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1),剪刀声、犹在银釭(2)。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3)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4)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5)。怕幽泉(6)、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7),再休耽、怨粉愁香(8)。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注:(1)扶病:带着病而行动做事。 (2)银釭:银灯。古代以油灯照明,贵族大家多用银制灯台,故称银釭。 (3)玉钩斜:随代葬埋宫女的墓地,在扬州。《陈无己诗话》:“广陵亦有戏马台下路号玉钩斜。” (4)判:同“拚”。此处甘愿之意。周邦彦《解连环》:“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5)椒浆:即椒酒,以椒实浸制之酒,多于元旦饮用。这里是指祭奠之酒浆。 (6)幽泉:墓穴。 (7)将息:保重、调养之意。 (8)怨粉愁香:粉香,代指女人。怨粉愁香是喻指男女间的恩怨私情。
简单翻译一下:
想起你,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连青衫也打湿了,你对我的关切和慰怀,我又如何忍心忘却?至今犹记得你半月之前带病做事,那剪刀清脆的声音如今仿佛还回旋在银灯旁。莫名想起你生来胆小甚至都不敢一个人呆在空房子里。哪能料到,如今你却孤身一人呆在幽冷的世界里,伴随你的,只有满地梨花的影子啊。我愿意为你的神魂指路,让你托梦的时候能够找到我们家的回廊。
你我近在咫尺,却各自消受这蔓草斜阳的荒凉景象。每次我都想象我的泪水可以把你从长眠里唤醒,但又怕你醒来之后,还要为我操心和伤神。你定然会说——唉,我这个书生啊,本就命薄,还是不要耽于儿女情长了。我还记得我们当年一起许下的海誓山盟,可惜是不能实现了,想起这一切,又如何不让人肝肠寸断呢?
赏析:
纳兰性德,又名纳兰容若,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生于北京,其父是康熙时期的宰相明珠,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家族纳兰氏是正黄旗,是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的“叶赫那拉氏”。
然而,纳兰性德虽然是宰相之子,却偏偏有一股汉人的文人骨气,“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纳兰性德后来因为“寒疾”,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一岁。
纳兰性德虽然只活了三十一岁,但他却是清代颇享盛名的大词人之一。
在当时清朝词坛中兴的局面下,他与阳羡派代表陈维崧、浙西派掌门朱彝尊鼎足而立,并称“清词三大家”。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称纳兰性德为“国初第一词手”。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称赞他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总而言之,纳兰性德的词虽然格局和意境未必开阔,却情感真挚,质朴动人,得诗歌“真”之一味,尤其爱情词方面,更是感人至深。
这首词,据说是纳兰容若的第一首悼亡词,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六月,时卢氏已亡故半个月。
卢氏的早亡使词人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因为他们是那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知己伉俪啊,词人为了寄托对亡妻深深的哀思,故作此词。但也有学者从“玉钩斜”三字出发,认为纳兰不可能用这个形容宫女的典故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妻子,更可能是为了青梅竹马后来嫁入宫中的表妹所作,也有一定道理。
笔者这里暂且不去讨论这首词究竟是为谁而作,只看词本身内容,可谓是“整篇词凄婉哀怨,可以说是声声血,字字泪,令人为之泣下。”
念及,笔者不由想起了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几首悼亡诗,分别是《诗经》的《绿衣》、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元稹的《遣悲怀三首》、苏轼的《江城子》,摘录如下——
国风·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悼亡诗三首
魏晋:潘安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覩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元稹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些悼亡词或睹物思人,或追忆过往,或沉痛思念,都将无比深切真挚而又哀痛的情感流淌其间,令人动容,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