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读完托尔斯泰的作品后再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年)作品的,因为有句评论震撼了我:“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由此,我读到了他的不少代表性作品,比如中短篇小说《穷人》《双重人格》《女房东》《白夜》《脆弱的心》,长篇小说《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地下室手记》等等,他那丰富的心理描写虽然与我性格中的大大咧咧不符,但其极强的戏剧性、发展极快的情节、人物遭遇的接踵而至的灾难和深重的精神危机,还是很快吸引着我,并让我对其雕塑的“问题人物”,尤其是其中的“思想者”着迷——大学毕业时,我曾就毕业论文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中国当代作家贾平凹、韩少功一度犹豫,虽最终考虑读者接受度选择了后者,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情结,却是自此结下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就读时,就自称为“做梦人”,并写下了两部浪漫主义的佳作,他对梦的寄予往往深刻而细腻,这在他的《罪与罚》《白夜》等小说中都可见诸。而1877年创作的《荒唐人的梦》(陈龙译)则更是表明了他对人性的研究和对现实世界的批判之深入。
小说以一个荒唐可笑者(疯子)的口吻进行叙述:我不怨恨世人,但感到悲哀——他们不知道真理。而我之所以懂得,是历经了一个过程的,即我学得越多就越理解到自己的荒唐,我因而被人嘲笑,心境“变得更沉默、更平静了”,我开始意识到“一切都没有意义”,并有了自*的想法,直到去年十一月三号晚回家路遇一个哭泣着救助的小姑娘,我才有了痛疼的感觉并重新产生了同情心。“我清楚地看到,只要我还是个人类,而不是个虚无,我就在活着,因此也就有苦恼,有愤怒,有一颗为我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耻的心。”“不先解决一些问题,我似乎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死去。”就在这样的沉思当中,我酣沉入眠,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梦——梦中,我举起左轮手枪直接瞄准心脏将自己打死。“我的四周变得异常可怕地漆黑。”我被埋葬后,却被水滴烦恼,于是只能祈求坟裂,而这果然应验了,我飞出坟墓,看到太阳而感到亲切,“那赋予我生命中的亲切无比的阳光发出威力,在我的心中回荡,它使我心灵复苏,这是从我被埋进坟墓以后,第一次感受到生机,过去的那种生机。”在同伴的指引下,我看到了宇宙中与地球一模一样的一颗行星,并不知不觉中接近,最终丢下同伴到达“一个清风朗日的人间天堂”。
在这里,我感觉到了世界和生活之美好,“这里是一片纯洁无瑕的净土,生息于其间的人都是清清白白的。”“这些人没有强求让我理解他们,他们无私地爱着我,但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我。”“我从没在临终场合下看见悲痛和眼泪,有的只是近乎狂迷的爱,但却是一种安详、充实和静穆的狂迷。”在这里,我感到“生命是如此地充实、完满,置身于其中让我感到生机盎然”。然而,时间一长,不知不觉中,“我把他们全部腐化啦!”“我就像一只卑劣的毛虫,就像传染了很多国家的鼠疫杆菌,把这块我到来之前没有罪恶的乐土完全玷污了。他们学会了撒谎,变得虚伪起来,尝到了谎言的甜头。”“谎言的细菌渐渐潜入他们的内心,并取悦他们。然后很快便诱发了淫欲,淫欲诱发了嫉妒,嫉妒诱发了残暴……”“所有人都唯利是图,挖空心思去损害和减除别人的利益,认为这就是生存之道。”痛苦的我,觉得一切后果都是自己带来的,请求他们将我钉死于十字架,但他们竟然把我视为疯子,并欲将其关进疯人院。这时,我从梦中醒来,意识到应该去传播真理,“只要不失去在地球上生存的能力,人们就会美丽、幸福”。我开始到处布道,因为我坚信“生命的意识高于生命本身,认识幸福的规律高于幸福”。
《荒唐人的梦》借用现实与梦的重合,表明了作家对于病态人性的批判——我是一个掌握真理者,但在现实生活中被人嘲笑,称为疯子;我进入梦中,来到美丽的另一行星,却无意中带去了病毒,毁灭了原有的美好,当我要求被绞死时却又被人称为疯子——真理不为人接受,不为人理解,人性的丑陋在于堕落时反指责别人清高。因而,人类需要救赎,需要重新发现精神的起点,在令有罪者醒悟的梦中,救济穷苦,帮助他人……都是苦难世界里完成自我的凤凰涅槃。
荒唐人的幻想,实际是作家的理想——理想人的建造和理想世界的建构,通过这种理想主义的构造,小说启示人们:理想、真理皆依赖于情感而存在,应以爱树人,以爱建构属于全人类的崭新世界,而这必须始于“无所谓”的信念,原罪可以宽恕,而在罪与责中找到突破口是值得称颂的,即便其是宗教性的真理。在我看来,这种强烈的病态人性批判和理想世界的构建,绝非起于这篇小说,早在《罪与罚》主人公自首前做的梦、《卡拉马佐夫兄弟》那一个醒悟之梦中都有明确的体现,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基本文学指向:拯救世界便是美,也才是人性的极致!
文/龚军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