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也把他们往舞台以外推。2001 年,冯远征在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扮演家暴男,直到现在还是80 后一代的“童年阴影”。第二年,浓眉大眼的丁志诚在《重案六组》里演警察杨震,这形象倒是美好得多。
更“美”的是高冬平,他在《大明宫词》里扮演男宠杨昌宗,是武则天看上的漂亮男孩。时光对于很多演员而言,恨中交叠了爱。高冬平之后无法再扮演《雷雨》里稚嫩公子哥儿周冲,反而成了《十二公民》改头换面前黑帮分子5 号陪审员。王刚胖了,体形魁梧后,更像《李白》里的将军郭子仪了,或者《我们的荆轲》里头的秦始皇。
五虎心目中的英雄是朱旭和郑榕,两位老先生都演到八十多岁,矍铄如蓝天野,93 岁了还活跃在话剧舞台,几年前还主演两个小时的《冬之旅》。2012 年,剧院要排《哗变》,这部描述“二战”后军事法庭对战舰凯恩号的话剧是部十足的男人戏,也成了“五虎”阔别多年的“合体”。
《哗变》上一轮演出时,冯远征在微博上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五个老男人身着军装在演出前的合影,一张是80 年代的青葱岁月:1987 年,剧院办舞会,就在北京人艺前厅,5 个小伙子举着啤酒瓶合了影,好比青春乍泄,举瓶以庆之。难怪多年以后,五位老哥仍心心念念“弄一个原创话剧”,每回5个人聚在一起,都要念叨此事:“咱再找一个好本子,再同台一次。”
刚刚在化妆间里穿着便装、嘻嘻哈哈的几个人,换上戏服站在一起,相机镜头一对准,每个人的精神状态立刻都变了,几乎是一秒入戏:笔挺、端正、眼神机警,好像要奔赴某个机密的任务。镜头一放下,休息的空当,几个人围坐在一个沙发上,全都松散下来。
高冬平最近在拍一部电视剧,演杜月笙,他比画着自己的一场戏:汽车门开了,拐棍先下来,人再迈腿,他表情威严地下了车,手撑着拐棍,有一个亮相。“我下车了,一声不吭,不能吭,人家说的上海话啊。”大家大笑了起来,高冬平一直留长发,为了这部戏剪成了寸头,自己挺心疼。
老哥几个也觉得可惜,丁志诚提起之前在朋友圈看到的剧照,夸高冬平留胡子的造型不错:“你啊,我跟你说,以后真得留胡子。”冯远征赞同:“确实挺好。”
“我跟你们说,咱们就得留胡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丁志诚说。这群人年龄也不小了,都已经过了5 张,“再溜光水滑儿的有点儿不适应。”
跟人艺的历史比,“五虎”还是年轻人——《茶馆》已经演了700 多场,1988 年开始的《天下第一楼》也演了600 多场,人艺的经典剧目都有漫长的生命期,一代一代的话剧演员,在里面从年轻人演到老年角色,从扛大旗的龙套,到走到舞台正中央,方寸之间的舞台已经可以容得下演员的一生。
“北京人动不动就问,你哪个单位的?我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大家在舞台上磨,天天就吃的这碗饭。来到剧院就跟一个家似的,我们这一生,大家就跟亲兄弟一样。”丁志诚在“五虎”里最爱张罗,每年聚齐哥五个吃两三顿饭。
2015 年,他还在屏幕上给兄弟们搭了个台,丁志诚自己做制片,筹划了谍战剧《无名者》,“五虎”在上海开心热闹地拍了几十天。平时其实没有人讲“人艺五虎”这个词。5 个人相识多年,一起送走过冯远征、丁志诚离世的家人,丁志诚与冯远征的太太搭了多年对手戏,在《茶馆》里,几人又分头变成了“宋恩子”、“唐铁嘴”、“松二爷”、“大令”,表演悲欢离合的另一段人生。
“我家老太太离世的头一天,我排戏根本走不开,吴刚两口子去了医院,老太太那时候神志已经不清了,却一下叫出了他俩的名字……”丁志诚有点伤感。
经历过这些之后,坐在一起,5 个人大多聊家长里短,很少再谈戏剧了,“不交谈,认认真真演戏。已经到了四十多岁、五十岁的人,大家对自己的认知已经很清晰、很淡然了。我认认真真演戏就完了,我对得起自己就完了。”
那些外人期待的CP 和互动,生活里并不怎么浓墨重彩。冯远征说,“兄弟情谊这些,都在心里。”
2017 年夏天,冯远征去了趟德国柏林,找自己的德国妈妈梅尔辛。
冯远征第一次去柏林,是1989 年,当时他27 岁,坐了8 天火车,穿越蒙古、苏联,抵达西柏林,学习表演。他是被邀请过去的,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表演系教授露特· 梅尔辛此前在北京人艺教学,她看中了学员冯远征,回国后给他发了几次邀请函,希望他去德国继续学习。
冯远征条件不错,他上课认真,不惜力,进入人艺前就演过电影,也是班上第一个被剧院抽调去演话剧大戏的学生。在德国,他接受了两年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的训练,学会了德语,每天跟德国演员一起排戏,习惯了每天吃三明治的生活。
可是当梅尔辛让他留在德国时,冯远征发现自己留不下来 —— 一张陌生的、长得不一样的外国脸,没法融入当地的戏剧舞台。舞台之外,这个国家正在东西统一,全民大选。年轻热情的朋友们每天都在讨论政治,可冯远征一参与,大家就以一种“跟你有什么关系?”的眼神看他。朋友还劝他,你是外国人,千万别上街,别碰上新纳粹再打你。“我已经忽视了自己的外表,认为自己是这里的一员了,但别人看我就是外国人。”冯远征选择了回国,告别时,梅尔辛冷冰冰的——她的期待全都落空了。
1990 年代,冯远征一回国,就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他先演了6 年影视剧,又回到了话剧舞台上。人艺有自己一套严格的训练系统,读书时排练《北京人》,一个撩门帘的动作,冯远征就练了一上午,导演让他穿布鞋、梳着分头排练,又过了很久,冯远征领悟了,分头是让他看起来成熟,布鞋一上脚,人的动作也会变得轻起来。人艺一直有自己的现实主义戏剧传统,排《玩家》的时候,剧院要请专家过来上课,教怎么鉴赏瓷器,鉴赏国画,讲讲行业的奇闻异事。冯远征演一位收藏世家的子弟,演完这部剧,倒不能说有鉴别真假的本事,但起码一个杯子是哪个年代的,他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知道让人看个瓷器,“你绝对不能递我手里,我也不能去接——碎了算谁的?一定是你放在桌子上,放稳了,我再拿起来。”
这种专业的练习,促成了冯远征慢慢在影视圈的走红。很多角色性格太过分明,比如《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里暴力的安嘉和、《天下无贼》的劫匪、《非诚勿扰》里的娘娘腔角色,十多年里,一直跟着互联网的技术发展,不断以截图、GIF 动画、小视频的形式反复翻红。冯远征自己最满意的,是2009 年的一部电视剧《侦探小说》,冯远征饰演主角探长,有一集要有一个长时间的破案陈述。冯远征自己上手写的台词,提前一个月时间,每天背一遍。等到重头戏开拍那天,2 个机位,5 页纸台词,镜头一气呵成,“一张嘴,所有的台词就都出来了。”这部戏市场反响一般,冯远征知道很多人可能都没看过,但这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肯定。
北京人艺在外人眼中,这些年一直没有太大变化,建筑还是那幢剧场和一个4 层小楼,剧场带有浓重的年代感,上一次装修还是1998 年,一进门就有种巨大安静笼罩过来。
从德国回来,近30 年过去了,人艺剧场外的世界天翻地覆。人艺的多年培养模式和急速成名的明星路线,是完全的对立面。
这两年里,冯远征反复被媒体问如何比较“小鲜肉”和“老戏骨”,人们期待他以艺术家的角色能说些正视听的话。他确实面临着这种考验,现在的冯远征是人艺演员队队长,一名处级干部,1985 年人艺五虎入学考试时,候选者有3000 多人,现在招聘应届毕业生,每年有四五百人报名,可除了今年,前两年都没招到新人,“就是因为不行。”
台词、形体、发音、口音、基本功……冯远征在各种讲座、采访中重新讲这些表演教学细节,9 年前媒体报道里的形容,今日依然适用:冯远征很像德国人,“严谨、守时、重承诺、不厌其烦,也许有点儿古板。”冯远征跟德国妈妈的联络中断过很多年,2008 年上电视访谈时,冯远征提到,他很想念梅尔辛。节目组真的带着冯远征的书,托人去德国,敲开了梅尔辛的家门。那是冯远征成名后的书,照片大多是影视剧剧照,梅尔辛看完很失望,她以为“征”已经离开了人艺,离开了戏剧。“在欧洲,舞台剧就是话剧,等同于交响乐、等同于歌剧、等同于芭蕾,它是高层次的艺术。一个人请你去看话剧,是给你很高的礼遇。”冯远征理解梅尔辛的遗憾,他又托朋友专门去告诉梅尔辛,我还在人艺,还在坚持演戏剧。
北京人艺、梅尔辛,是冯远征之所以成为冯远征的两个决定者,冯远征现在也变成了影响下一代的人。
2013 年,冯远征带着太太,去德国看望过一次梅尔辛,梅尔辛已经是80 多岁的老太太,腿肿着,坐着轮椅,老房子院里都是草长到半人高,没有人帮忙打理。冯远征看着老师,第一反应想哭,但没哭,微笑着拥抱了老太太。告别的时候冯远征又一次拥抱梅尔辛,心里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戏剧里的场景和现实,终究是两回事情。冯远征前几年生了一次急病,“很严重,严重到可能不及时抢救就没了。”接诊的医生治疗完,语气非常平静地说,你没有问题了。
冯远征当时情绪有些激动。过后心里又想,如果有一天我演这种场景,我也要演这样的大夫,他天天接触生和死,凭什么要跟你眼含热泪?观众已经形成了一套观赏习惯,可真正了解的人知道,那些过度渲染的场景并不是真的。
2017 年,在去德国之前,冯远征已经几年都没联系上梅尔辛了。等到了柏林,他被告知,老人在2014 年已经离世了。
梅尔辛的故居被重新粉刷,现在已经租出去了。租户知道这段渊源,热情地带他重新参观了一遍。尽管所有的陈设都变了,当年的房间已经变成了杂货间,冯远征还是找回了无数的记忆。
跟普通人预想的情节不一样,冯远征没有去墓地,“没有拿着鲜花过去,像中国人似的跪下磕头……我就去家里转了转。”梅尔辛的儿子也不告诉冯远征墓地在哪里,说那是个秘密,如果冯远征再来德国,就到房子这儿看看就行了。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好,我不会再问妈妈在哪里,看看这个家,就算是看到我的德国妈妈了。”冯远征答应了。他此时55 岁,跟梅尔辛初来中国的年纪,已经相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