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弗兰肯斯坦》剧照
◎王恺
演员真正的难题
前两天陪朋友去看音乐剧《绽放》,描写张桂梅老师的。这种剧的难度显而易见,果然编剧按部就班,把这出剧变成了好人好事PPT,但是难以掩饰主角的光彩,不仅嗓音好听,而且形体把握很好,明明是年轻漂亮的演员,却演出了一种中年人的沧桑和坚强。我和朋友说,这人形体好。朋友是专业制作人,冷笑着说,好啥?我不服气地说,好就好在整场佝背。后来他也承认。
突然想到,《德龄与慈禧》中郑云龙扮演光绪,刚一上台,也就是佝偻着背,仅看看形态,就真有一种沧桑感。舞台中央竖立着巨大的日晷,阴影投射得长长的,此时还没有交代人物的身份,就看见他在阴影里转圈,一圈,又一圈,一下子角色魅力就出现了,不能承担皇室之累,不能忍受时代之压,年轻的光绪有着与年纪反差巨大的痛楚,年轻的痛楚。
郑云龙因为《声入人心》而爆红,很多人因此觉得他属于造星运动的产物。事实上,在爆红之前,他已经有了多年职业音乐剧演员的生涯,这种舞台上的经历带给他的,还是要在舞台上才能淋漓展现出来。
最近看了两场《弗兰肯斯坦》,其中一场,是他扮演弗兰肯斯坦,闫楠扮演人形;另一场,则是袁弘扮演人形,王茂蕾扮演弗兰肯斯坦。很遗憾没有赶上郑云龙和闫楠互换角色的两场。
都说郑云龙所扮演的人形在几个演员中最出色,但我看他扮演弗兰肯斯坦的这场就已经满足,尤其是和其他演员的相同角色对比之后,更是明显。王茂蕾扮演的弗兰肯斯坦近乎小品,每次出场,都让人联想到春晚,而郑云龙更有说服力,无论身形、语言,还是整体气质,让弗兰肯斯坦变得复杂,惹人探究,有种含蓄的魅力。科学之惑,或者说科学家之惑,这个人类思考了两三百年的难题,在他单薄的形体之中,更有值得琢磨的劲头了。
事实上,这出构思精巧的剧作,人形的角色显然更出彩,有成长的痛苦与挣扎,有人性的成形和反思,形体大开大合,台词也能让演员一次过瘾,是“显”的角色魅力。但科学家弗兰肯斯坦正好相反,完全是“隐”,他的魅力是在与人形对照中诞生的。他们完全是相反的对照体:人形天真,野蛮,破坏力巨大,但是又有深度反思;另一个,成熟,高高在上,但是又脆弱孤独。显然后者更难演绎出来,因为舞台上不可能给予那么多的特写展现,科学又是如此缥缈神秘之物,要演好这个角色,才是演员真正的难题。
人对造出来的物
失去了控制的绝望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诞生的年代,是科学家熠熠生辉的年代,也是人类启蒙时代刚开始,一切突飞猛进的时代。玛丽·雪莱家世良好,双亲在各个领域都有自己的独到贡献,她却写出了这样一个暗黑题材的想象小说,不能不说是对科学的反思,对科学家的质疑。
其实我们只模糊感受就能想象得到弗兰肯斯坦所代表的科学家对应的是什么,是人类开拓疆土的蛮劲,是抛弃了造物主而以造物主自居的傲慢,还有不顾一切后果,沉迷于自己“进步”的快感之中的虚妄。那是“科学”的诞生年代,如果玛丽·雪莱不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还未必会有这样的作品——而这种对应,在当下尤其突出,人类的科学病越来越严重,今天更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这也是这部戏剧的“当下性”。
许多精英的后代都有共同特质:弑父精神。玛丽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她还是有强烈的桀骜不驯感,反思科学,对父母不顺从,对优渥的生活环境有所反抗,四处寻找刺激。等于弗兰肯斯坦这个人物身上天然就有两代人的影子,父母的,自身的,科学家就是那个时代的普罗米修斯,四处寻找火种,注定一生孤独。玛丽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放在了离奇惊悚的故事里,很容易被忽视,可是又不容忽视。
郑云龙演绎的正是这样一个科学家,家庭的爱是无限的,包括女友的爱,可是自身无法接受这样日常的爱,他只能自私地突飞猛进,沉浸在自己惊世骇俗的世界里,既不能接受日常,又不能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反常正确对待。这是弗兰肯斯坦天然的悖论,演出这一层悖论,就能看到人物的深度,但演得不好,则夸张而怪诞,很难令人接受。
导演要求大家不能带有昔日国人演绎莎士比亚戏剧的感觉,但整出戏的很多演员还是有此气质,不那么自然。开场时候,郑云龙相比起别的演员有一定气质优势,很多人开玩笑他有外星人的长相,外形上,他天然就有说服力,他扮演的弗兰肯斯坦更抑郁,更有风度,气质上的吻合让人舒服。但真正带人进入角色的,还是在海岛上给人形制造伴侣的那一幕。阴森的灯光,日常的对话里面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只看他在光影里动手,焦灼地创造出新的女性人形,又在转眼之间毁灭了她。
弗兰肯斯坦的复杂性暴露无遗,他嫉妒,他自私,他觉得自己是造物主,理所当然自己才拥有整个世界,可是为什么人形比他更懂得爱?更有美好生活的希望?尤其是人形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带着这个女人走到南美洲,躲藏在山林海泽之中的瞬间,他的狂怒出现了——不惜毁灭了自己的造物,因为他没有这种爱,也不能容许别人有这种爱。
“我是造物主,你居然有高于我的能力?”这才是痛楚的真相。
下一场,他逃回瑞士的家,在婚礼现场,完全不能享受快乐,而是警惕着人形随时进攻。事实上,在这个场合,弗兰肯斯坦已经逐渐和人形发生了互换,他的疯狂,他的警戒,以及他的破坏性都使得他不再像人类,而更像是一个怪物。一直到最后的雪地追逐,他和人形真正完成了互换,人形越来越像人,而科学家越来越像怪物。我看到雪地里的拖曳,看到了人类的疯狂,更看到了人之绝望——完全对造出来的物失去了控制的绝望。
那些灵动的瞬间
真的不是老天爷赏饭
当然是玛丽的原著好,但是郑云龙的节奏感也非常好。很多音乐剧演员技巧全面,能唱能跳,包括也有话剧的能力,但是哪一部分都不突出,郑云龙的好处是能在音乐剧演员的基础上,演出人物的灵魂。不得不说,节奏感他掌握得好,弗兰肯斯坦从开始的傲慢,到最后的疯狂,整个脉络清晰如线,在舞台上触摸得到弗兰肯斯坦复杂的身形,孤独的心灵。
节奏感实际上还是身体的能力,很多演员,心到,嘴到,但身体跟不上,这在舞台上会很糟糕。郑云龙多年的音乐剧训练,让他的身体节奏感有一种动能,让人物更加清晰。
朋友李任是这部戏的中方导演,他说郑云龙演绎的人形也时常出彩,一次灯光疏忽,没有打对,舞台上的演员中,只有郑云龙捕捉到了这一疏忽,顺着灯光去移动了身形,灯光正好勾勒出他的侧脸,和当时的情境十分合拍;还有一次,他扮演的人形在和黄宏的一场戏里,主动跳起来去抓雪花的动作,也是他自己随心设计的,结果观众一片笑声,捕捉到了这个微妙小动作。这个设计,也和整体戏剧的氛围高度合拍——可惜没有看到他的人形。李任说,还有外形的突出让郑云龙的演绎非常出彩,他头大,长手长脚,有着天然的造型感。
加上非常会运用声线,他扮演的人形,从学语言,到进入学习阶段,再到长篇大套背诵弥尔顿,讲述真理,叙说自己的悲哀,也是好在层层递进、节奏清晰上。天赋人人都有,但是如何把天赋和人物结合起来,掌握舞台的节奏,则完全是自己的领悟和努力,舞台上那些灵动的瞬间,真的不是老天爷赏饭,更多还是自己的领悟,对舞台对人物塑造的领悟。
作为演员,自身气质重要,根据气质去塑造人物更重要,不久前上演的电影《柳浪闻莺》,如果不是剧情的缘故,郑云龙扮演的画师会更有说服力,白衣阴郁的少年,是他的气质,也是他的某种灵光一现的灵魂。
李任说,我们总要求演员能演出千人千貌,事实上这不可能,演员能捕捉到某一类型的人物,并且把这一类人物演绎到极致,就已经是极为杰出的了。
在外人眼中,都觉得郑云龙参加综艺成名,实际上,多年的舞台生存,已经让他积攒了势能,在该爆破的时候能准确点亮舞台。李任对他非常看好,觉得说不定他是下一个舞台王者,将来的濮存昕一样的大演员——这个当然也要看机遇,但今天的他,已经给我们许多惊喜了。
图片提供/《弗兰肯斯坦》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