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赵大人,最近内阁的变动你也知道了。皇上把内阁的实权交给了徐阁老。你可是徐阁老的学生,何必要为了别人牵上这个字呢?”
赵贞吉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心里一阵难受,但望向杨金水的目光显然是完全屈从的神态。
杨金水这才又拿起了刚才从柜子里掏出的那叠文纸:“这里就是我跟那五个徽商签好的约。所不同者,把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改成了十万匹丝绸,今后每年上贡的一万八千匹丝绸改成了三万匹丝绸。这五十万两银票就是从今年增加的十万匹丝绸中拿出的一半。为了国事,我也是尽了心了。赵大人要没有别的异议,就请在这五份约书上签上名带回衙里盖上巡抚衙门的大印。用这五十万两银子立刻筹办军需粮草,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
赵贞吉的手伸出来好艰难,但还是把杨金水递过来的那叠约书和那五张银票接了过去。
“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改成了十万匹丝绸,今后每年上贡的一万八千匹丝绸改成了三万匹丝绸”这几个徽商真的是亏到吐血了。杨金水这是再次逼赵贞吉表态,朝廷要让严党倒台是早晚的事,你赵贞吉前程似锦何必要掺和到这件事情里。如果赵贞吉真的要反抗,作为一省巡抚他当然有办法,但是作为代价他可能要牺牲政治前途。再说这几个徽商的事情,就是做局要把胡宗宪拖下水,毕竟胡宗宪对国家,对社稷功劳很大,没有把柄还真不好动他,况且未来严党倒台是早晚的事情,留一个统兵大将两省总督,他要铁了心保严嵩怎么办?再极端一点,严嵩下台了胡宗宪又不听朝廷的调遣,东南赋税重地国家肯定不放心,所以在皇帝的授意下司礼监,织造局,再加上赵贞吉,郑泌昌何茂才,一起提前挖坟,严党倒台前先把胡宗宪给埋葬了。
杭州馆驿西院
海瑞赶到这里已是亥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相隔数月,这次来到,驿丞、驿卒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驿丞亲自举着灯,驿卒在后面替他牵着马走进了院门。
“王知县到了吗?”海瑞一进门便大声问道。
“敢不先到?”王用汲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院里,还是那副笑容,望着海瑞。
一个在淳安,一个在建德,比邻之县,可几个月就是没能见面。海瑞见到他顿感春风习习扑面而来,立刻走了过去:“你总是比我腿快。”
王用汲:“我比你近,地利而已,地利而已。”
“住哪里?”海瑞问王用汲。
驿丞立刻接言:“给二位老爷安排了东院大房。王老爷说一定要住你们原来住过的那两间,小的只好从命。若是嫌办公事不便,还可以调。”
海瑞大声赞同:“原来的好!就住我们上回那两间。”
两位知县先碰面了,官场无朋友,能有这样的交情也真是难得。
杭州馆驿海瑞客房
这是原来那间房吗?海瑞一进门就感觉不对。
房梁上吊着灯,房角上坐着灯,书案上摆着灯,大放光明!房间确还是那个房间,摆设却全换了,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书案也大了许多,上面的纸笔墨砚显见都是上品,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换成了上等的细瓷,而且还摆有花瓶、古玩。
海瑞站在房子中问,上下左右扫了一眼。
驿丞站在他身边,指着房门边那架黄花梨洗脸架:“海老爷先洗把脸,待后让他们伺候您老沐个浴。看还缺什么,我再派人绐您送来。”
海瑞这才看到,房门边的洗脸架上还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清水,一块雪白的凇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慢慢望向那驿丞。
王用汲站在另一边鬼笑,他知道,驿丞立刻要碰一鼻子灰了。
“点这么多灯干什么!”海瑞果然一开口便给他一钉子,“还有这些花瓶之类!我们是来办公事的桌上留一盏灯,其他没用的东西都拿走。”
那驿丞立刻窘在那里:“海老爷,您老和王老爷虽还在知县任上,这回可是奉旨办差。我们是按规制接待。”
海瑞:“什么规制?《大明会典》上有这个规制吗?”
那驿丞只好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恭敬不如从命。你们就按海老爷自己的意思办吧。”
驿丞只好对外面的驿卒喊道:“取叉子来,把房梁上的灯还有座灯都熄了。把花瓶古玩都搬出去。”
立刻进来两个驿卒,一个拿着一根长竿又便去叉吊在房梁上的灯,另一个便去取摆在各处的花瓶古玩。
王用汲对海瑞:“先擦把脸吧。让他们干,去我房间坐坐。”
“不擦了。”海瑞说着便和工用汲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对那驿丞说道,“一百两一匹的淞江棉布用来做脸帕,你们也太阔气了。换了,我只用麻的。”
杭州馆驿王用汲客房
一跨进门,海瑞便是那副不想进去的样子。
王用汲的房间和海瑞刚才的房间是完全一样的规格和摆设。
“算了。我还是到院子外边站站吧。”海瑞说着便走。
王用汲一把拉住了他,仍然笑着:“你不愿意过好日子,还不许人家舒服点?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海瑞:“好大的人情。润莲,你知道这种规格一人一天要花多少银子吗”
王用汲:“包括饭食,一百二十两。”
海瑞:“知道你还住?”
王用汲收了笑容:“因为这是赵中丞和织造局亲自安排的。”
赵贞吉是巡抚也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他安排陪审官的食宿规格尚可理解,可王用汲偏偏把“织造局”三个字说得很重,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海瑞立刻警觉起来:“上谕下来都五天了,我们来了不立刻召集办案,倒在规格上做起文章来了。”
王用汲:“其实,赵中丞已来过了,等了你一个时辰,刚走。”
“是么?”海瑞立刻转身,“那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都什么时候了?”王用汲一把拉住他,“赵中丞说了,明早卯时在巡抚衙门会面。”
其实见不见赵贞吉没有两样,前面审过一次,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按照赵贞吉的作风,就算是见了,他也不会再次亲自出马去审案子,而且他这种圆滑世故的做派,海瑞肯定要当面顶撞,到时候案子没审,几个办案的先内讧了,场面必定更难收拾。
说着便把门关了,接着把海瑞拉到靠墙的椅子边,“来,坐下说。”
海瑞被他让着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了。王用汲拖着旁边那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先不说规格的事。刚峰兄,你接到上谕是什么时候,”
海瑞:“五天前清晨时候。”
王用汲:“建德比淳安近,我接到上谕是六天前的傍晚。遵省里的安排,白天忙着交接县衙的事,这几晚可是夜夜没合眼,睡不着。”
海瑞笑了:“是呀。这么大的案子,被审的睡不着,审案的当然也睡不着。”
王用汲:“你也睡不着吧?”
海瑞:“那倒没有。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觉该怎么睡还怎么睡。”
“你倒睡得着。”王用汲叹了一声,“你就没想想,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为什么是赵中丞,两个陪审官为什么是你和我这两个新调来的知县?”
海瑞望着他:“想得有些道理。”
王用汲压低了声音:“赵中丞是徐阁老的学生,你和我是高大人和张大人推举的人。愣要说派系,我们三个全是裕王爷这边的人!”
海瑞依然静静地望着他。
王用汲:“这么大案子,皇上为什么会同意全用裕王爷的人来查?用意只有一个。”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海瑞:“说下去。”
王用汲却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笺纸上写了两个字,踅回来,伸到海瑞面前。
海瑞注目望去,笺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倒严”。
海瑞点了点头,王用汲立刻揭开身旁的灯笼罩将那张纸点燃了,快烧尽时放到自己这边的茶碗里,这才又坐了下来,紧紧地望着海瑞。
海瑞也紧紧地望着他,一副等着听下去的神态。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这个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手脚,从浙江人手,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这一党势力太大,在朝廷动他们立刻便会牵动两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顾忌,还没有下最后倒他们的决心。刚峰兄,这样的事交到浙江,交给我们,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哪。”
王用汲还真猜错了,倒严现在还不到时候,浙江这个案子最多算是敲山震虎,真把严党扳倒了后面怎么收拾,清流有严党这么贴心这么好使吗!
海瑞显然认同了他的见解,也格外严肃起来:“那这个担子你准备怎样担?”
王用汲:“一句话,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海瑞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什么叫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王用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人这二十年*事有多少牵涉到官里,牵涉到皇上,朝廷那么多大员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说过一句话?何况还有许多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从浙江人手就是为了投鼠而不忌器!牵涉到‘鼠’我们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海瑞开始换了一种目光望着王用汲,他突然发现这个人品厚道遇事随和的人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一时自己也弄不清是对他油然而生佩服还是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中便透出了这种复杂。
王用汲正望着他的眼,当然感觉到了他的神态:“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们不这样想,郑泌吕、何茂才就会想得比我们明白。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宫里扯,往皇上身上扯。这一扯,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你和我,还有赵大人这一关就比郑泌昌、何茂才还要难过!”
海瑞仍然紧紧地望着他:“赵中丞是不是也这样想!”
王用汲想了一下:“他来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说,但可以料定,他也是这样想。”
海瑞:“你怎么就能料定?”
王用汲的目光这时慢慢扫视着这间布置高档的房间:“现在可以说我们的规格了。你和我也不过七品的职位,织造局为什么会亲自出面给我们安排这么高的规格?难道还不明白。”
海瑞:“织造局插手这个案子了。”
王用汲:“岂止插手。圣旨叫我们抄没沈一石的家产充归国库,可织造局已经将洗一石的家产转卖给别的商人了。”
“他们敢!”海瑞倏地站起,两眼立刻闪出光来。
“不要动气,先不要动气。”王用汲一边示意海瑞压低声调,紧跟着也站了起来,更压低了声调,“你知道收买沈一石家产那些商人的约书是和谁签的吗?”
海瑞:“谁?”
王用汲:“赵中丞!”
海瑞一下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