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战车
自秦皇汉武下历千年之后,帝王的统合终战胜了割据豪强的自雄,有宋一代之后再无长期的天下分裂,“尊王”之混一寰宇亦超越了“攘夷”之内外判然。“大一统”在北宋时成为正统论的基础,虽经南宋偏安时期的暧昧,至有元一代确立为正统论的核心,明太祖定宴飨乐章,必奏“大一统之曲”,以示超迈夷夏,清帝更以大一统为正统之基。 元明清三代享祚近七百年,大一统理念终超越其他诸种托衍理念,成为规范正统天命观之基本内容,化作中华民族信仰的深层基础。
中国的王朝史历经着对于正统论的争夺与演化:历史被不断重新叙述,但叙述者并不是天子,而是圣人门徒。依《中庸》之论,圣人至诚,因此亦能配天,故朱子赞之曰:“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
如此,道统与法统发生分离,法统归于天子,道统起自圣人。道统以天道之流转有常,规范着终归沦于尘土的王侯将相。这看似脆弱实则强韧的不绝如缕,绵延数千年,演绎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天子依凭王侯将相之拱卫,以法统之在握,主张自己的天命所归。然天命无常,“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一个王朝的法统,百年之后也灰飞烟灭。新的法统又会崛起,这个天命轮回,演绎着中华民族的政治史。
道统所言说者,乃天命之普遍性,不承天命者无资格君临天下;法统所言说者,乃天命之特殊性,主张天命正在吾帝吾朝。法统通过道统获得精神自觉,道统通过法统获得现实的呈现,二者相互对抗又相互依赖,彼此缠绕绵亘不断,演化为中国历史的基因,孕育着中华民族的信仰。
山东,儒家思想浮雕
历史的精神现象学过程
历史是个运动的过程,人性的激情是其根本动力。
人性当中既有追求普遍性的激情,又有追求特殊性的激情。对普遍性的追求,使人类获得存在的意义;它通过理性而转化为一整套思想体系,姑且称之为理想。对特殊性的追求,使人类获得存在的载体;它通过理性而转化为一个个具体的谋划,在其未获得反思性的精神自觉时,姑且称其为*,获得精神自觉时,则呈现出个体的道德主体性。
普遍性的理想使人成其为人,超越于时间承载着永恒,但它在彼岸世界,倘不落实在此岸世界,将永远处于虚空;特殊性的*使人获得现实的存在,但倘不通过理想而获得意义,则在历史中转瞬即逝,不留痕迹。理想与*,都要求将自身现实化,呈现为人类激情的涌动,无数人的激情不断彼此冲突、互动的过程,最终外化为现实的制度,制度是联系普遍性与特殊性的中介机制。对中国的精神世界来说,作为普遍性的天道,通过制度而表达为现实的秩序安排,作为特殊性的世俗利益,通过制度而获得稳定的规则保障。
人类多向度的激情,推动着人类秩序的辩证发展,这便是人类历史的精神现象学过程,自我意识在此过程中逐渐产生并获得充实。
在*所推动的对利益的本能追求与竞争中,人类会因*无法被满足而意识到他者的存在,通过他者,人们会反过来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自我意识的特殊性一面便浮现出来。反思会告诉人们,没有对他者的认识便不会有对自我的认识,自我与他者实际上是互为条件的共在,特殊的自我不过是这个共在关系当中的一个必要环节,自我意识的普遍性一面便浮现出来。于是,人类的精神开始超越本能而形成自觉,特殊性也超越单纯的*,升华为个体的道德主体性。共在关系在精神当中会发展成为一个共同体,对共同体的自觉,实际上已经设定了非共同体之他者的存在,于是自我意识会发现共同体不过是更大的共在关系当中的一个特殊存在,前述循环便在更高层次上又发生一轮。
自我意识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充实起来,它以*对特殊性的本能追求而起始,以精神对普遍性的自觉意识而告终。这中间会经历辩证发展的多个阶段,最终达到对特殊性最本质的体认,即认识到,每一个体作为区别于他者的独立道德主体与法权主体的存在;达到对普遍性最根本的自觉,即理解到,承载着普遍理想的制度安排,超越于所有单个主体之上,是个体的道德实践与法权实践的根本条件。自我意识因此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合题。
相对于普遍性的理想而言,制度是特殊性的存在,因为任何现实的东西都是特殊的。理想一旦外化为制度,它就被建制化,被制度的物质载体所绑架,丧失了其他的可能性;理想成为现实,却因此遭遇异化,丧失普遍性而沦为特殊存在。但理想的本质特征在于对普遍性的绝对追求,一旦开始异化,理想便会寻求自我超越,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摆脱具体制度与载体的束缚,自由地再次启航,继续其追求普遍性的努力。于是道统与法统发生分离。
相对于历史中现实活动的个体而言,制度又是普遍性的存在,原则上,它要普遍约束制度下所有的人,不得有法外之人。制度为*提供了稳定且可预期的活动空间,但*对特殊的现实利益的追求,其短期结果可能会损害制度的公共性,其长期结果则可能会改变制度所依凭的社会基础。于是*的活动会发生自我否定,因为它在侵蚀自己赖以稳定活动的制度前提。从另一方面来看,制度为*所提供的发展空间,正孕育着制度的自我否定,它终将因无法再满足*所需,而走向瓦解,并有待来日在新的理想与*的共同推动下实现重构。
因此可以说,制度是历史的固化呈现,是理想的现实化,同时又是*获得可预期性的条件。个体*的合力,在短时段上会带来现行制度下的繁荣与发展,在长时段上则会在未来引发混乱乃至新秩序的出现;自由的理想会让现行制度获得正当性,但又会超脱现实之外,通过对于道统、法统的再叙述,而推动、引导新秩序的构建,并且让新秩序获得精神自觉。制度的保守性与激情的运动性,两者之间的张力推动着历史的演化,在中国呈现为不断更迭的王朝史。
激情之所以有不尽的运动性,在于人性是自由的。人类自由地追求超越性理想,也自由地追逐现实性利益。这种自由内在于人性本身,不是谁设计出来的,也不是谁能改变得了的。激情展开的过程,很多时候并不是和平与令人赞赏的,它更可能充斥着*的贪婪与暴力的血污,但人性并不会因此而彻底沉沦。贪婪与血污的现实初看上去全无意义,但会逼迫人们去反思现实与普遍理想的关系,使得人的精神世界与人的现实存在相分离,反倒令人类对他者形成更深刻的认识,令自我意识得到充实,令自由变得更加饱满。一如黑格尔所说,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果,便有了原罪,但正是原罪使得人成其为人,“罪恶生于自觉,这是一个深刻的真理:因为禽兽是无所谓善或者恶的,单纯的自然人也是无所谓善或者恶的”。
只有能够作恶,才能够为善,因为此时才是一个能够用“善恶”来衡量的人;动物只服从本能,无精神自觉,从而无法作恶,也无法为善。道德自由是专属于人的一种天赋,只有人能够不被物质所决定,自主地进行道德抉择;这并不意味着个体不会作恶,而只意味着我们可以判断其自主行为为恶,但我们无法判断一只斑鬣狗的本能行为为恶。判断标准的出现,以人类拥有自由选择的能力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