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新书发布会在北京启皓中信书店举办。活动现场，作为该书作者的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医生徐冰，现场解读创作背后的故事，分享与女性健康有关的知识。
徐冰在《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新书发布会活动现场（主办方供图）。
在妇科诊室见过太多女孩的痛苦以及在太多病例身上见过“延迟诊断”“延迟治疗”的代价。这促使她创作了《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一书，希望可以帮助到那些默默忍受痛经以及子宫内膜异位症这一极具代表性的痛经相关疾病之痛的女性。
活动现场，说到子宫内膜异位症，徐冰回忆了自己如何走上这条研究之路，在日本深造时完成的研究，以及给予自己最多教育和启发的患者，她们像战士一样的女性如何破除疼痛的束缚，也鼓舞着自己前行。延伸到高患病率、困扰全球的诊断延迟问题、医患同行模式的时候，徐冰的分享不离“早诊早治”的主旨。徐冰表示，“早诊早治”对于改善病情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她希望通过该书能激发社会对女性健康的更多关注，推动健康教育的普及。
以下内容选自《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一书，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她的荆棘：从痛经到子宫内膜异位症》，徐冰 著，中信出版社 2024年5月版
绝大多数女性无法避免分娩带来的疼痛和折磨
原始人露西生活在大约320万年前的非洲，也就是今天的埃塞俄比亚地区，那里曾经覆盖着高大的丛林和广阔的草原。她被考古学家认定是人类远古祖先早期直立行走的典范。根据化石证据推算，她只有约107cm高、27kg重。想到在那样一个食物匮乏、由大型凶猛动物主宰的远古世界，我们小巧纤细的祖先能够生存繁衍，并走遍地球上各个角落，除了充满敬畏，我们同样也想探究人类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可以想象，就像今天的人类幼崽一样，远古时代的祖先从树上走下来，慢慢地从四肢着地爬行到学会站立、走路，再到奔跑，掌握技巧捕获比他身量大得多的动物，只不过这个演变过程极其缓慢，耗费了几百万年的时光。正是直立行走的能力使我们的祖先与丛林里的猿猴区分开来，从而进化成现代人，走向远方和文明，建立起今天纷繁复杂、丰富多彩的人类社会。
考古学家发现，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为了适应直立行走，人类全身的肌肉、骨骼、解剖结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才进化出今天体态对称、身形优美的我们。但是，现代人在享受直立行走好处的同时，也付出了代价。看写字楼里的办公室职员，久坐后最常见的问题是腰酸背痛、脖颈僵硬，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症是直立行走的人类独有的疾病。走路多了会膝盖痛，长时间在田间弯腰劳作会腰痛，长年累月对骨骼的磨损，让人到老年时更能看到凄凉景象。
对女性来说，直立行走的进化过程中最痛苦的结果是：孩子出生必经的通道——骨盆变得狭窄，而与此同时，胎儿的头变得越来越大。骨盆比胎头窄2.5cm——这个距离，像鸿沟一样难以逾越，极大地提高了母体因难产死亡的风险，可谓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我们的近亲黑猩猩，其分娩看起来真是轻松多了。动物学家发现，黑猩猩胎儿在成熟以后会直接进入产道，顺利地脱离母体。黑猩猩妈妈自己咬断脐带，清理羊水，整个生产过程独立完成，没有同伴的帮助，也不用坐月子。而且，小黑猩猩很快就能离开母亲觅食，独立生活。
人类胎儿的出生可是个艰辛的力气活，因为产道曲折，更是个技术活。这条产道可不是笔直的康庄大道，而是由骨盆形成的一个弯道，与胎儿硕大的头颅比较起来，无疑是狭窄了些。胎儿要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就必须在强有力的子宫收缩挤压之下，胎头在产道里探寻出口，身体一并跟着拐弯旋转腾挪，穿越黑暗弯曲的产道，最终来到这个世界上。
《疼痛难免》（2022）剧照。
这是一个曲折艰苦的过程，对于母婴来说都如同过鬼门关。在现代医学出现之前，人们不懂得通过助产术、剖宫产术来干预产程，挽救生命，难产一直占据育龄女性死亡原因的第一位。不过，即便是在远古时代，没有医学干预，智慧的人类还是进化出一整套策略来降低死亡率。比如，强有力的宫缩使胎儿颅骨重叠，缩小胎头径线；通过某种神秘的机制早一点启动分娩，让人类胎儿在身量还小的时候早点生出来，宫外再养育。
生物学家认为，人类在娘胎里的时间测算应该是21个月，十月怀胎在现代医学概念上是足月，但对生物界来说属于早产。
观看《动物世界》这类纪录片时，我们常常纳闷又羡慕，为什么那些看起来弱小的动物幼崽，出生后很快就能够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而我们人类纵然是天才运动员，出生后也必须先笨拙地学习翻身、爬行、走路，经历多少磕磕绊绊，能在一岁左右稳当地走路，就已经让费尽心力的老母亲觉着十分宽慰了。
实际上，“早产”也是人类进化出的一种策略，即通过“早产”实现母子平安。然而，早早离开了母体的婴儿完全不能独立存活，母亲必须在体外对其继续哺育、照料，直至其长大成人。这是女性被家庭和孩子牵绊的最主要原因。年老女性在绝经并丧失了生育功能后，还会继续利用自己的育儿经验，帮助子女抚养孙辈，这实际上是生殖繁衍的本能在延续。
《疼痛难免》（2022）剧照。
无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创造出多少令人叹为观止的策略和技巧，最终平安生出下一代，绝大多数女性都还是无法避免分娩带来的疼痛和折磨。在《圣经》里，分娩的疼痛被描述为女性永不能摆脱的诅咒。《创世纪》里写道：“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即使今天现代医学采用了种种镇痛手段，试图缓解分娩带来的痛苦，但对于遭受的种种机体疼痛，女性普遍采取的依然是最原始的手段——忍耐。
疼痛是人类至今未能完全破解的难题
在传统观念里，忍耐疼痛被视为一种美德，比如家喻户晓的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五虎上将关羽威震天下。一次率军攻城时，他被曹操部下放的毒箭射中右臂。名医华佗专程赶来为其疗伤。关羽说自己要领军打仗，拒绝使用麻沸散来麻醉镇痛。
华佗告知疗伤过程会疼痛难忍，关羽笑道：“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到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
众人皆掩面失色，而此时的关羽，却是“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
华佗说：“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对于关羽的神勇，我们顶礼膜拜。但如果了解了疼痛的科学含义，我们就会明白，普通人强行忍受疼痛并非明智的选择。疼痛实际上是身体在感知到异常以后向我们发出的求救信号。它告诉我们身体哪里出了问题，而我们需要及时采取措施来保护自己。
忽视或者压抑这种信号，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国际疼痛研究学会将疼痛定义为：一种与组织损伤或潜在组织损伤相关的、不愉快的主观感觉和情感体验。疼痛，是我们生命中常见却又麻烦的事情，也是人类至今未能完全破解的难题。
历经几百万年的进化，人类获得了敏锐的感知力和逃生能力，疼痛已成为保护我们自己的重要信号。遭到电击，或者赤脚走过滚烫的沙子时，疼痛会强烈地提醒我们，大脑甚至来不及收到信息，身体就已急速做出反应，从危险中撤离。这无疑是件好事，但很多时候，疼痛会一直持续，成为严重影响生活和生命的棘手问题。
在医院里，疼痛是患者最常见的就诊原因。头痛、牙痛、肩颈痛、背痛、腰痛、腿痛、腹痛，还有痛经……似乎全身各处都可以成为痛点。而且，每个人的疼痛体验非常不一样，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还掺杂着情绪、认知、行为等因素，是非常复杂的机体反应。刺痛、酸痛、胀痛、痉挛痛、绞痛、烧灼痛、针扎痛、闷痛、钝痛、压榨痛、牵拉痛、触痛、压痛……疼痛多种多样，人们诉说着不同的疼痛。描述疼痛的用词经常很模糊，又带有情绪色彩：烦人呀、恐怖呀、痛得睡不着觉、痛得死去活来、像生孩子一样痛、如上绞刑架、一分钟也难以忍受、痛得全世界都黑暗了……总之，疼痛是件主观性很强的事，完全取决于个体感受。
即便是至亲至爱的人，可能也无法感同身受。好在现代麻醉学和疼痛医学的进步让普通人能够得到各种治疗，远离可怕的疼痛折磨，无须咬牙苦苦挣扎。毕竟，刮骨疗毒的故事，是为了塑造关公的大英雄形象所做的文学描述。
疼痛是对有害刺激做出具有保护性的防御反应
有些人对于疼痛非常敏感，但也有些特殊的人群天生就没有疼痛的感觉。
莱蒂西亚·马尔西利52岁了，一家人居住在意大利托斯卡纳村。她感知疼痛的“门槛”从小就很高，滑雪时骨折了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仍然继续滑雪，直到第二天因感觉手指刺痛就医，才发现肩部已经骨折。这个家族里的其他几名成员，莱蒂西亚的母亲、两个儿子、一个姐姐和一个外甥女也是如此，即使身体被灼伤或骨折，最多也只是感受到短暂的刺痛感。
科学家以这个家族的姓氏将这种感觉不到疼痛的症状命名为“马尔西利综合征”。
由于感觉不到疼痛，这些人骨折了也不知道休息和治疗，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小事情上也可能面临危险。由于感觉不到温度过高带来的疼痛，马尔西利家族的姐姐和母亲身上有多处烫伤。对她们来说，最普通的生活场景都可能是危险的陷阱。
原来，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中，保护着我们的是感知疼痛的能力。疼痛，在使机体产生不愉快的体验的同时，也对有害刺激做出具有保护性的防御反应。疼痛有很多种类。按照可能产生疼痛的原因划分，最常见的一类是伤害性疼痛，比如，双胞胎哥哥小满在公园里玩耍，因为摔倒磕破了膝盖，大喊“痛痛痛”。这种疼痛是“好”疼痛，它警示孩子马上停止跑跳，给机体休息和愈合伤口的机会。第二类是炎症性疼痛。小满摔破的膝盖几天后有了红、肿、热、痛的表现，这就是机体发生了炎症反应，启动了修复的过程。第三类是功能失调性疼痛，没有外部刺激，也没有神经损伤和炎症。第四种是神经性疼痛，是由神经受损或变得敏感所致，有时源自创伤，有时找不到明确的原因。
《疼痛难免》（2022）剧照。
还有一种疼痛分类方法。“急性疼痛”是指近期疼痛发生，持续时间小于3个月。而“慢性疼痛”是指连续性或者复发性疼痛，持续时间较长，且具有一定强度，对健康、功能和生活质量产生了不良影响。更有甚者，疼痛可能已经构成一种看不见的威胁，严重影响了健康和生活。
急性疼痛的发生有目的性。正是由于机体能够敏锐地感知疼痛，意识到周遭潜伏的危险和威胁，因此它才能在日常生活中保护着我们。如果没有疼痛的感觉，生存都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马尔西利综合征患者天生缺少痛觉，无法及时感知和警觉，受到伤害也不自知，致使身体一再承受风险。
但是，慢性疼痛又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除了忍耐，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英国著名神经学家Patrick Wall（帕特里克·沃尔）在其著作《痛楚的科学》中将癌症导致的疼痛形容为“登峰造极”。可惜，大多数癌症在早期阶段并不会引起疼痛，如果能在早期表现出疼痛，我们还能够及早采取治疗措施。恰恰相反，癌症的疼痛往往到了晚期才会变得明显。遗憾的是，此时这种疼痛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这听起来令人沮丧。慢性疼痛的存在，除了折磨我们的身体，削弱我们的意志，似乎别无他用。除了忍耐，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如今，距离帕特里克著作的出版已经过去了20多年，各种奇怪又恼人的慢性疼痛越来越成为困扰现代人的复杂问题。各大医院不断增设疼痛门诊，针对全身不同部位、不同原因而不断扩展疼痛的业务范围，如头面部疼痛、颈肩腰腿痛、神经痛、各种癌性疼痛、手术放疗后疼痛，还有妇科领域的盆腔疼痛等，足见我们对疼痛的研究和治疗有多么迫切。
幸运的是，疼痛学已经成为现代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对于疼痛的认识，尤其是对慢性疼痛的研究有了更多的进展。人们认识到，慢性疼痛的形成和发生没有目的性，而是机体系统出现了问题。疼痛作为一种主观感知，侵犯了躯体和内脏，触发了疼痛相关的中枢神经系统，并掺杂着情绪、认知、行为等因素，形成了非常复杂的机体反应，所以，慢性疼痛本身就是病。
再回到女性分娩与疼痛的话题。
造物主只把生孩子这种人间历练给了女性。尽管启动分娩的机制至今没有被阐明，但有规律的子宫收缩、逐渐加剧的腹痛乃是临产的准确信号，告知孕妇和家人，分娩已经启动，抓紧做好各项准备。自古以来，无论是生自豪门士族，还是平民之家，女性对于分娩必然经历漫长的疼痛过程的认知已经刻到DNA（脱氧核糖核酸）里，皆认为忍受疼痛乃天经地义。
《疼痛难免》（2022）剧照。
尽管现代医学已经使我们拥有了各种助产、剖宫产和无痛分娩技术，帮助女性减轻分娩的负担和风险，甚至平稳度过近乎无痛的分娩过程，但是女性自古对于分娩疼痛咬牙隐忍的做法，连带反映到对待其他类型的疼痛上，如痛经、盆腔痛，几乎无一例外。分娩痛尽管强度高，但终究产程是有限的时段，漫漫疼痛有尽时。而严重的痛经、盆腔痛，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背后可能隐匿着非常复杂的疾病，如不及时诊断和处理，将严重影响身体健康和生活质量。
与帕特里克·沃尔描述的癌症晚期才发作的慢性疼痛“全然无用”的角色恰恰相反，这是“好”疼痛，正是疾病早期最突出的表现，每月提醒我们关爱自己的身体。把它当作机体发出的求救信号也好，视为上天发给我们的e-mail（电子邮件）也罢，总之，仔细倾听自己身体的声音，并认真地对待它，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女性，你不需要忍受疼痛。
综合/何安安
摘编原文作者/徐冰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