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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游戏 > 作者:YD1662024-01-17 06:12:36

日本电影《入殓师》剧照

传统殡葬业剥夺了我们和死亡的真实互动

格兰代尔在洛杉矶北边,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城市:拥有全美最多的亚美尼亚人口、“31种美国口味冰激凌”的故乡、世界上最知名墓园“森林草坪”的所在地。“森林草坪”不只是个公墓,而且还是一座“纪念公园”,宽广起伏的丘陵上没有一块竖碑,不少好莱坞明星都长眠于此。

“森林草坪”公墓建立于1906年。1917年,一位名叫休伯特·伊顿的商人担任新一任总经理。此人对单调乏味的欧式葬礼恨之入骨,立志打造一个新颖、乐观的美式“纪念公园”,彻底向老派墓园宣战。伊顿用刻着有关死者信息的石板,取代了立式墓碑,因为“穿行在墓碑中间实属扫兴”。他把“森林草坪”变成艺术的乐园,竖立起无数座大理石雕像,并称其为“不说话的墓地推销员”。

伊顿是第一个倡导乐观主义的墓园老板,以“消除一切悲伤”为己任。“森林草坪”引发了一股美化死亡的风潮,备受全美殡葬业欢迎。死亡成了“与生者的告别”,尸体被称为“逝去的挚爱”“遗体”或“某某先生”,而这位“挚爱”经过防腐和化妆等悉心的照料后,就要独自一人“沉眠”在华丽的哀悼室里,等待入土。

1959年的一期《时代周刊》称“森林草坪”公墓为“迪士尼死亡乐园”,还称伊顿每天早上都领着员工祷告,提醒他们“推销的是不朽”。当然,并不是谁都能买到不朽。我们从文章里得知,他们遗憾地拒绝了黑人和中国人的购买意愿。

激进的死亡唯美主义理念令“森林草坪”公墓名声大噪,但也遭到了美国作家伊夫林·沃的大肆嘲讽。沃在《亲者》书中写道,伊顿麾下的防腐师团队把每一具送至“森林草坪”的尸体“泡入防腐剂里腌,浓妆艳抹似妖娼,肤色暗红不会烂,能存大约100年”。

由于“森林草坪”公墓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成为殡葬业的辉煌时代。美国内战后的90年里,殡葬人设法改变了公众对这份职业的看法。一开始他们不得不靠给人做棺材增加额外收入,后来摇身一变成了化学技术一流的高级人才,打着“改善公共卫生”的旗号给尸体防腐,把光鲜亮丽的防腐成果展示给潜在客户。战后经济繁荣,人们出手阔绰,有实力和别人攀比葬礼的奢华程度。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20年里,全美的火化率低得令人咋舌,只有3%到4%,如果死者家属认为,一个由凯迪拉克式窄型棺材、华丽的花艺和防腐后的尸体打造的精致葬礼让他们看起来特有面子,那还要火化做什么呢?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枕在柔软的垫子上,身穿薄料做成的寿衣,头上顶着蓬松的发型,以艺术品之姿入土为安。这种庸俗的品位无疑迎合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主流审美,就像宗教学教授、美国殡葬业学者斯蒂芬·普罗特劳说的,“20世纪50年代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年代”。

这股“花里胡哨”的风潮没有持续太久。20世纪60年代,美国消费者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殡仪馆虚高的价格坑惨了。在公众看来,殡仪馆不再是庄严与正派的代表,殡葬人变成了一群无耻之徒,靠丧事大发横财,占透了死者家属的便宜。美国社会掀起一场反对殡葬业现状的运动,领军人物当属一位名叫杰西卡·米特福德的女人。

1963年,米特福德写了一本名叫《美国式死亡》的书,对殡葬承办人大加抨击。作为一名信心十足的共产主义者,米特福德相信殡葬人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资本家,“跟美国公众玩了一个巨大、残忍、昂贵的恶作剧”。《美国式死亡》一跃成为畅销书,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数周。此书反响极其热烈,米特福德收到几千封读者来信,这些人全都认为自己是殡葬业的受害者。她发现基督教神职人员成了自己最坚定的盟友,因为在他们看来,奢靡豪华的葬礼属于“异教徒行为”。

为了抗议“森林草坪”公墓和其同类推行的价值观,米特福德宣布自己死后不会举办传统的豪华葬礼,而是选择经济实惠的火葬。1963年可谓火葬之年。这一年,《美国式死亡》一书出版,教皇保罗六世推翻了天主教徒不得使用火葬的禁令,两者联手将美国推向了火葬的潮流。《美国式死亡》刚推出时,大多数美国人还是选择把防腐后的尸体土葬。但在此书出版的数年内,火化率逐年增高。社会学家认为,未来10年内,全美大约一半人口会选择火葬。

米特福德于1996年去世,她的丈夫帮她实现了遗愿,将她的遗体直接火化——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没有仪式,没有家人到场,只花了475美元。她的骨灰装在一次性塑料骨灰盒里。正像米特福德说的,直接火化确实是一个明智、实惠的选择。殡葬业的老家伙们把直接火化叫“烧烤乐”或者“快速处理”。他们痛恨米特福德做的一切,她的死终于给了他们取笑她的机会。

我和米特福德一样,不认同以前过分讲究排场的传统葬礼,也不觉得永久性防腐有什么必要,虽然布鲁斯公开表明自己是防腐艺术的铁杆拥护者。米特福德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果敢,她揭开了防腐技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秘密”,告诉世人一般每一具尸体都“要在短时间内喷洗、切片、穿孔、浸泡、固定、理发、剃须、上蜡、化妆、点缀、穿衣——从一具普通的尸体变为‘美丽的记忆’”。

但是,随着我在西风(美国的一家火葬场,作者工作6年的地方)工作的时间越久,就越不赞同米特福德的看法。我感觉自己好像背叛了她,毕竟在倡导可替代性葬礼方面,她是无可争议的领军人物,是为消费者谋权益的改革者。只是,如果尸体防腐和豪华葬礼糟糕透顶,那她所谓的廉价、简单的葬礼就一定好吗?

我发现基于快速处理的殡葬文化有些令人不安。虽然西风还提供防腐和土葬服务,但是大部分业务来自快速处理,即费用不超过1000美元的火化。火葬预约和在线服务联手米特福德,坚决要把殡葬人赶出殡葬业。

我有一本1998年再版的《美国式死亡》,封面上的米特福德坐在一座地上陵墓的过道里。她穿着一身舒适的套装,手拿一个配套的拎包,一脸不荀言笑,活像真人秀《超级保姆》里那个严肃女人的中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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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rican Way of Death

米特福德的英伦气质在其笔下凸显得淋漓尽致。她以自己故乡的传统为荣,所谓“传统”指的就是尽可能减少与尸体的接触。在美国和加拿大,瞻仰防腐后的尸体已然成为一种文化习俗,但是英国人(至少米特福德和她的上流社会友人)根本不允许尸体出现。很难说两种做法哪个更糟。

英国人类学家乔弗里·戈尔把英国当代殡葬习俗和色情文化做了比较。维多利亚时代将性和性欲视作文化禁忌,当代世界把死亡和临终当作忌讳的话题:“我们的曾曾祖父还是孩子时,家长告诉他们婴儿都是从醋栗丛或者垃圾堆里捡来的,而我们则很有可能跟孩子说,那些死去的人有的变成了花,有的躺在美丽的花园中休息。”

戈尔指出,由疾病和衰老造成的“自然死亡”在20世纪逐渐被“暴力死亡”取代——战争、集中营、车祸、核武器。如果说美式乐观主义掀起了用化妆品和化学试剂美化尸体的风潮,那么英式悲观主义则彻底把尸体和丧葬仪式从文明社会中抹去。

《美国式死亡》的前言里,有两处内容令我颇为震惊。首先,米特福德声明此书“不会涉及古怪的印第安丧葬习俗,尽管有些部落仍然沿用至今”。顺便说一句,这些习俗离古怪还差得远呢。美洲原住民的葬礼方式极为丰富,例如达科他州的苏族人搭起一座6到8英尺高的木质平台把尸体放在上面让其自然腐烂,并举行繁复的仪式悼念死者。其次,米特福德否认殡葬业之所以畸形发展,美国公众也负有一定责任。她自信地写道:“根据现有的证据,我没法怪罪大众。”

与米特福德不同,我认为公众的确有错。对此,我确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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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琳·道蒂

《美国式死亡》向读者保证,没有比痛恨死亡再正常不过的了:你当然希望越早完事越好,没人愿意在殡仪馆逗留;你当然不会四处打听哪个殡葬人“口碑最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你当然不知道殡仪馆是什么样子如何运营。米特福德用抚慰性的口吻,告诉我们否定死亡不仅合理,而且本应如此。

米特福德对殡葬人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是一群商人。但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就是他们的本质。大多数发达国家的殡仪馆是民营企业,是要赚钱的。说起销售指标和额外任务,殡葬企业的员工不愁没苦水可倒。

毫无疑问,美国殡葬业需要改变,但米特福德给出的意见只会导致两败俱伤。她点亮了希望的火柴,却向身后一扔,自己拍拍屁股走了。一大批信徒追随着她的脚步,愤怒地要求殡葬业提供廉价的葬礼服务。

在《美国式死亡》一书中,杰西卡·米特福德力图改善的并不是我们和死亡的关系,而是我们和价格的关系。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殡葬业愚弄了大众,靠的不是高价,而是死亡。殡葬业剥夺了我们和死亡的真实互动,让我们失去了面对自身死亡的机会,虽然米特福德出于好意,但是直接火化只能让情况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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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六尺之下》第五季剧照

我们多么惧怕自己的腐烂

人们误以为“土葬”就是直接把尸体埋进土里,直接为僵尸世界大战埋下了隐患。迈克尔·杰克逊那首《战栗》的音乐录影带上,土里伸出一只腐烂的手,接着整个死尸从坟中一跃而出。这种土葬方式确实有过,但发达世界已经不流行这么做了。

如今,尸体首先经过防腐处理,入棺材中封好,然后置于混凝土或金属材质的地下墓穴,尸体被不同的人造物层层包裹起来,完全与地面上的世界隔离开来。最后再在坟上立一块石碑,好似点缀在圣代冰激凌上的樱桃,拒绝承认死亡的存在。

没有法律规定必须使用墓穴和棺材,墓园自己定的规矩而已。墓穴的作用在于把尸体和土壤隔开,美化地面景观时可以更统一、更节约成本。作为一项增值服务,墓穴还能靠个性化设计提高价格。人造大理石?青铜?家属朋友们,请随意挑选。

作家兼环保主义者爱德华阿比去世后,他的朋友们不忍将其安葬在传统墓园,于是把他的尸体偷出来装入睡袋后塞进卡车后备厢,一路驶向亚利桑那州的卡贝萨·普里埃塔沙漠。他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开了许久,一直到公路尽头才停车,就地给阿比的尸体挖了个坑。他们在路旁的石头上刻下阿比的名字,还往坟上浇威士忌。这种悼念方式非常契合阿比的理念,他一生都在警告人们,远离自然必将带来危害。他说过:“如果我的尸体能够滋养杜松树的树根,能够强壮秃鹫的羽翼,这足以成为我的不朽,其他任何人也应如此。”

凭借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尸体在土地里腐烂、分解、断裂,最后融入大地母亲的深处,回归尘土。我们却用防腐技术和厚重的棺材中断了这个过程,绝望地想要阻止这不可避免的结局。这恰恰证明了我们多么惧怕自己腐烂。殡葬业打着让尸体看起来“自然”的名义,大肆推销棺材和防腐技术。这种死亡习俗,其自然程度不亚于训练棕熊或大象等大型动物穿着小外套跳舞,以及在环境恶劣的美国沙漠建起仿造的埃菲尔铁塔与威尼斯运河。

对人体腐败的厌恶并非贯穿于西方文化。事实上,我们和腐烂一度有过甚是亲密的关系。在基督教早期阶段,基督教还是一个艰难求生的小型犹太教派。信奉新救世主的人们面临严酷的迫害,有时还会因自己的信仰而送命。这些殉道者的下场着实可怕,砍头、石刑、剥皮、绞刑、十字架刑,有的被丢进滚烫的油锅,有的被送去喂了狮子等等。他们得到的报答就是直接升入天堂,没有炼狱,没有审判日,直达上帝的国度。

到了中世纪,这些殉道者兼圣徒成了明星。公元324年,君士坦丁大帝宣布基督教合法,殉道者的尸体立刻成为热门景点。如果你的教堂有一具知名圣徒的遗体——哪怕只有一颗心脏、一块骨头或一小瓶鲜血——崇拜者都会蜂拥而至。人们相信圣徒的灵魂徘徊在遗体周围,赐予前来致敬的信徒以奇迹和圣洁。

随着基督教愈发壮大,越来越多的教徒要求把自己埋在教堂里面或四周,只为一沾圣徒的“仙气”。这种土葬方式在帝国内迅速蔓延,从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一直到现在的英国和法国,整个城镇都是围绕这些教堂和尸体建立的。

教堂忙着供应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当然是为了挣钱。富得流油的权贵之人大都选择离圣徒最近的位置。但凡有个能装下人的大坑,里面就肯定有一具尸体。毫不夸张地说,教堂里到处都埋着死人。半圆形后殿的附近和入口处的门厅是最佳位置。除此以外,其他位置均免费提供:楼梯地板下面、屋顶上或屋槍下,甚至砌进墙里。你去祷告的时候,教堂墙里的尸体说不定比教区居民的数量还多。

由于没有制冷设备,教堂在炎热的夏季里肯定臭气熏天地超乎想象。意大利医学家伯纳迪诺·拉马齐尼曾抱怨道:“教堂里埋了太多的人,尸体经常暴露在外,这可恶的味道定是来自他们。不管教堂点燃了多少熏香、没药和其他香料以驱散恶臭,这股瘴气显然对活人极其有害。”

如果你没钱没势,不能在教堂里得到一块安息之地,那么可以考虑一下后院。有的尸坑约30英尺深,埋了1500具尸体。这个习俗完全颠覆了中世纪前期罗马人和犹太人的信仰,他们认为死尸是不洁净的,应埋在远离城镇的郊区。教堂后院在中世纪时期演变为墓地,墓地因此不再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而是成为城镇生活的中心,成为社交和经商的核心地带。

商贩向来往的人们兜售啤酒和葡萄酒,建起公共火炉制作新鲜面包。年轻的情侣们在暮色中漫步,还有人向聚集的人群演讲。1231年,鲁昂委员会禁止公众在墓地和教堂跳舞,违反者一律逐出教会。看来人们没少找乐子,不然怎么能出台如此严格的禁令呢?就这样,生者和亡者和谐地生活在墓地里。

历史学家菲利普·阿雷兹在其精彩绝伦的著作《死亡面前的人类》中,全面研究了1000年来西方的死亡文化。他声称:“从今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亡者不再带来任何恐惧。”这个说法可能有些夸张,但就算中世纪时期的欧洲人惧怕死亡,他们也能想办法克服,因为与圣徒相伴所得到的荣耀相比,死人不体面的模样和味道已经不重要了。

人体腐败不过是死亡的又一个真相,通过必要的视觉(和嗅觉)感官提醒我们,肉体很脆弱,在宇宙中转瞬即逝。保持这样的警觉是有益的,而且亲眼所见人体腐败的模样,也会带来非凡的启发。自古以来,佛教僧人就通过观想腐尸,以达到远离肉欲、永久抑制自己*的目的。冥想的内容主要是尸体在不同腐烂阶段的不同相貌:膨相,坏相,血涂相,脓烂相,青相,噉相,散相,骨相,烧相。

除了内在的冥想,僧人也会前往乱坟岗观想真正的腐尸。没有比长期直面腐尸更能消除对死尸的恐惧了。如果腐尸彻底从文化中消失(现在已经消失了),但我们又需要这些腐尸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们需要),那么完全摆脱了腐尸的社会将是什么样子?我们无须假设: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文化中,一个否定死亡的文化。

否定死亡的形式有很多种。我们痴迷于永葆青春,着了魔似的购买护肤品,把化学成分往脸上涂,还尝试排毒养生法,因为商家不停告诉我们自然衰老是多么可怕。用来制造抗衰老产品的投入每年高达1000亿美元,殊不知每年约有310万名5岁以下的儿童死于饥饿。我们的科技和建筑也在加深这一否定,不断制造假象:比起马路上撞死的动物,我们和线条流畅的苹果电脑更有共同点。

要想打破这一循环,避免使用防腐技术、棺材、厚实的墓穴,就要选择绿色或自然土葬。现在只有几家墓园提供这种服务,但随着社会需求的日渐增长,这种方式愈发流行。除去偷尸体和沙漠大逃亡这两个环节,爱德华·阿比的遗体就是典型的自然土葬。遗体用可降解的裹尸布包好理入土中,坟前摆上一块石头做标记。遗体快速腐烂把原子重新释放回宇宙,创造新的生命自然土葬不仅是目前最环保的做法,而且能减轻人们对腐败的恐惧,降低失控的风险,可谓一举两得。选择自然殡葬意味着向他人宣布:“我知道,自己由无数的有机物组合而成,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我要庆祝一番。腐烂万岁!”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整合自《好好告别》一书中不同章节,较原文内容有所改动。

作者:凯特琳·道蒂;整合:杨司奇

编辑:张进;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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