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宁 编辑/耕田故事会
1975年秋天,我在市第六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当时,我家就在学校附近。我住在中山路桂馥里,中间隔着一条叫做美昌里的小巷,在这条南北走向的小巷东侧,就是第六中学的围墙,墙边站着一溜高高的木棉树。翻过低矮的围墙,是学校的操场,从操场往东,是铺着水泥地面的蓝球场,球场的北侧,则是学校的礼堂及市文教文宣队的队址及排练场所。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完全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调皮但不顽劣,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学习成绩却很一般。我经常是早上背着书包,从家里出发走到美昌里,翻过学校的围墙就从操场上小跑着窜到教室,完全无视住在美昌里的那些老师,包括我的音乐老师黄虹。
期末音乐课考试的时候,我与同桌按老师的要求,走上讲台面朝黑板,和着手风琴的节奏,高声唱起了一首歌曲,歌名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唱完就算是通过了考试。几天后,班主任张老师兴冲冲地告知我,说我已经被吸收到学校的文宣队,因为那天音乐课考试时,黄虹老师觉得我的嗓子好、声音条件不错,所以看中了我。张老师还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不用上课,周六也不用参加“积肥”劳动,直接到二楼音乐室集中学习训练。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既不欣喜也不沮丧,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那个年代,几乎不怎么读书,工宣队进驻学校,给我们上课。同学们整天玩耍嬉闹,男女授受不亲从不讲话;同学们单纯无知,从没有什么学习压力。
所谓“积肥”,就是每个学生每个周六下午要挑一担垃圾倒到学校的操场上,是一种既要学工、又要学农的具体表现。因此,周六下午同学们的任务是挨家逐户收集垃圾,然后挑着一担担垃圾陆续走向学校。操场上人头攒动,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我们班里的劳动委员在认真的记着数量,一个都不能少,一担也不能缺。那时候物质生活匮乏,三餐简单,这些垃圾也是革命化了的垃圾,成份单一纯朴,不像现在如此奢侈,吃剩的饭菜鱼肉一般都倒进黒色垃圾袋扔了为快。且因家家户户日清日结,同学们收集时竟然没觉得气味难闻。但是当同学们用簸箕盛着垃圾一担担挑到学校操场上集中堆放后,第二天整个操场就臭气熏天,有如现在环卫部门的垃圾填埋场,丑陋肮脏蚊蝇成群又壮光无比。为鼓励同学们积极“积肥”,班主任张老师宣布了一个规定:凡是“积肥”的数量最高者,即可荣升为班里的劳动委员。这个消息无异于“春雷一声震天响”,于是班里有几个经常帮家里到自来水供应站挑水的女同学,由于平时已久经锻炼,所以就在暗中较劲勇挑重担,冲着这名劳动委员而你追我赶。我们一群男生看着只觉得好笑,偶尔会在背后讥讽她们取乐。有几个女同学,每次“积肥”完成后,提着扁担簸箕聚集在二楼的音乐室门口,隔着大门的玻璃争先恐后地看着我们文宣队十几个男女生的视听训练及演唱彩排,眼睛里散发出羡慕的光,脸颊绯红。
那时候文宣队里有几个女生长得确实漂亮,又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根正苗红,举手投足间不时散发出某种优越感,又处在青春萌动初期,含苞待放;她们也都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犹如田里的禾苗或垄上的雏菊,姹紫嫣红婀娜多姿,彰显着稚嫩的青春活力。我偶尔会偷看她们几眼,以及和其中几个有过简短的交谈。这要是发生在班里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男同学一定会起哄并借题发挥,搞得你无地自容。或许是因为文宣队比较特殊,再加上排练节目需要女生的配合,所以男女队员相处渐趋自然融洽,彩排节目时会适当交流,偶尔也互相开玩笑追逐嬉闹。队里有个隔壁班姓辜的女孩,身材高挑,鹅蛋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大方爽朗,她的舞姿真的优美,很有韵味。我至今仍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也不得不老实承认,我心中有点儿喜欢她,但当时一个十二岁的懵懂少年,是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的,这或许只是一种爱美之心的天然萌动而已。还有一个叫李秀的女生,也是长得高挑纤细,皮肤白得耀眼,瓜子脸上两只深深的大眼睛有点儿忧郁,性情较文静,我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据说她高中毕业后被挑选去当了空姐。想必她们现在的生活应该幸福美满。
当时学校文宣队的构成比较简单,因为属于临时组建的性质,所以有点像杂牌军。我们男队员既要学习简谱和视听演唱、熟悉每首革命歌曲的唱法,又要学习“三句半”表演,边念台词边敲锣打鼓拍镲,还要配合每句台词做不同的舞台动作造型。有时候,辅导我们的两位音乐老师,会带着我们十多人到大礼堂观摩文教文宣队那些哥哥姐姐的节目彩排,向他们学习取经。
文教系统文宣队是集结全市中学里那些文艺骨干而成立的,在当时全市闻名,几乎近似一个正儿八经的歌舞团了。其中都是各路精英和声乐、器乐强手。那个长着希腊式鼻子、头发蓬松凌乱、衣着时尚又不逆潮流的队长,既是导演又是乐队指挥还会编剧,浑身散发着艺术细胞,据说有几个女队员争相暗恋着他。队里分为若干个专业小队,有乐队、舞蹈队、合唱队、独唱演员、话剧演员等,还有音响、照明、美工、道具等幕后工作人员,基本都是来自各校的在读高中生和青年音乐老师,属于正规军。在当时,能成为市文教文宣队的队员,那怕是打杂或者跑腿的角色,也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有一次,他们正在彩排一部叫做《风华正茂》的话剧,该剧当时风靡全国。扮演女主角的是我们六中的一位教师,可能是角色的需要,她原先两条扎成“扫帚型”的发辫不见了,剪成短头发,形象很像《青春之歌》里面的革命者林道静。她迈着坚定有力的台步,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在台下看得聚精会神,发现这个女主角就住在我家附近美昌里的一幢小洋楼里,是归侨子女或侨眷之类的富有人家、书香门第。
我记得当时的美昌里约有二十座相对独立的三层楼房毗邻相连,房屋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应该是解放前三、四十年代的建筑物,里面住着大多数归侨或侨眷侨属,绝大多数从事教育工作。美昌里的北侧,还散落着一座座有独立庭院的别墅。而我所居住的桂馥里,它处于美昌里的西侧,共有三条直巷五条横巷,简称“三直五横”。这里解放前叫“牛屠地”,即宰牛的地方。据说解放后屠宰场迁移,才陆续建起了一些二层高的贝灰砂或枋板结构的房屋。整个桂馥里主要居住着大量各行各业的工人和少数无业游民,它与一巷之隔的美昌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居住的三横巷处于桂馥里中间,巷里居住的人家比较奇葩:巷头住着当时的全国劳动模范市邮政局的一个邮递员;巷尾住着一个据说参加抗美援朝后因犯错误被贬回汕头的山东人;巷中间住着我们这个所谓的革命干部家庭;我家对面住着潮剧《苏六娘》、《陈三五娘》的编剧和导演卢吟词先生。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卢老先生落实政策,开始扬眉吐气,并重出江湖。他家里经常是宾客盈门,那些文革期间消失又复出的潮剧名伶,居多是他的弟子,如姚璇秋等不时会来看望他,青年演员则登门请教。我有时听着他们吊嗓子,有时看着她们迈着轻盈的碎步挥舞着长袖……桂馥里三横巷大约有三十几户人家,除了我上面述及到以外,其余的有的是省二建的建筑工人,有的是环卫工人、渔网厂工人、农药厂工人、潮剧团演员,等等。
桂馥里与美昌里宛若两个世界,少年的我总在工人阶级蜗居的桂馥里和知识分子聚居的美昌里之间徘徊,不自觉地感受着两种不同的文化生活氛围: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潮剧清唱与西洋音乐,枋板陋室与洋楼别墅,以及中山一横路的金凤树与美昌里的紫荆花……以至于我一走进美昌里的巷口,仿佛有种说不出的书香气味和高贵气息扑面而来,偶尔还听见《梁祝》小提琴独奏曲的凄美旋律从某幢小洋楼的彩色玻璃窗里飘逸过来。我站在那一溜高高的木棉树下,聆听着凄美的旋律,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和遗憾。
成年后我曾想,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以及审美趋向和生活品味,可能与我少年时期比较独特的生活环境、地域有关,既规矩又叛逆,崇尚优雅高贵又嫌弃自身的卑微。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某种生活的边缘上暗暗挣扎,既想升腾又想坠落。
在文宣队集训期间,女队员主要表演舞蹈、小组合唱等节目;我们几个男的主要是表演“三句半”,同时也参与小组合唱属于男声部。总之所有的队员均身兼两职以上。我们刚开始练唱当时那些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同时听音乐老师讲解简谱,强化读谱识谱能力,掌握好节拍节奏、咬字吐音,相当于现在的视听训练。在基本掌握了最基础的乐理常识后,黄老师开始一句一句教我们学唱他新创作的歌曲。这首歌的歌词紧扣当时的时代主题,与批林批孔批《水浒》有关。我至今仍记得这首歌的几句歌词:“贼宋江,狗狼豺。投降假作革命派……把宋江推上历史的审判台……”歌词的末句是:“梁山的怒吼声响天外,梁山的怒吼声响……天……外!”最后将歌唱引向高潮。还有另一首歌是要用潮语来演唱演绎:“红卫兵,向前冲!……今天我们批《水浒》,反修防修(啊)向前冲,反修防修……向前……冲!”副歌是“自古农民多革命,起义造反建奇功!……”手风琴前奏是:咪咪哆啦,唻唻咪啦哆啦⋯⋯然后我们男女十多个队员就用潮汕话满怀激情地齐声高唱:“红卫兵,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