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翠花在这儿干了好久了,一直没有倒出空回家。这几天,她妈妈住院了,就请了几天假,牛小伟又提前给她开了下个月的工资。翠花一走,牛小伟才觉出翠花对小酒店有多重要。小伟这几日独撑门面,累得够戗,刚好这天有个草原来的蒙古族姑娘高娃来找活儿,牛小伟就把她留下替翠花。高娃能干、直爽,干活儿不留心眼儿,但说话太直率,不如翠花那么会来事儿。
一帮新潮的年轻人来到*猪菜馆。他们打扮得很洋气,头发都是染过的。染发的权威可能就是叫乔治那个从韩国回来的年轻人,因为大伙儿都在向他讨教嘛。
“乔治,你在外国见的最酷的头发是啥色的?”
乔治说:“纯白的底子,黑的圆点。”
一位哈哈大笑,站起来转着困地跺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底黑点——那不是足球嘛。”他的嘲笑显然不合时宜,所有人都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看,他干咳两声,规规矩矩坐了回去。
乔治不屑地说:“You know,(知道吗?)那叫张扬个性,自我表现!你个傻狍子?”
另一位打了这位脑袋一下:“熊样吧你——懂啥呀你!乔治,接着说,不搭理他。”
乔治说:“明儿都我家去,我把你们头发染了——也酷一回。我从韩国带回来的染发膏——国内的没法比——跟洗头膏似的,抹吧抹吧就变色,真好。”
“那赶情好嘿!来,喝一个。”众人附和,一桌人把酒杯碰得乱响。
高娃吃力地搬着一箱啤酒经过桌旁。
高娃对众人说:“空旷的草原不能离开骏马,热闹的酒桌上不能没有酒杯,你们别把我们的杯子碰坏了。”
乔治一愣:“What?你说啥?”
高娃重复一遍:“我说你们别把我们杯子碰坏了。”
另一位说:“干哈?我们给钱了!你算干啥的呀?”
高娃却不怕他:“只有凶恶的豺狼才会对着善良的人呲牙。”
这位听了这话站了起来:“你说谁豺狼呢?你咋随便骂人呀?你们老板呢?老板!”
牛小伟听到这边不对劲,赶紧过来解释:“几位,几位,别急别急!这闺女新来的,不懂事,别和她计较。”又对高娃说,“快去招呼客人,这你就别管了!”转身对大家说,“那是个蒙族姑娘,刚从牧区出来,在我这试着干,还没决定要她呢。没见过世面,不会说个话。看我面子,别往心里去。哥儿几个喝好喝好,看还要点啥?”
乔治大度地一摆手:“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牛小玲进来,高娃忙打招呼:“草原上的百灵都在欢唱,一定是贵客到了门前,您吃饭?”
牛小玲吓了一跳:“你,你,你干啥呀?”
高娃自我介绍:“我是这新来的服务员,您几位?”
牛小玲指指乔治那桌:“我,我找人。”牛小玲绕过高娃走了过来:“妈呀!
你们几个跑这吃来了。好哎,这一桌好吃的,有好吃的不叫我,你们想找死啊?”
“这是人家乔治请的。”
牛小玲问:“乔治?谁呀?”乔治高傲地仰起头。
“不认识了?乔治——原来咱都一个幼儿园的呀,他爸是热电厂的。就是要上小学还老尿裤子的张志桥呀,刚从韩国回来!”
牛小玲撇撇嘴:“哎呀妈呀!张志桥呀,我寻思是谁呢。哎,张志桥,你咋出趟国就改姓乔了?*改嫁了?”
乔治一口酒吐了出来:“*才改嫁了呢!这我的英文名——乔治,You know?
乔治张!整明白没?”
“别逗壳子了,还乔治张呢。”牛小玲伸手划拉乔治的脑袋,“这脑袋整得跟马桶刷子似的,就不张志桥了,就乔治了?哎,咋整这色呢,有啥说道?”
“懂啥呀!这叫个性,这叫时尚!You know?你,你,”乔治指指高娃,“就跟她一样——土鳖。”
牛小玲最怕别人说她土:“我土鳖?拉倒吧你。看这儿厚底松糕鞋,时髦不?
眉毛,文得怎么样?我还土鳖?我多潮呀!哎,不信你问问大家,我潮不?”
在乔治面前,当然得以乔治的话为新潮标准,没人肯捧牛小玲的场。
“我,我真土鳖呀?”牛小玲见大伙儿无声地点头,对乔治说,“我真士鳖?
那,那咋整我才不土鳖呢?”
牛小玲一心追求洋气,高娃则坚信人要勤劳的准则,她见牛大娘买面回来,就抢着从倒骑驴上把面扛到肩上,帮牛大娘送进房里。
牛大娘心疼地说:“闺女呀,快放下。瞅这一头一脸的面,快洗洗去。”
高娃说:“大娘,没事儿。大娘,您岁数大了,以后别自己搬这么重的东西。
有事儿您叫我一声,我来帮您。”
“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有啥不好意思的。您有空跟我们老板说说,让他把我留下,以后您家的重活儿我都包了。”
“成,我跟你们老板打招呼。”又夸高娃,“这丫头对老人真好。”
高娃爽快地说:“草原上的牧民绝对不会让忠实的老马背过重的柴草。大娘,我走了。”
高娃刚出去,牛小玲满头黄发、身着古怪的服装,和乔治手拉手兴致冲冲地推门进来。
牛大娘一时没认出来:“您找谁?”
牛小玲叫了一声:“妈!”
牛大娘一愣,随即高喊:“哎呀妈呀,老头子快出来瞅瞅呀!”
牛继红、军军、牛小伟从各自的房间出来。牛大爷穿着大背心走出房间,说:
“咋了,咋了?”一看乔治,牛大爷也一愣:“九香呀,怎么有外宾来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我都没做准备呀。欢迎访问中国,我代表中国人民欢迎……”
牛大娘气哼哼地说:“拉倒吧!啥外宾?这是你闺女。”
牛小玲叫一声:“爸!”
牛继红瞧着新鲜:“小玲这脑袋整巴得有意思嘿。”
牛小玲挽着乔治:“爸,这是乔治。”
牛大爷生气地坐到沙发上:“牛小玲,你给我过来!我问你,你这脑袋咋回事?”
“啥咋回事?染了呗。”
“染了?好好的你染它干啥?弄得跟马桶刷子似的。”
“您懂啥呀!这叫个性,这叫时尚……这都是乔治说的,乔治还说了——谁看染发别扭谁就是土鳖。”
牛大爷:“……小玲呀,你把这外国人给我轰出去,我见了烦。”
“啥外国人呀!他也是咱厂的,小时候和我一幼儿园的张志桥,刚从韩国回来,现在叫乔治张了。”
牛大爷问:“张志桥?热电厂三车间老张的二小子吧?志桥呀,看你爸面上,我今天得说说你,你自己倒饬得嘎拉古秋的就够闹心的了,怎么还排掇我们二闺女呀?”
乔治解释说:“大爷大娘,穿衣打扮染头发是年轻人的时尚,您要这都管就太霸道了?头发是我们人类公开展示的惟—一部分大面积体毛。You know?正是因为头发的这个特性,我们就更有必要通过头发张扬自己的个性。所以,染头发是顺理成章的事。”
牛继红说:“我觉得这大兄弟说得挺是理的。”
牛大爷一瞪眼睛:“瞎掰!有什么道理呀?中国人就应该黑头发黄皮肤。外国人头发色乱变那是他们的遗传基因不稳定。你,马上把头发给我染回来。脑瓜子花里胡哨的——哪还像我闺女,简直就是鹦鹉的闺女。”
牛小玲说:“爸,你咋不讲道理呢?我就不染回来!”
“你敢!”
“您要这样,”牛小玲把一瓶染发膏拍在桌上,“这是染发膏,我明天就染一个亮粉的。”
牛小玲拉起乔治,摔门而去。
牛小玲走进楼道,看金大头正指挥高娃往金家搬一大酸菜缸。
金大头哄着说:“高娃姑娘,只要你把这酸菜坛子给我搬到我们家小厨房,明天我一定跟你们老板说让他留下你。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高娃喘着:“不累——草原上健壮的骏马是永远不知道累的。不过,金大叔您家这酸菜缸真沉。”
牛小玲瞧了瞧说:“这丫头为了留城里真是啥苦都吃呀。”
乔治自我感觉良好地:“还不是羡慕像咱这样的人呗。”
金大头问:“高娃呀,你真的是因为羡慕他们才想留在城里的?”
高娃却瞧不起地说:“呸!谁羡慕他们呀?脑袋弄得跟马桶刷子一样,丢人死了。要是把我整成这样,宁愿去死。”
牛继红看了牛小玲染发,有些心动,坐在沙发里出神地看美发杂志。牛小伟睡眼惺松地上来,张口就问:“早上吃啥?”
牛继红没听见似的,仍傻傻地对着杂志。
牛小伟走过去,把手在牛继红眼前晃了晃:“傻了?”
“你才傻了呢!”牛继红把杂志举在自己脸旁,指着杂志上染发的美女头像,“我要染这么一个头好看吗?我觉得我跟她挺像的,就是脸上多点褶子。”
牛小伟接过杂志,双手团皱,然后抚平,扔给姐姐:“这就像你了,还成吧?”
牛继红作势要打牛小伟:“你这是埋汰姐呢?”
牛大爷从卧室出来,咳嗽一声。
牛继红问:“爸,我妈呢?”
“让你妹妹气得老病又犯了,没起呢。”
牛小伟说:“我妹刚染成黄的您和我妈就这样了,她要真染成亮粉的,您说得咋整呀?”
牛大爷怒道:“敢?我打折了她的腿!”说完进了厕所。
牛继红寻思:“你说小玲真敢染一个亮粉的脑袋回来,那不得把咱爸妈气死!”
牛小伟沉思:“我合计合计……有了!”牛小伟把牛小玲的染发膏拿了过来,“你把这里边的玩意儿倒出来,把妈那‘一黑灵’倒这瓶子里,小玲要染就染成黑的了。”
牛继红说:“那成。你把妈那‘一黑灵’拿来。”
牛小伟跑进卫生间,拿俩瓶子出来。
牛继红正忙着,牛小玲从卧室出来。
牛小玲问:“姐,你俩整啥呢?”
牛继红、牛小伟慌忙收拾好瓶子。牛小伟连说:“没啥,没啥。”
晚上,高娃帮着牛大娘换了罐气。高娃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大娘,气罐我给您换回来了。”
牛大娘说:“这孩子!这么重的东西你咋一个人就扛来了?你放心,我一会儿就找你们老板说去——指定留下你……”
高娃说:“大娘,你别说了,我准备回去了。我在这这几天看你们城里的大姑娘小伙子过得还没我们那过得舒心呢。我明天就回去了。”
牛大娘说:“回去也好,哪都没家好!今天晚上就在大娘家吃饭,大娘给你送行。”高娃欲推辞,牛大娘拦住她,“啥都别说呢,快洗洗去。你都快成灶王爷了。
洗头的、洗脸的都在那小架子上。”
牛继红从卧室出来,一头黑发的牛小玲回来了。
牛小伟以为是自己诡计成功了:“你不是说要把脑袋染成亮粉的吗?咋现在是黑的了?”
牛小玲却说:“我压根就没染什么亮粉的。我一寻思爸说得也对,咱中国人的脸色配那花里胡哨的头发是不好看,我就去把头发染回来了。”
牛继红说:“那那瓶染发膏你没用?”
“没用。我要还乔治,他不要,还说我老土。我一生气骂他一顿给骂跑了,把那染发膏也给扔了。”
厕所传来高娃的惨叫声。大家一愣。牛大娘闻声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高娃满头亮粉头发冲出来:“你家啥洗头水呀,咋把我头发都弄成这样了?”
原来是高娃把牛继红倒过来的那个黑发瓶子给用了。那里面正是不想让小玲用的亮粉。
年轻人的病,不论思想病还是身体的病,治起来都容易。老人有时候要犯起糊涂来,可不那么容易根治。老人爱多想事,其实老人想多了,反而不好。
牛大娘这天发现老头发蔫,问:“你咋的啦?这些天咋蔫头耷拉脑的,吃饭吧。”
牛大爷却说一句:“吃饭干啥?”
军军说:“雷锋叔叔说了,吃饭是为了活着。”
牛大爷跟小孩似的:“啊,活着。活着干啥?”
牛继红说:“雷锋叔叔也说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是吧?那就不吃。”
牛大娘着急:“不吃哪行,那不饿坏了身体?”
牛大爷又要小孩脾气:“要身体干啥?”
牛小玲说:“你不是常说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本钱是啥?”
牛大娘说:“本钱就是老本儿呗,把你这老本儿搭进去,两眼一闭,以后就啥也没了。”
牛大爷耍赖:“没有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
牛大娘奇怪:“哎,老头子,你咋这么丧气?小伟呀,你爸情绪不对,悲观厌世呀。”
牛小伟却嘲笑说:“啥悲观厌世,那都是有文化的那帮人,闲着闹心穷琢磨的事儿。我爸有啥悲观的,有啥厌世的,他的思想跟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一伙儿的。”
牛大爷不同意,说:“没意思。活着真没意思。”
牛小伟吃惊:“哎,还真厌世了,是不是更年期综合症啊?”
牛大娘说:“更年期综合症那是女人得的病。”
牛大娘让牛小伟领爸爸到医院看看。做完检查,牛小伟也没回去告诉老妈一声,就直接奔饭店忙活上了。牛大娘到小餐馆来找他。
“小伟呀,你领你爸看完病咋不告诉我一声啥病呢?看你爸那霜打了的样,他一辈子可从没这样蔫过。”
牛小伟说:“别问了,没治了。哎,郭师傅来了?”说完去招待刚来的郭大叔。
牛大娘问:“啊,没治了,是癌症?早期晚期?”
“无期。”牛小伟甩过一句话,又去招待两位大姐,“朱大姐、赵大姐请。”
牛大娘说:“哎呀我的老伴啊,现在正是享福的时候,你咋能得癌呢?”
‘不是癌。“牛小伟顾不上多说,”翠花,天冷,先给这边上热茶。“
牛大娘急切地:“那还有救?”
“没救。”牛小伟头都没回,“哎,给您菜谱。”
牛大娘急了:“小伟,你挣钱的事比你爹的命重要啊?”
牛小伟仍在对付牛大娘,应酬顾客:“当然不重要啊,我爹命那多值钱啊,多少钱买不来爹呀?满市场打听打听去,有卖爹的吗?哎,请,请,老荆师傅。”
牛大娘大怒:“牛小伟!你爹到底咋的啦?”
牛小伟神秘一笑:“妈,放心,我爸死不了。不过,妈,你的好日子可过到头了。”
牛大娘大惑不解:“咋的?”
晚上有空的时候,牛小伟向全家除牛大爷外的所有人介绍牛大爷病情。
牛小伟说:“听明白了吧,爸得的这叫老年忧郁症。啥事他也不往好处想,整天在那发愁,妈,我爸这样,你天天不跟着添熬糟吗?”
牛大娘放心了:“就这病呀,要我说也没啥。平常多劝他几句,多给他宽心丸吃不就行了。”
牛继红说:“妈,你还真别小瞧这病,这病钻牛角尖。”
牛小玲说:“钻啥牛角尖?天天平安无事,他还怕天塌地陷啊?”
牛小伟说:“唉,大夫说了,还真这样,他见啥担心啥。”
说着牛大爷进来了:“你们都挤这屋来了,我说咋看不见你们呢。我还担心呢,是不是马葫芦盖又丢了,咱家掉下一个去。”
牛小伟一咧嘴:“看,来了吧?”
牛大爷头也不抬地说:“是不是路上又有车祸了,咱家摊上一个?”
牛大娘责怪地说:“你咋不想点好呢?”
“再不,小伟惹祸挨打上医院了?”
牛小伟:“我真倒霉。”
“小玲遇到流氓了?”
牛小玲:“我更倒霉。”
牛大爷掰着手指头:“我这都安排好了……”
牛继红说:“有你这么安排的吗?”
“我掐指一算,还差两个人呢,我就瞎寻思,那两个能出啥事呢?触电一个?
还剩一个呢,大冬天的,冰封地冻,掉河里不太可能,吃东西噎着了?要噎着也是军军。军军,以后吃东西要小心啊,姥爷担心。”
牛大娘说:“睁眼看看,孩子们都在,不都挺好的嘛,这回不担心了吧?”
牛大爷眼睛半睁不睁地:“看到就不担心了?看不着有看不着的担心,看着有看着的担心。哎,小伟呀,你说你开那小饭馆,要赔了是不是咱家得把房子卖了?”
‘爸,绝对不能,我还想挣钱买个大房子呢。“
“绝对?世界上有绝对的事儿吗?哼!继红啊,你也不年轻了,转眼就*那岁数了,这老了老了没个伴儿……”
‘爸,我到我妈那岁数,还得20多年呢。“
“你当20多年抗混呢,我这60多年,一晃过来了。想小时候就昨天似的。哎,想小时候我想起来,咱老家那风沙那个大呀,植树造林工作也不知他们搞得咋样?
风沙一刮呀,我老舅家正在风口。唉,我老舅家也有担心事,三代单传,听说那宝贝孙子刚结婚了,你说他要是没有生育能力,我老舅家不得断了香火了吗?”
牛小玲哭笑不得:“嘿,这不是操用不着的心吗?”
牛大爷转头对她去了:“对了,操你的心倒是用得着。你转眼也到你姐那岁数了,到时候再离婚了,再带个孩子,我和*岁数都大了,谁能帮你呀?”
“我还没结婚呢,你就盼我离婚?”
“我不是盼你离婚,我是判断你离婚。”
军军说:“你咋不判断我老姨点好啊?”
牛大爷逮谁跟谁去:“军军你,姥爷最疼了,你转眼呢……”
“也到了我老舅的年纪,混得啥也不是,连媳妇也说不上……”
“哎,你咋知道姥爷的担心呢?”
“跟你学的呗。”
牛大娘说:“那我呢,你没啥不放心的吧?”
“你我就更放不下心了,你说我要是先死了,谁陪你点灯说话呀,扔你个孤苦伶仃,我在九泉之下,能闭得上眼睛吗?”
“那我先死。”
“你心好狠呢,扔我一人,天天孤枕寒窗,流着眼泪到天明。”
“让孩子们给你说个后老伴陪你。听着没有,你们,我死了第二天就给你爸找个后老伴,不能让你爸一宿宿地哭着想媳妇。”
大伙忙哄着爸爸:“哎哎,一定一定。”
牛大爷眼珠子瞪溜圆:“啥?那砍的哪有旋的圆呢,再来个老太太,能像你这样跟我一心一意嘛?要是她惦记我这俩钱来的呢,我不是引贼人室嘛,我能对得起这帮孩子吗?”
牛小伟说:“爸,你的钱我们一分不要。”
“那我也犯不上给外人啊,不认不识的,凭啥呀?”
牛大娘想了想说:“你爸对我的感情还是挺深的。这么的吧,咱俩一起死,总行了吧?”
“胡说八道,你看谁家两口子一二三嘎叭瘟死,总得有先有后。”
“可也是,一起抬出去的那是煤气中毒。哎,你这病得的,还真不如得癌了。”
牛小伟为父亲的病发愁。在酒饭清静的时候跟顺子、翠花说了,顺子献策说:
“小伟你别愁,这病我爸也得过,后来好了。”
“咋好的?”
“也就是两高一顺,大力宣传大好形势。两高吧,就是高待遇,高帽子,你们家选他当最大的官,总统都行。”
“我们家设得起总统吗?”
“叫啥都行,反正官越大越好。这就像打强心剂似的,让他先振奋起来,接着就猛给戴高帽子,天天对他歌功颂德,把他整得成天像喝了一斤多酒似的,老晕乎乎的。”
“一斤多不行,我爸没那么大的量,给他整半斤那样就差不多了。”
“半斤不行,病得那么重,没一斤半打不住。”
“这让我上哪儿找那么多马屁嗑去呀?”
“动员全家一起上嘛。捧上去,你们接着就要顺着来。他说啥听他啥,要像耗子对猫似的。”
翠花说:“耗子对猫才不说啥听啥,那得抬爪就跑。”
顺子说:“比喻错了,那就是小耗子见大耗子,这窝小耗子吧,都挺孝顺的,老耗子吧得了忧郁症,小耗子牛小伟吧……”
牛小伟说:“去!”
“我就说这意思,得顺着来,不能反对。”顺子说,“最后一项,还得大力宣传大好形势,增强他的信心。你家的形势不算大好吧,你就得谎报军情。比如说牛大爷担心你的酒店赔钱,你就说一个月挣了十万八万的。”
“我说他准以为我唬他,不能信。”
“我帮你忽悠啊。担心大姐老了没伴,就说大姐找了个香港大款,就要去香港结婚了。”
“我姐她自己不能撒这说。”
翠花说:“这话我找机会跟牛大爷说。”
顺子继续说:“担心小玲将来离婚,我听说南方有个少数民族,绝对不许离婚。”
牛小伟明白了:“就说我妹妹找了个南方少数民族,保证白头偕老!”
“对,还有谁的问题没解决?”
“还有两个问题,一个解决不了,一个不用解决。怕我妈死得比他早,又怕我妈死得比他晚,我妈哄他一起死,他又不信这巧事,谁能解决?”
“全世界没比这更难的事了,这问题等他病好自己玩儿吧。”
“还一个问题是担心军军吃饭噎着。”
顺子降了一声,也没词了。
第二天,牛大爷又低垂着头闷坐在沙发上,全家都挤眉弄眼使暗号。
牛大娘试探着问:“吃饭呢?”
“吃饭?吃饭干啥呀?”
“吃饭为了活着呗。”
“活着为了啥?”
“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吃饭啊。”
“是吧,那还吃个啥劲?没意思。”
军军插嘴说:“我活着就有意思,将来我要当联合国秘书长。哎,咱家选个秘书长呗?”
牛继红搭话:“选那干啥?”
军军说:“在咱家有无限的权力,咱家的啥事都归我管。”
小伟这时从屋里出来:“军军,发表什么宣言呢,要竞选总统啊?”
牛大娘说:“起来这么晚,选啥你也没机会了。”
“真的?真要选啥呢?我有什么可能吗?”
小玲奚落他:“你要有可能的,那就不是竞选了,是人人都不用选,全锅端了。
比如,过年了,全国人民普调一岁,谁也落不下,那就有你一个。”
牛小伟装做不服的样子:“嗨,我还真不信,今天咱们选啥?”
军军说:“选个统领咱们全家的秘书长。”
牛小伟胆怯地说:“这官可不小,这么大的权力,我,我还真不敢掌握。姐,你看你……”
牛继红大声说:“我哪敢呢,我看这事儿呀,妈,你看你……”
牛大娘连声哟哟:“哟,我这辈子最大当过一个礼拜的代理班长,管仁人。要说咱家当过大官的,那还得是……”
大伙儿说:“谁呀?”
牛大娘一指:“你爸呗。”
牛大爷嗯的一声抬起低垂的头。
牛大娘说:“要说你爸哪,要能力有能力,要方法有方法,要责任心有责任心……”
牛大爷随着牛大娘的话越坐越直溜,最后站了起来:“啥事啊,有意思吗?”
家里选个秘书长,对牛大爷是副强心剂。牛大爷出来散步,又想起心事,在小餐馆面前端详。顺子在屋里看见,忙出来和牛大爷说话。
牛大爷自言自语:“这酒馆不显山不露水的,能不赔钱?”
顺子大惊小怪地:“啥?牛大爷你说啥?这酒馆赔钱?”
“不把房子赔进去,就算烧高香啊。”
“哎呀,牛小伟没跟你说咋的?上个月就剩10万呢,淡季都最少挣8万。”
牛大爷吃了一惊:“啊,真的咋的?”
“我骗你这个干啥呀?小伟没跟你说?这可能是商业秘密,我不该多嘴,你装没听着。”
牛大爷说:“哼,我听着了能装没听着吗?没听着我这秘书长不是白当了吗?”
牛大爷进餐馆去看虚实。
翠花热情地招呼他:“哟,牛大爷,继红去香港,你老跟不跟着去享福啊?”
牛大爷一愣:“继红去香港?这里装不下她了,她去香港干啥?”
“她不是怕老了没伴孤单嘛,找个伴呗。那香港老板可有钱啦,又年轻又帅。”
“又年轻又帅又有钱的香港老板找继红?这可不太保险。”
“咋不保险啊?那老板追继红姐追得可紧呢,继红姐要啥给啥,提啥条件满足啥条件,那样子就是非继红姐不娶呀。”
“非继红不娶呀?那继红可以守株待兔了。”
“牛大爷,你不高兴啊?你不怕她老了没伴啊?”
“我怕她年轻就让人给卖了。小伟呢?小伟,你姐这事儿是真的?”
牛小伟说:“可不真的,我姐不好意思,还保密呢,想给你意外惊喜吧。”
牛大爷却说:“还意外惊喜呢,我看她是想吓死我。我这个秘书长真得用权了。”
牛小伟又说:“小玲也有意外惊喜。你不是怕她将来离婚吗,她找了个南方少数民族,人家那儿民族好,男人女人不许离婚,从一而终,白头偕老。”
“嘿嘿,好,这好,小玲的婚事要定下来。”
晚上,牛大爷精神十足地招集全家开会。
牛大爷说:“上任几天了,第一次开会。前几天没动静呢,主要是摸了一下情况。通过我调查的情况看啊,咱家的形势是一片大好,啊,大好,不是中好,也不是小好,更不是不好,啊,不是不好。所以,悲观的论点,失望的论点,担心的论点,厌世的论点,都是错误的!”
大家热烈鼓掌。
牛大爷摆摆手,继续说:“为了巩固和发展大好形势,我提出几点要求,要求大家去做。”
牛小伟表态:“放心吧,我们坚决执行爸爸的指示。请下达战斗命令吧。”
“牛小玲终于找到了可托付终生的伴侣,机会不可错过,现令牛小玲火速飞往南方,签订百年婚约。”
牛小玲说:“啊,当真啊?就是真的,我有钱飞往南方吗?”
牛大爷一指牛小伟:“机票的问题,一会儿由你哥给你解决。”
牛小伟急了:“啊,我给她解决机票,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牛大爷又一指牛小伟:“闭嘴!咱家形势大好,就你问题最大,有严重的经济问题,你的问题最后谈。继红的问题处理得也挺快,可是我有一点担心,不要跟香港老板去香港结婚,万一他是个坏人,把你卖了呢?所以,小玲的空路要开通,继红的海路要封锁,他既然非你不娶,结婚可以在这边结嘛,在家我们做倒插门女婿,你就宣布,不是倒插门,一概不予考虑。”
牛继红冷笑:“你这不是怕我老了没伴,你是怕我不能老死在家里。”
牛大爷转向小伟:“海空的任务都布置完了,现在布置小伟的任务。咱家离你的小酒店不远吧?不隔山跨海吧?咋搞得陆路不通呢?你的大好形势我咋就不知道呢?牛小伟同志的酒店月赢利达10万,创造了一个月等于他过去20年的好成绩!”
牛小伟谦虚地:“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牛大爷大吼一声:“啥叫不算什么,发现大问题了,挣钱为啥没有上交国库?
是不是把钱私藏私分了?跟那个服务员翠花是不是有啥攻守同盟关系?现发布第三项命令,陆路要开源截流,严禁瞒产私分,从这个月起,牛小伟每月要向家里上缴营利款6万元。”
牛小伟:“我的妈呀,我看我真得把咱家房子卖了!”
牛小伟上哪去整那6万块钱去?等了几天,不见牛小伟交钱,牛大爷提了棒子去催款。
小伟从酒店抱头跑出。出馊主意的顺子也跟着跑出来。
牛小伟抱怨:“你出这啥老破主意啊,这老年忧郁症倒好了,转老年狂躁症了。”
顺子说:“也是,哪有提了棒子朝儿子要钱的啊?”
牛小伟哭丧着脸说:“你再想招把我爸治回到老年忧郁症去吧。”
翠花抱着头跑出来:“大爷,可真没我啥事呀!”
牛大爷提棒子站在饭店门口:“你们都没事儿,那一个月10万块钱都让猫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