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逸刚拐进村,就发现有一辆绑着大红花的自行车迎面而来。
看车上两人的穿着打扮,猜出这肯定是一对新人。
他松开油门,慢慢停下车,准备让新人过去再走。
村里的路不算窄,但军车体积大,停下后占了一大半宽。
顾长逸已经停到最边上了,他想了想,又往旁边挪了挪,给新人争取更宽的路。
幸好在部队没少开车,否则就要翻沟里去了。
顾长逸计算自己留出来的空间,足够两辆自行车迎面擦肩过去,他放心坐在驾驶座上,眼含笑意看着新人慢慢悠悠过来。
过不了多久,他也能把媳妇娶回家了。
想到那样的场景,顾长逸就心潮澎湃,正想开窗给新人送句祝福,就看到新郎骑着车摇摇摆摆,面色越来越慌张,车头越来越偏,眨眼间连人带车直接拐进了沟渠里,水花四溅,有些甚至溅到了他的车窗上。
随着两声惨叫,顾长逸迅速下车,长腿一迈,撑在沟渠两边,知道男女授受不清,所以避开新娘,直接去救新郎。
全村人眼睁睁看着车子拐进了沟渠里,一路小跑赶过来,就看见一个面容冷硬,穿着军装,身高超出他们全村小伙一大截的男人,左手拎着自行车,右手拎着常文栋往上走。
他剪裁合体的军装,因为双臂用力,衣服几乎贴在了身上,军装下胸肌蓬勃硬实,卷到手肘的袖子,手臂肌肉线条坚韧,腰腹劲瘦平坦,长腿肌肉紧绷,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鬼斧神工的身材让所有男人艳羡,也给所有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赶过来的人全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除了震惊于身材,更是震惊于第一次看到有人力气这么大。
能单手拎起一辆自行车不稀奇,但能单手把一个大男人拎起来就稀奇了。
而眼前这个男人,不但拎着自行车,还把常文栋拎得双脚离地至少二十公分!
最重要的是,他还能稳稳当当,连个踉跄都不打从沟里走上来!
自行车在他手里就跟个大玩具一样,常文栋在他手里简直就像个小鸡崽子
全村人看得一愣一愣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沟里还有个新娘子在哭,得有个女同志下去拉一把。”
顾长逸一张口说话,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胡艳秋瞬间冲了出去,嚎叫着奔向渠沟。
她刚才也看愣了,这才刚想起来女儿。
“我不上去!这婚不结了!”
李红姝坐在渠沟里,双手不停在泥水里拍打。
为了结婚新做的布拉吉全被污水湿透了,忙活了大半夜的脸和头发全沾上泥浆,变得乱七八糟,她不要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这一摔,直接让忍了一晚上没有爆发的李红姝彻底崩溃了。
她再也不想管能不能让穆冰莹不好过,能不能让母亲高兴,又能不能嫁给公社副*的儿子,让全家人在村里抬起头来过体面日子。
她坐在泥水里放声大哭,谁拉她打谁,就是不愿意上岸。
这一幕又让全村人看呆了,虽然这条路停顿了不好,但也不能就这样不结了。
她不结,他们还等着她走,赶紧回去吃喜宴呢。
常文栋抖了抖满身泥浆,面色难看,忽然指向旁边的顾长逸,“都是你!都是你突然开车进村,我怕蹭到你的车,才会拐到沟里去!”
“人才刚把你救上来,你怎么怪上人家了。”
“就是,我们都跟在后面看的一清二楚,人家看到你过去,就特意把车停下来了,是你自己胆小。”
“这么宽的路还不够你骑?骑车技术不好,还反过来怪拉你一把的人了。”
村民全都出来打抱不平。
常文栋被人接二连三拿话堵,气下去一半,余光再瞥见旁边的军车,顿时不敢再讲。
这年头能开着军车出门的,他爸见了都不敢声张,何况是他。
村支书也知道这个道理,没去管在沟渠里撒泼胡闹的李红姝,冲着顾长逸迎上去,到了跟前,又顺着他直愣愣的眼神看过去,发现终点是穆冰莹。
被人这么直白的盯着,穆冰莹早就发现了,她微微皱了皱眉,再三确定并不认识对方。
刚才看男人宁可拎着自行车上来,也没去拉李红姝一下,说明不是个冒失的性子。
虽然她外形条件是不差,但男人一身军装,还开着军车,明显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没那么大的脸觉得,自己模样能跟貂蝉西施相比,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眼睛。
然而顾长逸的的确确移不开眼睛,别说貂蝉西施,就算古代四大美女都集齐在这,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媳妇了。
他看着媳妇站在人群里,皮肤细腻,双眼看人,尤其看陌生人时有点冷,偏偏她的瞳孔有别于常人的黑亮,是偏暖色调的琥珀色,穿着一件淡蓝色碎花衬衫,绑着两条长辫,别人看了或许觉得清冷,不敢上前,他看了却想冲上去抱一抱。
可惜不行。
他要真冲上去,就得被挂上流氓罪带走。
顾长逸忍住内心快要奔腾而出的渴望,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迈一步,生怕迈了就控制不住冲过去。
“呃”村支书看着眼前小伙炙热的眼神,斟酌几遍语言,问道:“请问,你是?”
全村人都竖起耳朵,开始嫌渠沟里的李红姝吵闹,本来就站在她旁边的妇女,甚至有种想上前捂住她嘴巴的冲动。...
军人走哪都受关注,还是长得这么好,这么高,力气这么大的军人。
村里人都想知道他是谁,来干嘛的。
“我是来相亲的,找穆冰莹相亲。”
众人一愣,顺着顾长逸直勾勾的眼神,看向穆冰莹。
成为全场焦点的穆冰莹,比他们的还要愣,眉头拧得更紧,看向一直挎着她胳膊的嫂子。
“不应该不是不是,不是我。”王雨娟连说好几个不后,突然兴奋起来,“你都还没点头,我哪能不经过你同意去安排,我那只有你前几天看过的四级工人,不认识军人。”
还是能开着军车出门的军人。
她们珠市有军区,每年会有文工团下到公社慰问表演,去看的次数多了,明白能开军车的那都是军官。
王雨娟和村里人都知道这点。
所以一听这位军人说,他是来和穆冰莹相亲的,才全愣住了。
他们原先打心眼里觉得,穆冰莹这个病秧子长得再好,也不可能再找到比常文栋条件好的人了。
这辈子嫁人上面,肯定得被李红姝压一头。
没想到李红姝还没嫁掉,这边就来了个开着军车的军官找穆冰莹相亲!
众人面前瞬间又浮现,常文栋像个小鸡崽子被顾长逸拎着的画面,顿时觉得,以前见识真是太浅薄了!
他们觉得条件好的常文栋,比起穆冰莹的相亲对象,差了不知道多少倍,怪不得穆冰莹看不上他。
穆冰莹看向顾长逸,刚对视不到三秒,就被他那热情的视线看得不自在,“是谁向你介绍我的?”
她是不认识,嫂子也不知道,但人把她名字都一字不差的说出来了,还找到他们村里来,就不可能是弄错了。
但是除了嫂子,也不会有别人给她介绍。
忽然,一道声音在耳边回响。
穆冰莹惊讶问:“难道是,是沈聪先生?”
“是,就是沈老师介绍我过来的,你就是穆冰莹?”顾长逸实在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穆冰莹下巴刚点了一半,就被沟渠里突然传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吓了一跳。
李红姝已经从坐变成躺了,躺在泥沟里双腿乱蹬哭喊。
她怎么都没想到,抢了常文栋,还能有开着汽车的军官来找穆冰莹相亲。
她刚才趁乱偷看了一眼,光看那男人看穆冰莹的眼神,就知道这次相亲只要穆冰莹同意,男人绝对不会有意见。
那她勾搭常文栋还有什么用?她赔上了自己,除了一次次丢人,什么都没落到!
而且穆冰莹找到了好对象,她原本想的被人戳脊梁骨的对象,就变成了她自己,就算她把耳朵缝上,也挡不住村里村外说她丢人的话
李红姝悲愤欲绝,“妈——”
这次胡艳秋也没办法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把一半家底都拿出来请喜宴了,结果到最后一个目的没达到,还要再面对比前半辈子更难听的风言风语,死了都摆脱不掉。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女儿一起滑进泥沟里,双眼呆滞无神。
董桂红已经没心思去管老对手了,她冲到顾长逸面前,双眼亮得吓人,“原来你是沈老先生介绍来的,走,快走,家里坐着去。”
顾长逸看着丈母娘,“婶子,去家里方便吗?”
“方便,怎么不方便。”这次是村支书说话,他凑上去笑得满脸褶子,“我是村里的党支部*,也是冰莹的二大伯,我们都是一大家子的,你是先去农场看一看老沈沈老先生,还是直接去家里坐下喝杯茶?”
“沈老先生已经过来了。”
村民喊了一句,众人回头,看见沈聪和郝从云快步走过来。
顾长逸迎上去,扶住曾经教导过他的老师,“老师,多年不见了。”
“长逸真正长大了。”沈聪双眼湿热,看着唯一一个在浩劫中不断联系,多次帮助,最后还亲自来看他的学生,满心感动,“我听说你才从医院里出来,身上的伤都好了?”
顾长逸点点头,“没什么大事,底子好。”
“那就好,那就好。”沈聪拍了拍学生结实的肩膀,满脸欣慰转向旁边,“冰莹,这就是我前几天跟你提过的顾长逸,你看看,怎么样?”
郝从云笑道:“哪能这么问,冰莹还是小姑娘,这个问法让人怎么回答。”
先前被男人看着,穆冰莹只是有一点不自在,发展到现在,被全村人盯着,就感觉头顶有一轮太阳照着,浑身发热,“别站在这晒着了,回去吧。”
围成一圈的人全都笑了。
穆冰莹毕竟姓穆,要真能嫁给有本事的人家,他们这些族人脸上也有光。
没笑的除了沟渠里的李红姝一家,还有站在车旁边的常文栋。
他盯着顾长逸的背影,双眼折射出怨毒的光芒。
他计算好的一切,觉得胜券在握,就等穆冰莹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他就出手,没想到竟然半路*出个程咬金来!
这个程咬金还是比他引以为傲的外形条件,强上无数倍的程咬金!
有他羡慕的个子,有他羡慕的身材,有他羡慕的长相,还有他最羡慕,至今没学会的开车技术。
这个人一出现,他就成了衬托他的背景板,成了衬托他的笑话!
常文栋一直以来的自信在短短十来分钟,溃散个干净。
他的心里被嫉妒塞满,尤其是再看到穆冰莹的反应,虽然她的脸色和眼神还像以前一样冷,但她已经开口让这人去她家了。
他追了这么多年,穆冰莹别说开口让他进门,连杯水都没让他喝过。...
常文栋双眼被嫉妒烧得发涩干疼,他绝对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想了这么多年的穆冰莹被别人抢走!
常文栋怎么想的,村里人都不关心,甚至李红姝嫁不嫁,婚还结不结,大家都不关心了。
反正人是出了门了,饭他们从昨天忙活到了现在,肯定是要吃的。
现在他们有更想看的热闹。
“那我去开车。”
“你去,你上去,我在前面给你带路。”
村支书热情跟着顾长逸走回车旁,“文栋,让开,别被车蹭着,对了,今天你们家那边是正日子,马上就到中午了,你们别在这愣着,赶紧回去洗一洗换身衣裳。”
常文栋眼神不加以掩饰盯着顾长逸,自行车就搁在他脚边,没有任何打算让的意思。
顾长逸原本友善的态度,在看到他的眼神后,眼里的温度瞬间直线下降至冰点,冷冷盯着常文栋。
常文栋以前觉得穆冰莹眼神冷,觉得被她看一眼就会被冻到心里去,但此时对上面前男人的眼神,才知道什么叫做冷。
那不是天气变化产生的冷,是最锋利最有*伤力的冰刀刀刃,被他看一眼心脏就会冻僵只是个开始。
刀尖会伸进他的心脏里,一点一点凌迟,凌迟完了之后,属于他自己的心脏会化成冰碴,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塞满他的骨头缝,把他活活冻死
就算是投胎到了下辈子,也忘不掉这个人给他带来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只是一个眼神对视,只是刚开始对上一回合,常文栋便怕了,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扶起自行车,退到老远,心里连不服都不敢产生。
看着男人帅气打开车门上车,接着车子发动了,一阵汽车尾气排在他脸上,差点把他呛死。
乌泱泱的人群就像刚下工一样,围着穆冰莹。
顾长逸慢慢将车子开到人群中间,打开车窗,看向穆冰莹道:“你能不能上来坐车上,帮我指下路。”
穆冰莹一怔,她觉得最近一个月没有今天发愣的次数多,在众人打趣的目光下,觉得头顶上那轮太阳离得更近了,照得她手心都有了汗意。
“快上去,人第一次来咱们村,不认识路。”
“冰莹,快去给人指路,别让人等着。”
“能坐回这么气派的车,可美了,我长这么大都没摸过。”
“我来上去!”村支书兴冲冲往前走,刚走两步就被人拉了回去。
“你上去干什么,你是想代替冰莹去相亲哪!”
全村人的笑声像一道道涟漪,四散到穆冰莹心里,四散到碧绿的秧田里,秧苗随风摇摆,渠水轻轻荡漾。
王雨娟在后面捅了捅穆冰莹的腰,示意她赶紧上去。
耳边的嬉笑催促声根本停不下来,穆冰莹挪动脚步,慢慢走到另一边。
顾长逸倾身推开副驾驶车门,戴上司机留下的白手套,“车有点高,我拉你,当心。”
穆冰莹原本想说的车太高,换个人上,就被他戴手套的举动和这话堵了回去。
长这么大没和男人握过手,穆冰莹站在原地,拧着衬衫下摆不动。
“戴着手套呢,没事。”
“要不然我捧你上去?”
后面又传来了妇女们的笑声,穆冰莹心一横,抓住车门框,踩上副驾驶踏板,离地瞬间,手腕被男人握住,她还来不及出声,就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拉到了车里。
力气是真的很大。
穆冰莹心想。
男人很规矩,看她上来了,便把手收了回去,没有多停留一秒。
穆冰莹扶着座位坐稳,从前坐公共汽车,都是坐在后面的位置,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最前面。
隔着宽大的玻璃,熟悉的田埂村庄,熟悉的乡亲亲人,尽收眼底。
居高临下,村里每个人脸上的热情和笑容,看得更清楚。
开着军车的军官,条件确实好,放出去也确实吃香,但目前大家对这个军人根本就不了解,甚至是不是军官都不知道,家庭背景什么更是一无所知。
能看到的只是外形长得好,全村人就这样热情。
穆冰莹自己心里别扭,更怕家人和村里人过度热情,让对方看不起。
她状似不经意看向左边,正好对上男人比先前更直白的眼神。
他的双眼里除了笑意,只有藏不住的欣喜,没有一丝想象中的高傲和轻蔑。
穆冰莹悄悄松了口气。
这不怪穆冰莹胡思乱想,她第一次相亲的对象,是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
虽然刚开始看到她双眼发亮,后来聊完了,对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村里人,眼底却是满满的不耐烦和看不起。
供销社的营业员,无论走到哪里都发着光,人人都想和他们搭上点关系,这样买糖买肉买点买紧俏的物资,就比别人容易得多。
就是因为他高傲不耐烦的态度和眼底的看不起,就算对方说了可以处处看,她也没答应。
旁边的男人条件应该更好,村里人也比当时热情十倍,他的态度却没有一丁点变化,这点让穆冰莹有了一层好感。
但也只是好感,等下愿意在端给他的凉白开里放点白糖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顾长逸长途跋涉过来,一路的辛苦忐忑,在单独和媳妇待在一个空间里后,全都消散了,喜悦暗藏在心脏深处,心跳扑通扑通狂跳,那是久违的鲜活。
鼻尖闻着媳妇身上传来的清爽肥皂香,他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真想这段路再长一些,真想时间走得再慢一些。
“往右拐。”
穆冰莹突然出声,顾长逸及时回神,才发现差点走过了,开到村尾的大坝去。
“谢谢,有你指路,走起来快多了。”
这话怪怪的,尤其配上他冷硬的面孔,更是说不出的怪。
穆冰莹看了他一眼,发现近距离看了之后,男人长得更是说不出的优越,浓眉下双眼皮很深,眼型很好看,瞳孔颜色如墨,鼻梁高的像是险峰,唇角微微翘着,真是她看过的所有人中,长得最好的。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穆冰莹急忙转过头,面朝前方,“就在前面摆着很多桌子的地方停,开不上去了。”
车子开的慢,两人下车的时候,后面一群人也都到了。
董桂红将其他人赶走,不允许他们打扰女儿相亲。
穆家院子不是用的墙砖,秫秸篱笆并不高,门口又正好摆了酒席,很多人直接把桌子长凳都拉过来站在上面往里看。
穆冰莹刚冲好糖水出来,就看到自家篱笆上趴着一排排喜滋滋的笑脸,顿时无话可说,也没再费力气去赶,端着水进屋。
男人明明是渴坏了,接过白糖水就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期间眼神却一直没离开穆冰莹,紧紧盯着她,像是怕她跑了,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别说穆冰莹本人,就连屋子里其他人都被他的眼神看热了。
顾长逸将一滴不剩的搪瓷缸递过去。
穆冰莹想了想,转身去厨房准备再给他冲一杯。
顾长逸拦住她,“不用了,解渴了。”
“我去倒,你赶紧坐下。”王雨娟接过小妹手里的搪瓷缸,面带笑容往外走,看到篱笆上围着的人后,不但没有赶,笑容里反而多了一丝得意。
自从李红姝定亲后,这些人对他们家态度就变了,原本他们家江波是有机会接任公公生产队长位置,村里人因为想在公社副*那卖好,直接就把江波排除了。
就得让这些势利眼好好看看,他们家莹莹找的对象,比他们上赶着帮忙的李红姝对象强多了。
穆冰莹看着一屋子人,在心里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亲。
董桂红看人解了渴,忍不住问道:“你是哪里人?多大了?是在哪里当兵的?你对我们家穆冰莹了解多少?沈老先生有没有把莹莹的身体状况告诉你?”
“我就是珠市人,二十七岁,原来是在北疆当兵,今年下半年刚调回来。”顾长逸双手落在膝盖上,坐姿笔挺,军装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的肌肉线条让外面小伙们看了打心里艳羡。
“老师都跟我说过大概情况了,我知道冰莹同志从小身体不好,是心脏问题。”
见他都知道,穆家人松了口气。
既然都知道了还愿意来,其他方面就更好说了。
“大兄弟,你还没说叫什么名字,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王雨娟将搪瓷缸放在中间桌子上,接着又问:“那你这次调回来是不是打算在珠市长待不走了?对了,咱家里人你都看到的了,都在这,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我姓顾,名长逸,长短的长,安逸的逸,家里兄妹四个,我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三弟也在部队,小妹是文工团舞蹈演员,都在外地。”
一屋子人听了,暗暗心惊,兄妹几个居然都是军人。
这年头军人可不好当,他们前后村都找不出几个。
自我介绍差不多了,顾长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壳牡丹香烟,抽出两根用拇指与夹住,走到穆德厚面前,把上面那根送过去,“叔,您抽一根?”
穆德厚嘴角含笑,接过去,放进嘴里。
顾长逸见状面部肌肉不易察觉上扬,按下打火机,将火苗递过去。
待穆德厚这根点燃后,又分别给沈聪,村支书,郝从云,穆江波等人点上。
每分给一个人,绝不将下面那根送给第二个人,而是保留下面那根,再重新抽出新烟叠在上面,递给对方。
这是给人发烟的规矩,就和敬别人酒时,自己的杯子要比对方的低一些,表示尊重,也表示自我谦卑。
一轮烟发下来,在座的男人脸上全都出现笑意。
“兄弟,里面有了,咱外面还没抽上呢!我也是莹莹的大哥,你不得给我点一根?”
“我算辈分还是莹莹的小叔嘞,更得给我点一根!”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顾长逸还没反应,董桂红就冲了出来,摸过墙边赶鸡赶鸭子的竹竿,朝着篱笆上方扫过去,“昨天给谁家帮忙,找谁家要去,莹莹长这么大,你们有谁给她买块糖了,我还是你们长辈,你们有谁的媳妇男人给我点过烟买过糖了,都赶紧走,再不走,就把你们头给敲漏了!”
竹竿来回扫了几遍,篱笆上的人头全都消失了。
董桂红冷哼一声,从厨房搬了板凳坐在堂屋门口,面朝着外面看着,以防篱笆上再冒出头来。
亲还没相成,她才不会便宜势利眼给破坏了,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可千万不能让这么好的对象,觉得她闺女娘家这边都是吸血虫。
要是相成了,女婿就是自家人了,就更不能便宜那群势利眼了,钱都得留给小两口过日子用。
而且她刚才可注意到了,小伙子掏出来的是牡丹烟,要一块多一包呢,村里这么多人,真要每个人都分到,那得多少钱。
所以她可得看好了,这个坏人她当定了。
“长逸兄弟,既然情况你都清楚了,咱们也就放心了,你以后不会嫌我们家莹莹活不能干得多,赚不到什么钱吧?”王雨娟接着道:“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医生说了,我们莹莹的身体只要控制的好,照顾的好,生孩子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就是*期间和月子里要比别人更费心些,这些你都能接受?”
“能接受,我工资补贴每个月能拿一百二,以后还会涨,不需要冰莹同志辛劳出去上班挣钱,当然,她要是想出去找个喜欢的轻松工作,我也支持。”
他媳妇心脏问题是小房缺,不算特别严重,他能下病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首都那边医生,就等着和媳妇定亲结婚后,带她去首都治病。
当然,现在这些不可以说,因为沈老师没有告诉他这么详细。
董桂红拖着板凳往里挪,“小顾,我就叫你小顾了,你父母知道莹莹情况吗?知道的话,能接受吗?实话说,你这条件摆在这,想找什么样的都能找着,你父母心里应该有数的。”
这话也是穆冰莹想要知道的,很多人能接受她的身体问题,但那些人的父母全都不乐意。
她很理解,谁家父母都想自己孩子找个能够携手共进,互帮互助的另一半,而不是找个帮不上忙,甚至会拖后腿的。
“我父母在我九岁时离婚了,我十六岁上战场,后来去北疆,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顾长逸看向穆冰莹,“结婚成家,找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说了算,他们不会反对,我已经有资格分房了,结婚后也不住在一起。”
这番话说完,不但穆家人像捡了宝一样,就连坐在旁边的村支书眼睛都红了。
能分房就铁定是军官了,还是职位不低的军官!
工资高,一个月能拿一百多块,村里一户人家好几口人,一年才能分到两百来块,人还长得好,性格有主见会来事,结婚后不用受婆婆的气他真后悔早早把女儿给嫁了!
“你十六岁就上战场了?你父母”
“行了。”穆江波突然出声打断母亲的话,“今天是莹莹和人相亲,不是你们去打听人,到现在他们俩都没说上话,全是你们在问,等你们问完了,这亲是相成了,还是没相成?”
一屋子排队等着问话的人,听了这话顿时止住口,不敢再问。
“这怎么办?总不能我们全出去,给他们俩留家里吧,这像什么话?”董桂红看了看极其顺眼的小伙子,又看了看女儿。
穆冰莹看着男人又直勾勾盯着她看,移开眼神,“中午饭我来烧,你要么来厨房坐着?”
“好。”顾长逸立马站起身,“你来说,我来做,你指挥我干就行了。”
穆冰莹发现母亲和嫂子在憋着笑,笑里全是说不出的满意,没有再出声说别的,低垂着下巴,率先走了出去。
出了堂屋,在太阳的照耀下,发现自己影子后面,男人的影子亦步亦趋跟着。
“阿囡,你先把饭煮上,切点腊肠丁进去煮菜饭,我和你嫂子现在去供销社买肉回来。”董桂红没把丈夫拉起来,其实她倒是想拉,但毕竟还有媒人沈老先生在,不能没人陪。
“婶子,不用客气,家里原来准备烧什么就吃什么。”
“你歇着,不用管我们了,你们赶紧聊一聊,看究竟合不合适。”
董桂红和王雨娟一走,家里瞬间安静许多。
穆冰莹搬了两个板凳,又拎着一篮子青菜,坐下打算边把青菜掰成小瓣,边与他细聊。
原来她是觉得光说话彼此会不自在,所以找点活做,不那么尴尬。
然而,穆冰莹发现没有别人在场后,男人眼神比之前更烫人了。
穆冰莹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总这么看她,“你”
“怎么了?”顾长逸不敢离得过近,生怕疯狂跳动的心跳声让媳妇听见,他绷住嘴角,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穆冰莹一看到他的脸,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这张冷硬的脸,好像不应该有那种烫人的眼神,看人该是冷冰冰,毫无温度才对,一旦出现那种眼神,就像是冰山上开出了迎寒绽放的雪莲,为高不可攀增添一丝人间气。
让人更移不开眼,甘愿趋之若鹜的人间气。
顾长逸择着青菜,速度很快,他多做些,媳妇就能少做一些,等了半天,媳妇没有下文,偏头看过去,“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都告诉你。”
“你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选我?”穆冰莹停顿一下,“你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直接问。”
“你聪明,清醒,善良,与这个世道的人都不一样。”顾长逸说出上辈子看上媳妇的原因,“自从我和老师通上信后,他就经常和我提起你,所以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对我来说,你就像个认识很久的人。”
穆冰莹没作声,过了一会,迟疑道:“其实,你也不一样。”
有人为了让日子好过一些,十来年不与亲人来往,也有人宁可举报父母,举报妻子丈夫,举报恩师争取机会。
她幸运,出身根正苗红,没有经历那种状况,本不应该对别人的做法发言。
但是,对于前者,她能理解并同情,对于后者,她心里的的确确无法尊重并理解,甚至可以说,歧视那种极端自私的行为。
所以,当看到顾长逸与沈老先生重逢激动握手的那个画面,她心里深受动容。
这个画面不单单是感人至深,也让她觉得这些年自己所作所为,所坚持的思想不是另类的,不是孤独的。
顾长逸嘴角放松,弧度控制不住微微上扬,“这么说来,我们思想上是一致的,别的方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你说出来,我改。”
穆冰莹摇了摇头,“你就是你,不用刻意为了别人去改变,如果我不满意,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同样的点,换了别人,别人说不定会很满意。”
“这么说,你确实有对我不满意的地方?”顾长逸停住择菜的动作,心里变得紧张,“哪里?是哪方面?”
上辈子相亲,媳妇似乎没对他哪里不满意,难不成早了几个月,他身上有哪些毛病,他自己不知道?
“没有。”穆冰莹感觉到他的紧张,犹豫两秒,开口:“你这条件,应该不会有姑娘对你不满意。”
“我不用别的姑娘满意。”顾长逸紧绷的后脊松懈下来,他笑着道:“不过我一直希望你有很多让人不满意的地方。”
穆冰莹疑惑,“为什么?”
“你要是样样都好,肯定会有很多人想把你娶回去,我要是来晚了,还得费很多心思把你抢走。”
顾长逸心情一松懈,不小心说出心里一直担忧不已的话。
话音刚落下,就发现他媳妇惊讶转过头,才发觉这话过于鲁莽唐突了
穆冰莹垂下长睫,因为他唐突的话,手上择菜的动作都没那么灵活了,过了一会,才小声道:“那是流氓才会做的事。”
顾长逸不能再说心里真实的话,这时候也没办法解释刚才是乱说的,越解释越乱,还不如保持沉默。
他这一沉默,让穆冰莹耳朵发烫,更没法抬头了。
气氛逐渐变得焦灼。
穆冰莹忽然站起身,“我去拿腊肠来切。”
看着媳妇走出去,顾长逸后悔没解释了,要是在媳妇心里真留下流氓的印象,之后的步骤就全乱了,他心里暗暗着急,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解释。
一直到穆冰莹拿着腊肠走回来,顾长逸都没想好怎么说,正当他急得汗都出来了,听到媳妇问:“你口味偏咸还是偏淡?”
这一问就像是在最炎热的时候,一缕被冰镇过的清风吹过来,吹得他浑身舒爽,“都行,你什么口味,我就什么口味。”
顾长逸说完又觉得有些唐突了,恨不得拍自己的嘴,瞎紧张什么,“适中吧,不咸不淡。”
经过前面那一句话的冲击,这一句话反倒没什么感觉了,尤其是在看到男人突然出了一头汗,穆冰莹觉得他似乎也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从米袋里舀了两碗米,放进簸箕里挑拣沙石,看到男人起身想要来帮忙,穆冰莹忙道:“你把青菜择了就好,不用你帮忙。”
顾长逸扒了扒菜叶子堆,找不到一颗完整的青菜,“已经择完了,要不然我拿到井边去洗?”
“那你等一下,等我把米挑完,一起过去。”穆冰莹发现男人脸上立马露出笑意,觉得他误会了什么,“外面桶里没水,需要引水压井,一个人不方便。”
“了解。”顾长逸端着菜盆走过来,终究还是蹲下帮她一起挑米。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和指侧布满枪茧,穆冰莹的手比簸箕里的大米还要白,指甲泛着粉,除了与他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还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尤其是两人是头挨着头蹲在簸箕旁,呼吸几乎交织在一起,又时不时同时伸手挑中一块小沙石,手指不可避免会触碰到一起。
起初穆冰莹还没觉得有什么,等到发现每次触到,男人的手都微微发颤,便开始被一层难言的感觉裹挟住。
明明厨房还没开火,却比开了火还要热。
“好了。”穆冰莹端起簸箕摇了几下,借此机会直起身退后,将筛好的米倒进搪瓷盆里,随着米帘哗啦啦落下,声音打破刚才的氛围。
等到簸箕里的最后一粒米落在盆里,穆冰莹已经能对着男人露出自然笑容,怕他等一下抢着压水,提前道:“这个井水不好打,你要是想帮忙,洗菜淘米就好,我来压。”
顾长逸起身时顺手端起米盆,接着又拿起另外的菜盆,冲穆冰莹一笑,“我看看有多不好打。”
“真的不好打,我们家这井认人,一般人引不上来水。”
穆冰莹赶紧将簸箕放在木架子上跟出去。
到了外面,顾长逸已经将两个盆放到井台上,正拎着铁桶放到出水口下面,从桶里拿出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水,绕到压水柄旁边,倾斜水瓢倒进井里,然后快速提起压水炳,有节奏的按压。
穆冰莹走到跟前,还没来得及说我来吧,就看到除了他们家人,村里没几个人能引出水来的井,随着男人按压的“嘎吱嘎吱”声,水流塞满井口,汩汩流到桶里。
男人抬头看向她,眉眼舒展,眼底的笑意,比阳光折射在水流上的十字弧光还要闪耀,“这井认了我了。”
穆冰莹盯着他的笑容多看了一会,等到手心有了汗意才走上前。
还没有蹲下,男人就停住压水,抢她一步提起水桶,倒在旁边的菜盆和米盆里,蹲下搓洗。
“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吧,不要过来,这边有青苔,滑得很。”顾长逸一垂眼看到媳妇脚上穿着泛白的布鞋,鞋底卷着边,一看就是鞋底防滑纹已经被磨平了,顿时感到一阵心疼,“你搬个凳子出来坐着歇会,我在车上蜷了大半天,正好干点活,活动活动身体。”
穆冰莹没有听他的话,径直走到井后,扶住压水柄,一下一下按着。
顾长逸抬头看了看,“闲不住?”
“长时间不按,井水就下去了,还得重新引水。”穆冰莹对于男人的关心不是不受用,只是对方像是把她当成布娃娃一样,连家事都不舍得让她做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
相亲之前,这些都是她做惯了的。
“哦对,在部队都用的自来水,好长时间没用过这种压水井了。”
穆冰莹换了个方向,面对着男人,观察他。
看着他一脸认真,双手捧起米搓洗,倒水的时候会用手挡住盆沿,防止米顺着水滑走,洗了两遍,顺着井台流出去的米水中没有掉落一粒米。
他很细心,并且不是一般的细心,与冷硬的外表不一样,与村里其他大小伙子也都不一样。
刚得出这一结论,很快又在接下来的洗菜环节中被掀翻。
穆冰莹让顾长逸不要再把桶水倒在盆里,直接把菜盆端到出水口,青菜是刚从泥里拔上来,需要洗上好几遍才能把泥洗干净,所以端到出水口会更方便。
穆冰莹本以为他会像刚才洗米一样细心,没想到他会把青菜当成衣服一样揉搓。
先从水里捞起一捧,双手使劲搓洗,然后在水里来回甩动翻搅,一遍过后将水倒掉,提着盆让水把盆底的泥块冲掉,再放进去做之前的动作。
如此两三遍之后,青菜是干净了,但所有的青菜叶子都变得皱巴巴,青菜帮子全断成一截一截,又没完全分离开,巍巍颤颤连在一起,再无之前的水灵。
洗菜水也不是清澈的,而是绿油油的,全是他搓出来的菜汁,如果倒进白面团里,做出来的就不再是白面,而是发绿的面条。
男人抬起头,虽然没说,但是穆冰莹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对洗菜的效率非常满意。
刚才的细心仿佛只是镜花水月,穆冰莹甚至怀疑起刚才自己有没有看错。
顾长逸将两个盆端起来,“还有什么要洗的?烧菜的葱姜蒜?”
“屋里都有。”穆冰莹看着他手里蔫巴巴的青菜,眼里流露出可惜,不过这不能怪他,她刚才头一回见,都看入迷了,根本没想起来拯救这些青菜。
索性是煮菜饭,要切碎的,罢了。
“菜都洗好了?”
买完肉回来的董桂红进门,一看顾长逸卷着袖子,两手骨节明显是搓洗用力泛着红,惊讶问:“小顾洗的?莹莹,你怎么能让小顾动手干活,人第一次来咱家,来来,快给我。”
“没事,婶,我自己硬要做的,在部队训练惯了,洗个菜不算活。”
“那也不行,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干活,快给我。”
顾长逸手里的盆,还是被丈母娘夺走了。
董桂红接过盆才发现盆里菜不对,看向女儿,“我早上不是去地里拔了青菜,你怎么还用乌塌菜?”
穆冰莹静默看着她妈,过了好一会,等到她妈快没耐心了,才说:“这是青菜。”
顾长逸观察丈母娘的眼睛,“这是青菜啊。”
看来是得老花眼了。
得带丈母娘去配副眼镜。
董桂红眉头皱起,认认真真盯着盆里的菜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抬头时,一脸心绞痛,“小顾洗的?”
“对,我洗的。”先前的笑意再次回到顾长逸眼里,“一点泥都没有,洗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