弈双方背后当军师参谋，为一步棋的走法我俩争执得脖粗脸红，被人劝住才没打起来。主要是我隐忍让步，迷瞪隔着劝架人用手指着我让我爬一边去，我正要还口，旁边也在看棋的农场职工附耳劝我，出门矮三分，别在人家地盘上逞强好胜……。我闭嘴认怂，矛盾才没有进一步激化。
血气方刚的年龄，低眉顺眼装孙子，心里乱翻腾，以后再和迷瞪撞见不搭不理。你指挥的那步棋明显败招，我就说了句“那样走你死定了”，这是说棋，又不是说人，咋啦，你有韬略往棋盘上挥洒，转移视线攻击人来遮丑，太没格局。
今天迷瞪龙困浅滩该不该好好戏弄他一番报一箭之仇？
可还有另外原因叠印在今天的场景中，促我顿悟一个道理，最后公允谢幕。
还是在农场看电话时候的事，和迷瞪为看棋争吵后没多久，宋庄供应全村吃水的压力罐坏了，百姓都到农场来拉水。农场场部的水管套在深深的水泥池子里，池子本来是为了方便职工洗衣服的，没想到却给拉水群众造成困难，水桶放进那么深的池子里接满水，人趴在池沿上艰难地把重重一桶水拎上来，累的喘气不赢，懒惰又痞里痞气的小四儿第二趟再来捎了一截塑料管，想着一头套在水管上，一头伸进水桶里，水桶不用下车，轻轻省省，孰料塑料管有点细套不上水龙头，直接塞进水管口里还留有老大缝隙，往桶里引水白白从缝隙里浪费一大部分。
农场场长看不下眼，要求小四儿放弃这种败坏人的招数，还用原始办法，把水桶放进池子里接水。场长说的时候夹带了句数落人的话：年轻轻的不能学恁懒。换正派人估计会虚心接受批评，觉得受了侮辱的小四儿却故意置若罔闻，倔驴一样我行我素，还翻着白眼冲场长抖腿吹口哨，典型的流氓阿飞形象。
一个场长，在自家地盘上遭黄嘴小儿公然挑衅，场长怒发冲冠，上前拔出塑料管使老劲差点扔到天边，小四儿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青皮二杆子竟然推搡场长去把塑料管给他捡回来，场长倚老卖老煽小四儿一耳光，小四儿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倒场长，跌坐地上，挣扎着半天爬不起来，狼狈坐在地上，指着小四儿冲正向近前运动的我下命令，打他，往死里打，打死我给你发奖金。
即便场长不提奖金我也正撸袖子准备出手，混蛋小四儿太不像话啦，十多岁小青年竟然对五十多岁老人出狠手，另外，场长和表哥是把兄弟，要不咋会蹭到农场电话，不出手人情面子就掉地下找不到了。
看我文质彬彬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小四儿没太拿我当回事，交警一样伸出个停止的手势示意正勇往直前的我停下，没想到我大学期间出于好奇刻苦认真练过流行一时的公安拳，趁势拽住小四儿表达停止的胳膊一顿一拧，立马疼得他浑身打颤，在往他后腿弯踹一脚，扑通一声小四儿双膝着地面向场长跪下，接下来按我的要求先喊场长一声爷爷，然后承认错误。
场长快六十了，小四儿不到二十岁，喊声爷爷不算虚报冒领。
小四儿深懂光棍不吃眼前亏，向爷爷承认错误的时候还主动加码自打一耳光。
主要是看见办公室里又出来几个人也喊叫着往死里打。
事后场长提醒我以后提防遭小四儿暗算，尤其星期天回家，别再走路过宋庄的大路，走绕开宋庄的小路。
小路就是田埂，也叫生产路，蜿蜒崎岖，颠簸难行，尤其旱天浇地时候，挖的七断八不接，骑车没有推车时间长。
英雄所见略同，小四儿没在大路上等到我，也来小路边守候，还纠结几个帮手。
我后悔走小路弄不好正中小四儿下怀，大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坏人干坏事有所忌惮，玉米甩顶缨时节，穿插在连片玉米田中间的小路像无头无尾的小巷，正适合坏人肆意妄为。所以突遇一众剪径强梁，练过公安拳的我也不免心里打怵，猛虎难敌群狼。
小四儿肩扛一根擀面杖粗细木棍，声言他没有过分要求，只做对等报复，就是让我也喊他爷爷并承认错误。
这根本不对等，让他喊场长爷爷，场长比他大几十岁呢，让我喊他爷爷，我比他还大呢，明摆着赤裸裸地侮辱。于是我正告小四儿别不思悔改，大丈夫可*不可辱，替场长出手乃匡扶正义，何错之有？
小四儿目的不是来和我进行法庭辩论的，不磨牙斗嘴，指挥两个狐朋狗友，恁俩人先上，给他放放血败败火，让他清醒清醒。
两个家伙噌噌两声甩出两把弹簧刀，踩着视死如归的坚毅步伐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沉着应战，双手握紧自行车横梁，可以当武器抡起来决一死战。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迷瞪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交战双方即刻松懈，就像准备偷欢的情人被人撞破，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小四儿两个帮手悄悄把弹簧刀藏往身后。
入秋后青纱帐起，全县发生几起拦路强奸案，上级责成各村治保主任加强巡逻，亡羊补牢防患未然。
强奸案都发生在像今天我回家所经过的偏远僻静地界儿，迷瞪这个治保主任就在这儿的玉米地里设伏，还真遇见一起拦路行凶的。
迷瞪认识我，更认识小四儿，不认识小四儿调兵遣将来的帮手。我和小四儿刚才的对话迷瞪在玉米地里听见了，没听清楚，在我和小四儿之间环视几个来回，看着像要发生龙虎斗，便以审讯的口气问你们想干啥？
被迷瞪搅局纯属意外，小四儿没有提前设定应对预案，要是平民百姓小四儿会叫他蹲边上看热闹，但面对治保主任他不敢如此放肆，所以支支吾吾难以应答，我赶紧抓住时机陈述事实。
认真听我陈述完，迷瞪转脸向小四儿求证，真是这回事儿？
小四儿说真是这回事儿，不过我今天截住他是要他长点知识，顺便再长点记性，不该他管的事别瞎逞能。
迷瞪不出所料说这货东西确实不太懂事，从上回看下棋和我死抬杠就看出来了，像个行空天马，目中无人。
闻听迷瞪和我也有嫌隙，小四儿又精神抖擞请求出战，哥，你让开，兄弟今天给这货东西弄点加重颜色看看，连您老人家的气一并出了。
迷瞪下面的举动出乎我的预料，他伸手拦住小四儿说咱俩这都是私情事，人家出手是维护正义公德，说到天外也是你浪费水在先，更有推倒场长在后，我今天要是撺掇你收拾他，显得咱没格局，不高尚。
迷瞪貌似和小四儿站同一条战壕，却没有把枪口对准我，而是冲天搂火，我认为这是治保主任职责所在，一个治保主任总不好意思挑动人打架吧。
小四儿眼斜之人看啥都是歪的，弄不清迷瞪葫芦里卖的啥药，一脸懵懂问哪咋弄，就这么不咸不淡饶他过关？
迷瞪纠正小四儿用词不当，说这不叫饶他过关，是咱要当时正人君子，这货东西回家不敢走咱村大路，绕道走小路估计就是为躲你，往后你不能在咱村地界儿找他麻烦，传出去让人笑话咱村人不厚道。
说着话迷瞪还附带讲了个故事，某人雇武士去*仇人，仇人睡梦中惊醒还手不及，唾了武士一脸，武士收起刀居然转身走了。
讲到这里问小四儿知不知道武士为啥转身走了。
小四儿一个混世魔王，哪懂这般深奥的生活哲理，摇头不懂。
迷瞪又问我，我说不走就是报私仇，则失去信誉。
迷瞪说你以后回家还走俺村大路，俺们是那讲信誉的武士，不会把你咋样，但你今后记住，不要在别人地盘上撒野。
一场危机被迷瞪化解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可最后迷瞪当头棒喝一样的训斥还是让我有了落荒而逃的的感觉，以至许多年后想起来仍难以释怀。
今天看见有人讹诈迷瞪我几分幸灾乐祸算不算人之常情。
镇派出所就在南街，报完警没几分钟警察就到了。
依然弄不清事实，警察提出折中处理方法，受伤孩子先送到医院，迷瞪的轿车扣下，根据孩子的伤情鉴定作进一步处理。
口头说折中，实际隐含着地方保护意味。天平向本镇的爷孙俩倾斜，把外来的迷瞪送到不胜寒的高处。迷瞪有点慌神儿，抓耳挠腮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看见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哪怕有人仗义执言出面作证轿车确实没有撞着孩子，那位爷爷也会说你空口无凭而打起嘴官司，只有我手机里的视频可以辨明事实，我若高高挂起，会像道德家说的那样一辈子受良心谴责……。
说句公允话，那位爷爷行为确实有待商榷，再怎么说，熙熙攘攘大街上不是你秀天伦之乐的场所，且出了意外不检点自己，反倒去赖别人。
然而，这种捞不到便宜，只会惹祸上身的勾当，须得用一个八面玲珑的手段……。
想到这儿，我恍然悟透，三十多年前田埂小路上化解我和小四儿的恩怨时，迷瞪并没有把我俩之间的龃龌掺杂进来，惹不起小四儿额头上的“小人”二字，也惹不起我额头上的“正义”二字，对小四儿明扬暗贬，对我明贬暗扬，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手段。那时候我刚走出十多年学校生活步入社会，不懂得学校同学关系和社会上人际关系的差别，同学关系犹如平面几何图形，线段长的就是长的，短的就是短的，社会上人际关系则是立体几何图形，线段长短颠覆视觉，图形真实形状需要想象力，剐蹭人的话，纯洁无瑕的同学之间可以直截了当说，而社会关系之间须掰掉棱角再出口，免得有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之嫌。
今天，有了这个觉悟，我决定光明磊落做人，告白眼前的事实真相，不能让一个孩子的点点皮外伤混乱了社会价值观。
警察掏手机打120叫医生，我上前拦住，说我刚才在录街景，要不打开看看录到事发现场没有？警察自然喜出望外，接过我打开的视频先独自看完一遍，又邀那位爷爷共同看了一遍，看完后白了那位爷爷一眼，冲迷瞪摆手说你走吧，孩子离你的车老远呢，
从我上前和警察搭话，迷瞪估计将我认出，获得大赦后冲我作揖打拱想要表达点啥，看我云淡风轻，一副不屑和不相干神情，立马读懂寓意，扭头钻进轿车，打火走了。
我买了串糖葫芦塞进那位孙子手里，孩子也不客气，张口就咬。我问好吃吗？孩子满是童趣点头回答好吃。看孩子眼神里那隐隐担忧，仿佛回答不好吃我会把糖葫芦再收走。我又问头还疼不疼？孩子嘴里正嚼糖葫芦，只摇头作答，可是没把握好，嘴里糖葫芦甩脱落一块，赶紧瞪眼往地上瞅。
我笑了，警察也笑了，那位爷爷也只好附和着干笑笑。
警察走了，我也接着干我的事，去拿快递。
取快递人多，排好长一溜队，足足等了半小时才轮到我。
走出店门，那位爷爷站在台阶下等候我，满脸讨好的笑意。
难道笑里藏刀算我的秋后帐？我一步一沉稳走下台阶迎接挑战。
大哥，把视频删了吧，兄弟我不是坏良心的人，当时看到孙子摔得头破血流，脑筋一懵，干了件糊涂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