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中有一章写兰姨娘来到林家,晚上,英子的妈妈挺着大肚子在厨房做饭,爸爸却和兰姨娘一起横躺在床上,面对面,兰姨娘给林爸爸烧烟。
兰姨娘烧烟的手法熟巧,烟雾缭绕间,林爸爸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说:
“你这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兰姨娘见林爸爸一时忘了情,抽回了手,笑着瞪他,提醒他小孩子(林海音,文中的英子)还在旁边呢。
颇有欲拒还休之暧昧。
无疑,兰姨娘从施家跑出来之后,是打算攀附上林爸爸的。
“要是你爸妈愿意,我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我拜*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兰姨娘笑着说。
林爸爸冲英子不自然地笑,英子突然想到了她的妈妈,那个没有丈夫那么有文化,常年因*挺着大肚子,大热天还得在厨房炒菜,对孩子也时常没好气的女性。
看到这一幕的英子,开始厌恶兰姨娘,对母亲起了怜悯之心。
兰姨娘刚刚来的时候,英子很喜欢她,因为兰姨娘好看,兰姨娘梳的麻花髻比妈妈梳的俏皮,和兰姨娘坐在一辆车上的时候,兰姨娘总会搂着英子,让人很舒服,不像妈妈,大肚子顶着人很难受,还总说:
“别挤我行不行!”
可是,看见平时对妈妈说:“你们女人懂什么?”的爸爸,家里来客要妈妈添菜、却总对客人抱怨菜烧得不好的爸爸,却抓住了一个刚来不久只为他烧过一次烟的女人的手说:
“你这是朱砂手,可有福气呢!”
英子打了一个冷战,她没有想到,父亲,呵护自己的父亲,教自己为人处世、读书写字的父亲,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站起来,掀起布帘子,走出卧室,往外院的厨房跑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找母亲,跑到厨房,我喊了一声:“妈!”背手倚着门框。
妈站在大炉灶前,头上满是汗,脸通红,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给人!锅里油热了,冒着烟,她把菜倒在锅里,才回过头来不耐烦的问我:
“干么?”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妈的脸,她急了,又催我:“说话呀!”
英子说不出话。
妈妈炒菜时手法也是熟巧的,但有一次家里来客,妈妈高高兴兴烧了一道自己的家乡菜,爸爸吃着好,却对客人说:
“他们福佬人就知道烧五柳鱼!”
“我饿了,妈。”
满腹心酸,满心同情,最后只说了这几个字。
妈完全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我多么同情她,她只是骂我:
“你急什么?吃了要去赴死吗?”她扬起锅铲赶我:“去去去,热得很,别在我这儿捣乱!”
英子“哇”的一声哭出来,被宋妈拉出厨房:
“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看这么热天,这么大肚子!”
我不是英子,更没有什么宋妈,但是这样的话,却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会不心疼,顶心疼了。
英子哭得更狠了,妈妈嚷着要叫林爸爸来揍她,却不知道,自己男人刚不久还和兰姨娘躺在一张床上,抓着她的手赞美她有福气。
这也许是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大多数家庭妇女的处境吧。
林爸爸是先进知识分子,支持先进思想先进文化和先进青年,胆大但心不细,而林妈妈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常年料理家务,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目光和眼界兴许都跟不上林爸爸。
从是否要继续留先进青年德先住在家中这一问题上,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分歧。
林爸爸总是说怕什么,而比起支持革命,林妈妈更加担心一家老小的安危,再多说几句,爸爸就说:
“你们女人懂什么?”
留下德先,之后又留下兰姨娘的决定,都是在林爸爸执意、林妈妈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做出的。在林爸爸眼里,林妈妈也许就是一个温顺、普通的妻子。
爸爸的大男子主义,在爸爸眼里妈妈的浅薄庸俗,其实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因为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女性都没有受到那么多的教育,对女性的偏见也溢于言表,况且在意家人安危本身不必诘责。
但兰姨娘不一样,她从施家跑出来,性子里有着一股张扬、反叛的劲儿。
而这种反叛不羁正是林爸爸欣赏的,就像他欣赏德先那样的先进青年一样。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我赶出来了?怪不错的!我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我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我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
她来了之后,家里洋溢着她的欢声笑语,她有一股活力,就像新鲜的空气,能够让人舒畅,让人快乐。
去瑞蚨祥买衣料的那天,林爸爸要英子挑一件给兰姨娘,大有收兰姨娘做小之意。
也许不是后面英子的阻拦,林爸爸多半会真的要和兰姨娘在一起,而结果就像之前对待德先和兰姨娘去留问题一样,林妈妈就算阻止,也拗不过林爸爸。
在语文课本上,叙述爸爸去世英子毕业的那篇文章,也曾写到过“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
毕竟,“一家之主”嘛。
林爸爸和兰姨娘在云烟缭绕的鸦片烟香之中的那种暧昧的味道打破了大多数人在语文课本上读到的《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严中慈父的形象,与此同时林妈妈在厨房的挥汗如雨,以及英子的哽咽和嚎啕都让人五味杂陈。
儿时读《城南旧事》,看懂看不懂,反正读罢便再也不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林海音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叙述在那个时代的所见所闻,满篇童言稚语,却又更显客观。因为小孩子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无不受环境影响,她所看见的世界,也最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