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1756~1791),有史以来最传奇的音乐家之一,这种传奇性带给传记作者双重的效应,一方面是资料丰盛,不用担心缺乏素材,另一方面就是如何做到独树一帜,成为众多传记的翘楚。
美国学者梅纳德·所罗门长期关注维也纳古典乐派及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并以莫扎特、贝多芬以及舒伯特的生平研究著称,有多种著作问世,这部《莫扎特传》首次出版于1996年,当年即获得普利策传记奖,受到各方好评。
《莫扎特传》,(美)梅纳德·所罗门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该书内容翔实,中译67.8万字,除了正文之外,附录、参考和索引接近百页,显示了作者在蒐集和整理方面的功力,对于研究者当有裨益。梅纳德·所罗门是先锋唱片公司创始人之一,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授课,后任教于茱莉亚学院,拥有深厚的音乐素养,全书关于莫扎特音乐作品的赏析非常到位,极具专业品质。
这部传记紧扣莫扎特的生平和音乐创作,然而,并没有写成流水线性的铺排式叙事,讲述的过程融合了犀利的评论判断,作者对于莫扎特的解读有着浓厚的精神分析的色彩。
引言定名为“永恒的孩童之谜”。这是莫扎特吸引我们的一个最大的谜团。正如作者所说,莫扎特在他的时代就被视为儿童可通过启蒙教育激发无限创造力和道德发展潜能的最高范例,作为历史上最著名的音乐天才,他一开始就被当作完美儿童的典范。引言突出描述利奥波德·莫扎特对儿子的痴迷程度,说他甚至把孩子当成小耶稣,从自己作为如此高贵人物的父亲、教育者和经纪人的角色中获得尊敬和荣耀,运用一切机会把自己神奇孩子的努力转化为等量金钱,父亲的职业、财务状况和对认同的渴望都非常依赖儿子,所以,一旦儿子开始长大,长大到足以反抗父权,并希望通过恋爱、婚姻来脱离原生家庭的束缚,那么,父子之间就会产生严重对立,“永恒的孩童”形象也面临破碎。
引言奠定了作品的基调。父子关系构成了作品的一大主题。利奥波德的音乐素养也很好,在萨尔茨堡作为小提琴手和乐队助理指挥受雇于王公大主教,父亲给予了儿子最早的音乐启蒙,把他推向公众,为他谋求前途,让他获得社会认可,父亲对儿子能力的信赖与近乎崇拜的态度,也是儿子进步的很大动力。利奥波德是莫扎特生活里的阳光源泉,同时,像一片巨大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莫扎特的生活。父亲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传记所呈现的,是好坏夹杂,难以分清的,情感与理性的复杂纠葛。
许多段落的描写都落实了精神分析法。比如,莫扎特的恋爱经历。作者说,莫扎特和小堂妹的通信可以被当作是通往一个在其中可以自由地、充满爱意地、为追求快感而不需负罪地交流的平行宇宙。莫扎特写给堂妹的问候语为:“我最亲爱的侄女!堂妹!女儿!母亲!姐妹和妻子!”作者认为,这表示莫扎特把堂妹看成是所有已经或可能和他有血亲、姻亲关系的女性的共同象征,也是多层面、集中地特别共鸣的移情对象。莫扎特背叛了堂妹选择更加现实的阿洛伊西亚,就意味着莫扎特为家庭服务的责任感的复苏,以及通过这种方式重新承认父亲对自己的统治。
作者强调,莫扎特一直有一种源自孝顺感的可怕的善良,而他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种无理由的罪感。莫扎特曾经把自己重新命名为“亚当”,作者认为,这个行为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通过这个名字,莫扎特解放了自己,成了自己父亲之父,另一方面,亚当的悲剧性在莫扎特身上重演,莫扎特被父亲取消了继承权,就像亚当从伊甸园里被放逐。作者试图剖析利奥波德的内心,认为利奥波德不肯放弃对儿子的掌控,证明利奥波德是一个深怀恐惧、不敢正视现实的“永恒的孩童”,而莫扎特对于父亲的不完全抵抗,使得他终其一生没有摆脱“永恒的孩童”的处境。孩童,本质上是自我消亡的过程,这个消亡在这对父子身上都没有及时完成、及时消解、及时重构,或许,正是他们如此难以分割的根本原因。
自弗洛伊德之后,精神分析法广泛地应用于各个领域,它也成为传记写作的一大利器。作为一个成功的范例,这部《莫扎特传》显示了这类写作思路的便捷与奇巧,它仿佛可以很顺当地进入传主的内心,将隐秘的心思公诸于众,但需要警惕的是,很多猜测毕竟是作者的主观判断,另外,写作的偏向性有时候掩盖了事实的呈现,作品在材料选择上服从于作者的思路,主要表现那些符合作者论点的信件、言谈和文献,有关莫扎特对粪便、秽语的兴趣和情欲的解释,也是后现代哲学的解读路径,是从现代人的视角对于以前的人的心理的窥探。
精神分析学家经常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儿子对父亲的矛盾情感上,这部传记突出了利奥波德的地位,也显示了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和无法抵消的疑虑。除了家庭驱动力和情感交锋之外,作品还显示了人之常情背后更多的动机制约,这些动机可能比老生常谈的弑父文化更加有趣。
利奥波德的信件显示,金钱一直是他的关注目标,利奥波德不断地谈论价格、折扣、利率、汇率等话题,他在给儿子的信里经常陈列账单,哭诉自己作为家长的负担有多么沉重。当然,这是父亲控制儿子的一种方式,但并不仅仅如此。利奥波德对儿子的期望实质上代表了中产阶级向上流动的强烈愿望。本书清晰地描述了18世纪以家庭为单位所呈现的英才教育的运作方式。莫扎特一家的长途旅行并不是为了娱乐,主要目的是为了赚钱,为了让天才莫扎特更多地亮相,获得贵族的青睐,获得一个永久的职位,从而提升整个家庭的地位。这个家庭始终奉行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勤奋工作、诚实交易、忠于配偶、按时还债,视信用为荣誉。莫扎特的经历说明了阶级上升的困难程度,利奥波德对儿子的最大失望,是因为莫扎特违抗父命娶了平民出身的康斯坦策,而莫扎特对于共济会事务的热衷,很可能是一种对于社会交际的内心需求,看重这些贵族出身的成员的财富和他们的慷慨。
电影《莫扎特》中的临时场景。
莫扎特出生于萨尔茨堡。在莫扎特的时代,萨尔茨堡和周边总计有一万七千人口,在当年是个颇具规模的城市。萨尔茨堡夹在巴伐利亚公国和哈布斯堡帝国之间,是个半独立的小城,王公大主教处理萨尔茨堡的经济、教育,以及教廷和皇室的关系。莫扎特家族的生活仰仗萨尔茨堡王公大主教的恩典,可是,利奥波德显然并不愿意在此埋没,所以才会不断组织外出。小池难养卧龙,开阔了眼界的莫扎特对于萨尔茨堡的保守闭塞越来越不满,萨尔茨堡人对于莫扎特的态度,从原来的引以为傲而变得羞谈回避,甚至在他死后也没有给以任何尊享,反而极力忘却。莫扎特向往维也纳、慕尼黑,但是,那些繁华的大都市和他们高贵的居民,从来不会轻易地向外地人敞开心扉。
这样看来,莫扎特最后的归宿,在冰雪交加的冬夜被葬在一处无名氏的墓地,这个事实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有象征意义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