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坛的女作家，从前只觉得李碧华和亦舒是好的，亦舒爽快，李碧华奇诡，走的是不同的路子。张小娴是第三种，深情。
读张小娴的文字，有如将全身浸泡于清凉的泉水，又或是深夜里听到街角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她那种抒情的口吻，从第一人称的角度道来，有种“惆怅旧欢如梦”的心酸，委实凄美已极，让人心甘情愿沉沦下去，哪怕至无底的深渊。
我无端想起一句诗：月亮是夜晚的伤口。
小说讲述程韵和林方文的爱情故事。最初的程韵就是当初你我一样的女孩子，涉世未深，于爱情，有着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
遇上林方文，仿佛是她命里的劫难。
爱上旁人，不要紧，最要命的，是爱上才子。才子因其才，在爱里，往往是任性使气的那一方，一切以他的需求为转移，使伴侣苦不堪言。波伏娃一生都在因萨特频繁的“偶然爱情”深受折磨，诺奖得主奈保尔在感情上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才气横溢写出《山河岁月》的胡兰成一生与各种女性纠缠不清，甚至让张爱玲出钱帮他的情人打胎，亏欠张爱玲实多。书中的林方文也是这样一个人：他与前女友费安娜藕断丝连，和程韵在一起的时候就与葛米儿、乐姬有有情感纠葛，每每累得程韵伤心欲绝，转身离去。可是过后，他又以一副真诚的姿态出现在程韵面前：我爱你，回来吧。读到这里，我总要默默祈祷程韵不要答应，与他恩断义绝。可是程韵，唉，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总要原谅他。
小说中，林方文是一个为歌填词的作词人。他很有才华，写的歌词很受欢迎。就我自己的观感，那些歌词，恰如同木心评论《红楼梦》中的诗词：“《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林方文的歌词也是。放在张小娴的小说中，与上下文的语境一结合，如泣如诉，如诗词，如谶语，绝美；单独拎出来，没什么修辞，也不押韵，顿觉平平无奇。
林方文这样的男子，真的很容易被女孩爱上。你见过哪个男孩会叠九百八十六只纸飞机，每当思念自己女友的时候就给她叠一只？哪个男孩会在每年除夕，为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写一首歌？你以为他已经离去，结果转身，他就在你身后。
这样用心的浪漫，这样温柔的男子，实在可爱动人。
所以书中，总会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前赴后继地爱上他。
但是，他的爱，不确定性太强。程韵自己也说，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他不能够专一，不能够给程韵足够的安全感。如果程韵更成熟一些，也许会懂得，没有温和敦厚绵延不绝如山的情感，如何抵御得了漫长岁月里的风霜雨雪，琐碎龃龉？
可读者再理智，书里的程韵，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是陪林方文一起度过的。金庸说张小娴是最懂爱情的女作家，我深以为然。怎会有人，将爱情的片刻欢愉，写得这样美，这样好？让人不由得落泪。
在第二本《面包树出走了》里，有一段十分美丽的描摹，是关于爱情的联想：
“我躺在他身边，就这样从早晨直到黄昏，忘记了时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红。当夕阳沉没了，天空又变成蓝色。我在书上读过许多关于蓝色的描写，可是，眼前一片辽阔的蓝，却是无法描摹的。蓝最深处，是带点红色的。我想起在书上看过一种鸟，名叫蓝极乐鸟。这种鸟的翅膀是蓝色的，求偶的雄鸟会倒挂在树枝上，把身上的蓝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断地抖动。那像宝石般的蓝色羽毛，是求爱的羽毛。我看到的蓝色，便是成群的蓝极乐鸟展翅同飞，滑过长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缠绵流丽的蓝，那是爱的长空。”
当程韵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林方文开始新的生活，她却接到了林方文的死讯。命运惯会开玩笑，当往事沉渣泛起，程韵无法再背叛自己深爱林方文的内心。
张小娴真的是个很感性的作者，无法冷然面对情爱的千回百转，无法做个置身事外的无情人。她像是化身程韵，在书里和林方文谈了一场恋爱，游走于相聚与分离之间，细细感受爱情的痛楚，还有命运的无常。
整部《流浪的面包树》，都是程韵对林方文的凭吊，他的死亡让他被原谅，使得他和程韵之间的回忆被戴上镀了一层柔光的滤镜。最痛苦的是程韵，林方文是她会呼吸的痛，活在她身上每个角落。
很多年后的程韵会懂得，痛爱交加，才是生活。她的伤口会结痂，被悲伤涌过的眼睛会更明亮，人生不会再浸泡那么多眼泪。她会从眉目有棱角的女孩子成长为平淡冲和的女人，理想的状态是，最后，忘记他。
耳边呼啸而过的汽车，突如其来的高空坠物，都有可能让一个人的生命定格在当时。生命太可贵，你不知道你经过了多少危险的时刻，穿越悠远的时光，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我的面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劫后余生。
是以终有一天，回过头来，看到那样的自己，也许会觉得，根本就，不值得。
行着行着，人生总会走到这样一个时刻：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生命里的花，然而结出的果子不一定甜美，也许会很酸涩。
所以林方文究竟有没有真的死去，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如果他真的死去，程韵会爱他一辈子，然而时间清凉的手指会抚平一切伤口。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不过是一场幻象。
可是，在这场爱里，两个人最终都得到了救赎。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多年以后在公交车上与当年她深爱却负了她的佟振保不期而遇，她却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
以后，还是要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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