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香港知名作曲家顾嘉辉辞世，他为香港乐坛谱下不少名曲，我尤记得他的出道作《梦》。
六十年代中期，每到皇后戏院地库的夏蕙夜总会，必然听到这首时代曲：“人说人生如梦，我说梦如人生，短短一刹，你快乐你兴奋，匆匆的一场，你悲哀，你苦闷……”脚痒，跟女友格蕾丝下舞池跳个不亦乐乎。一直以为这是驻场歌星鸣茜的主打歌，后来方知原唱是顾嘉辉的胞姐顾媚。《梦》是顾嘉辉第一首国语时代曲作品，曾参与邵氏电影《不了情》征曲大赛，入了围，却不能成为主题曲。感到奇怪，若干年后跟顾媚姊闲话家常，提到这件事，媚姊说：“当年《不了情》征主题曲，阿煇跑去参加，我有信心，后来却败在王福龄手上，其实输得很合理，要知《不了情》是一部悲剧，歌曲幽怨哀伤更切题意，阿煇的《梦》，太轻快了，可因为写得好，邵氏不忍舍弃，把它当为《不了情》的插曲，阿煇也因这首歌开启了他的歌曲创作之路。”
月接月，年复年，顾嘉辉成为香港最有名的作曲家，人颂之为香港乐坛大师，且有人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点儿夸大了。要知道四十年代，上海有几名作曲天王：黎锦光、陈歌辛，姚敏、刘雪庵，位位都是大师，以技艺而论，都不逊顾嘉辉，所以前无古人这句话并不真确。说到后无来者，直至目前，的确没有，这正是香港乐坛的悲哀。
六、七十年代香港流行歌曲水准不俗， 立于尖端者，一是顾嘉辉，二是黎小田，争持不下，互领风*，后来又加入市井歌星许冠杰。我很依恋顾嘉辉和黎小田，前者最脍炙人口的歌曲无庸置疑是《上海滩》，“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气势磅礡，人人喝采，我有意压压填词的黄霑锋头：“霑哥，上海滩，夸啦啦，只系有一点不对头。”“小子，哪里不对头？”我说：“霑哥，黄浦江系内江，没有浪，何来浪奔浪流？”黄霑不愧为鬼才，一听，仿倪老匡哈哈哈三声大笑：“臭小子，有什么问题哩？好听就可以，无浪哪有气势？鸡蛋黄里挑骨头，呸！”我无话可说。黎小田的歌比较阴柔，我最喜欢《换到千般恨》，“梦里百花正盛开，梦醒再没有存在，付过千般爱，换到千般恨，誓约已经变痛哀……”老友卢国沾的词真哀怨动人。
我在无线唱丽的的歌，背后传来相同的歌声，正是“不文霑”。“霑哥，你好！”“好你个屁，又要开会！”黄霑最怕开会，一开会，他就边抽烟边骂，最后拍?拂袖而去。顾嘉辉也不大喜欢开会，喜欢静静的守在家中弹琴、作曲。煇黄合作，不用见面，透过电话，音乐弹给黄霑听，黄霑记下音符，起笔一挥而就。
顾嘉辉忧郁沾脸，沉默寡言，就是女人运好，夏蕙年代，秀气逼人的鸣茜，不消说，就是到后来他成了大名，更有一个出名的上海女歌星倾情于他。拉拉扯扯，实在熬不住了，居然匀出四万大元要他离开发妻。嘉煇岂是负心郎，婉言拒之。上海女人就是有胆识，好抢。顾媚得悉此事，气得七孔生烟。事隔多年，朋友遇到那位上海女歌星，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这样喜欢顾嘉辉？喜欢他的才华？望著远边天际，叹了口气，淡淡的回道：“因为他可怜，需要我对他的照顾。”
很多朋友以为我跟顾嘉辉有不少交集，实则不然，虽然我曾编写过《京华春梦》，见过顾嘉辉前前后后不过三面。一九八一年顾嘉辉赴美深造音乐半年，行前，无线为他举办一个叫《群星拱照顾嘉辉》的节目，我任策划。当夜天皇巨星云集，黄霑、叶丽仪、罗文、甄妮、郑少秋……都来支持。午间我跟煇哥对稿，一字一句的对，非常专业，此外，再无言语。节目盛况，现在我已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件事永难忘记。当节目进行至一半时，突然宴会厅的门被推开，波叔（粤剧名伶梁醒波）出现了，工人搀扶著他，身旁挂著一个尿袋，一步步的走进来。这可吓坏了肥肥（艺人沈殿霞），忙上前去，温柔地骂著：“波叔呀，真不听话，你来干什么？你应该待在家休息！”“阿煇去美国，我能够不来送一送吗？说不定——”“波叔，不要说下去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肥肥紧握著波叔的双手，我听得肥肥低低地在抽泣。果然顾嘉辉离港不久，波叔仙游。
另外一次是一七年顾媚从加返港开画展，顾嘉辉亦有作品参展。顾媚给我介绍，他问顾媚怎会结识我？顾媚说是陈伯毅介绍的。陈伯毅是顾嘉辉在夏蕙时期的音乐伙伴，伯毅大哥是大提琴手，他们曾经同住过一个时期，友情浓得化不开。陈伯毅去世多年，今日他的良朋亦撒手西归。煇黄是香港人的标志，如今，顾嘉辉、黄霑都奔赴天堂，加上一个陈伯毅，携手延续他们的音乐梦。此刻，请你们闭上眼，静静地聆听，来了，来了！“女儿意，英雄痴，吐尽恩义情深几许；塞外约，枕畔诗，心中也留多少醉。”仙乐飘飘处处闻，他们不忍心离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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