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谈过恋爱的我》邀请九位没有感情经验的年轻人到海岛共处,尝试踏出恋爱第一步。 (资料图/图)
“迄今为止一直单身,并且感觉按照这个趋势还会继续单身下去。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这是豆瓣“母胎solo”小组的简介,小组成立五年来,已经有超过1.8万成员。
“母胎单身”或“母胎solo”,源自网络用语,指的是从娘胎出生开始就一直保持单身的人,带有自嘲的意味。
刘栋经常逛社交平台,发现没谈过恋爱是很多年轻人的情感“痛点”,市面上恋爱综艺扎堆,却还没有哪一档关注到这个人群。他担任《没谈过恋爱的我》的播出平台总制片人,决定用这档节目关注恋爱中踏出第一步的过程。
公开招募选手的信息发布后,节目组在三天之内收到了四万多份报名表。另一位总制片人沈燕所在的公司负责节目的具体制作,他们从没遇到过这么踊跃的报名情况,甚至有人想特地从海外归国参加录制,“说明这个题材确实有相当强的现实基础,我们发现有一个很大的群体在我们周围,他们非常想谈恋爱”。
民政部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的单身成年人口超过了2.4亿。2021年,我国结婚登记数据为763.6万对,创36年来新低。世界各地的独居人口和婚姻数据都表明,单身趋势是一个全球普遍性现象。
在选角过程中,节目组接触了大量毫无感情经验的年轻人。最让他们疑惑的是,很多人外貌和学历等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怎么会没谈过恋爱?沈燕解释,“过去大家对这个群体有很强的刻板印象。他们可能在很有爱的环境下长大,本身也很优秀,(只是)各种原因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往一潭死水的生活中丢下一块石头”
九位年轻男女来到福建东山岛参加录制,他们要这个人烟稀少的海岛上相处近一个月。节目组特意营造了远离城市的“乌托邦”,“这么多年没有谈恋爱,比较难走出这一步,很多人跟我们讲,他们很需要推动力。我们营造了理想的感觉,对他们有一种打开和促进。”沈燕说。
刚认识时,尴尬和局促无处不在。大家聚在一起的场合,男生和女生会自动分成两个行列,都和同性走在一起。回到各自的房间后,很少有人继续社交,要么打开电脑看动漫,或者干脆躺下睡觉。
24岁的罗郅阳是画室老师,平时生活是两点一线,他习惯独处,社交太久会消耗他的精力。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他会说,自己很累,要提前休息了。
和这么多不熟的人待在一起,让罗郅阳感到焦虑。他责怪自己无法像别人那样侃侃而谈,陷入自我否定,“觉得自己很糟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那么优秀的人面前。”
他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参加节目。现在说来“很可笑很幼稚”,他曾想过要在25岁前结婚生子,这些年下来,关系近的亲密朋友都屈指可数,恋爱更是从没有发生。他不怕单身,一个人生活很自在,但偶尔会有孤独的时刻,“有时候我吃到一家很好的餐厅,有个人能分享一下也很好”。
“我朋友说,你一直没有谈过恋爱,你试试看,指不定灵魂伴侣可以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需要做出改变,我不能像个乌龟一样一动不动。”罗郅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到了东山岛,他有点后悔了,镜头全天候地对着他们,“我是死宅男,老爱躺着,拍出来这个人简直太傻了”。他形容自己就像乌龟,陌生的环境让他想把头缩回壳里。
其他嘉宾也各有不适,有人一紧张就变得啰嗦,有人给妈妈打电话,“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在一个空间里生活,他们会有强烈的不适应感”。沈燕回忆。
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是这档节目的观察团成员,负责观看和分析嘉宾们的交往过程。她观察过其他恋爱综艺,大部分参加者都有一定恋爱经验,探讨的是亲密关系中的问题和解决,《没谈过恋爱的我》则聚焦更初期的阶段——如何进入亲密关系。“他们最大的问题可能不是恋爱的问题,而是怎么和他人形成一个更为亲密的关系联结,如何突破个人情感模式,重新确定关系边界的问题。”
节目初期有一个环节,每天相处结束后,大家回到房间,写下让自己心动的名字放进风铃里,再把风铃挂在房门口。沈燕说,考虑到很多人太内敛,于是想用挂风铃的方式,“让他们没有负担地做真实的表达”。
沈奕斐和其他观察团成员会猜测风铃的情况,结果常常和真实情况大相径庭。沈奕斐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一方面感性认知难以预测,另一方面,“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叫‘确定的心动’,因为你没有谈过恋爱的话,你其实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感觉到什么程度了,没有所谓‘心动’的参照系。”
节目前几期,罗郅阳一直没有挂出风铃。他承认自己有些谨慎,“心动对我而言是很强烈的词。我当时还在慢慢地打开自己,接纳大家,还在很初步的相处过程。”罗郅阳说,他不会一见钟情,比别人慢热得多。
随着大家相熟,罗郅阳渐渐变得自如,偶尔状态兴奋时,他也可以开心地社交到晚上。他觉得参加节目至少迈出了第一步,“往我一潭死水的生活中丢下一块石头,看看能够有怎样的涟漪,观察一下自己,也观察一下大家。”
24岁的罗郅阳是画室老师,习惯独处,自认比较慢热。 (资料图/图)
相信爱情,但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四年前,沈奕斐在复旦大学开设了《亲密关系》课程,后来又在网络上开授《社会学的爱情思维课》。她发现国内一直不太重视情感价值教育,身边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如何走进亲密关系。
分析原因,她认为人最有恋爱冲动的年纪是在荷尔蒙和性意识萌动的16岁左右,而大部分人这个时候还处在早恋不被允许的高中,而之后又没有机会让他们体验爱情的快乐。“等到他二十多岁,理性上知道是自己需要的,但感性上的萌动已经被压制得很好了,已经说服自己其实不需要爱情了。”沈奕斐说,“这就是这一代很多年轻人会有的困境。”
对很多人来说,没有太多正面范例让他们对爱情怀有信心。“现在年纪大的一代没把自己的爱情经营好,父母辈的婚姻如果整天鸡飞狗跳,那怎么能让年轻人相信结婚是好的选择呢?其实最好的催婚是父母把婚姻生活经营的很幸福,如果孩子看到父母的婚姻都是互相伤害,就很难对爱情有美好向往。”
在《没谈过恋爱的我》里,嘉宾们的原生家庭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们的爱情观。有人父母、祖父母经常吵架,导致他害怕一切冲突。有人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频繁转学,没有固定的生活和朋友。也有幸运者,在充满爱的家庭长大,但也就对另一半的契合度要求很高。
罗郅阳记得,从小和父母没有一起旅行过,也没有微信群,父母很忙,他几乎是一个人长大。家庭给他的感觉是,每个人都是个体,“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婚姻中感受到爱会是件好事”。
在沈奕斐看来,有些影视作品里展现的爱情也帮了倒忙,“提供了不切实际的爱情脚本,过于夸张,又过于简单,使得年轻人走进现实的爱情里,就会很失望,因为真实的爱情是复杂的,会有各种矛盾的。”而一些极端的社会新闻,又让人觉得婚姻不幸的状况太普遍,“但实际上我们做统计就发现不是这样的,一半的婚姻还是幸福的”。
节目组让每个嘉宾给未来的初恋写了一封信,让人意外的是,每个人都在信里深情款款,坦然地憧憬着恋爱生活。看起来最不想恋爱的罗郅阳写道,“在我看来命运会是一条孤独的河流,只有灵魂相伴才能渡过。”
这一段让沈奕斐看得眼圈泛红,“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这个年头没有浪漫……其实我自己看00后,你不要被他们吊儿郎当的外表、‘躺平’的言语给迷惑了,其实他们可认真了。”
“年轻一代对亲密关系的向往(程度)其实很高的,我们做研究的时候发现,他不是不相信亲密关系,他是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沈奕斐分析,随着物质条件变得富足,人们对亲密关系的质量要求变高了,过去结婚不在乎感情,而现在如果亲密关系不促进人的幸福和成长,很多人宁可选择不要。
许多学者分析过现代社会婚姻和爱情的变迁。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夫妇认为,爱情是现代人的新兴宗教,人们追求爱情,是为了在冷酷的社会中,营造只属于两个人的温馨世界。无奈的是,爱情越来越重要,却也越来越困难。
罗郅阳觉得自己最大的困难在于太理想化了,他渴望找到灵魂伴侣,“精神上的交流大于一切”。他喜欢艺术,希望和另一半能深度交流、三观相合,但理智上又觉得这太难了。他认为这种理想关系一定存在,只是自己未必会遇到,“如果真的没有,我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认为,年轻一代仍然渴望亲密关系,并对亲密关系的质量有更高的要求。 (资料图/图)
“每个人都有还没进入恋爱的那个阶段”
沈奕斐观察,节目中的嘉宾由于缺乏经验,很多时候不明确关系的边界,分不清礼貌和喜欢,分不清暧昧和正常友谊。
有一位男嘉宾对人很礼貌,习惯照顾别人的情绪,导致喜欢的女生分辨不出他是否对自己有特殊的好感。后来几期,他学会了主动划定边界,会对其他女孩说“我们为友谊干杯”,来明示拒绝。
“亲密关系是一个建立‘我们’的过程,在恋爱之后,我们需要和其他的异性建立一个边界,既要保持和他人正常的人际交往,也要明确和爱人建立‘我们’的特殊性,爱情本身是有排他性的。””沈奕斐说。
罗郅阳还没完全做好准备,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问题和毛病,“得先自我接纳,我能认同自己的缺点,再找到一个真的心动的、合适的人,我愿意把这些缺点暴露给她。”节目里有三个女孩先后对他表示过好感,他自己的情感偏好却始终让人看不清。他不想伤害别人,不知怎样作出合适的回应。
罗郅阳说,如果他对人有好感,释放了一些信号后得不到回应,他会很快退缩。“很害怕受伤,很害怕掏心,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告诉别人,别人没有回应或反馈,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有些观众看到他一直不做出选择,质疑罗郅阳寻找伴侣的诚意。罗郅阳说,他性格拧巴,平时就难以被人理解,料到会有各种各样的误解和揣测,但不会违背内心去表达心意。
但是对他来说,参加节目已经让他切实发生了改变。他更敞开了,以前和一个人成为朋友,罗郅阳要花上半年到一年的时间,节目里他用了一周就融入了大家,“把社恐抛弃了,我觉得也是一种改变”。
过去他从不会主动在微信里打开和别人的对话框,就连需要朋友帮忙时,他都难以开口,不想麻烦任何人。现在他愿意尝试主动一点,收到别人的邀约时,他不再那么恐惧和抗拒了。
沈燕希望《没谈过恋爱的我》让人看到这些单身年轻人更复杂的内心,“他们内敛害羞,但是有他们自己的强大,有时候也会看到一个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他们的内心戏很多,不是那么善于表达,但是恰恰这样一群人在互相了解的时候,会比其他人来得更强烈、更真挚,他们的表象和内在反差很大。”
沈奕斐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不要把“母胎单身”当作一个群体,“我认为它是一个人生状态,每个人都有还没进入恋爱的那个阶段。”她不同意一些把单身归结为社交或心理障碍的偏见。“不要把他们污名化,所有人都是从不知道怎么谈恋爱慢慢成长起来的,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都有这些懵懂犹豫的状态,不确定、没有参照系,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会比较谨慎。”
“我们做这个节目初衷,是希望传递恋爱特别是初恋的美好,也希望对那些有恋爱渴望又迟迟未动的观众有所鼓励,鼓励年轻人们走出家门,走出第一步。”刘栋总结,“我们不希望让大家觉得这群人很特殊,或者是异类,我们认为这个是很正常的过程。”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