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 龚金平
近些年的一些印度电影接近于“社会问题剧”,彰显出社会批判的犀利和直接,即通过展示个体在特定政治体制和社会语境中的苦难、挣扎、反抗,揭露印度社会的痼疾,从而使影片具有社会责任的担当、道德情感的升华,以及商业电影的流畅与痛快。
只是,这些电影虽善于选择最具印度特色的社会文化景观,却无意或无力对印度的社会问题进行深入剖析,更不可能为社会变革指明方向与路径。就如《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印度合伙人》《白虎》等影片,都是在一个类型片的框架里完成英雄叙事,主人公的成功带有传奇化、浪漫化色彩,是个人意义上的奋斗、冒险与奇迹,而不是印度社会的得救之道。有了这个背景,我们讨论电影《命运理发师》的艺术得失就有了更为宽容平和的心态。
《命运理发师》以一个没有多少存在感的路人半夜到树林里如厕开始,引出大哥拉蒂那姆为了宣扬建造新厕所的政绩,强行将这些在小树林如厕的人们拉到了厕所的剪彩现场。在剪彩仪式上,弟弟马蒂带人来搅局,从而介绍了这个村庄的政治生态(分南村和北村)。随后,为了请村主任剪彩,影片又交代了村主任为了维持政治平衡,娶了来自南村和北村的两个妻子;为了避免争端,没有将村里的工程承包给两个儿子,导致两位妻子大为不满。待村主任来到现场,众人却发现有一条狗提前享用了新建的厕所,围绕由谁来清扫厕所,这才轮到主人公笑脸正式亮相。
电影的开场非常精彩,它以一种迂回的方式,以一个特定的事件为契机,交代了村里的政治生态、等级划分、人际关系,以颇为从容的方式展开了一幅印度基层的生活画卷。这个开场也交代了主人公笑脸的身份,他在村里毫无地位和尊严,可以被随意使唤,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在需要清扫厕所时众人才会想到他。
让主人公在故事起点处于落魄、灰暗的状态,然后通过机缘巧合,让主人公一步步晋级,成为超级英雄,这是英雄叙事的惯用情节套路,其难点和看点就在于主人公转变的心路历程和刺激事件的设置。《命运理发师》在这方面的处理虽偶有令人惊艳之处,但总体而言显得潦草。例如,邮局工作人员滕莫齐担任了“启蒙者”的角色,她为笑脸取名“曼德拉”,并鼓励笑脸为尊严而战,为个人幸福而战,为梦想而努力。可惜,滕莫齐在笑脸的成长中所起的作用基本停留在“灵魂导师”层面,并未真正对他的内心产生深刻触动。另外,影片在人物刻画和人物成长方面的铺垫不够,主次不分,且逻辑牵强,情绪感染力不足。
当南村和北村围绕谁第一个上厕所而大打出手时,笑脸和徒弟鬓角坐在路旁观看。眼前的场景对于笑脸来说极为困惑和漠然:他理解不了谁先上厕所居然涉及如此严肃的尊严问题;他作为村里的边缘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参与这种争斗。
后来,笑脸还经历了一次旁观。两兄弟准备参选村主任,在老主任面前争执不下,各自讲述自己的“施政纲领”。这一幕对笑脸来说过于高深,他无从判断双方的纲领有何区别,更不会觉得谁当村主任对他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
我们需要注意两兄弟这两次争执的差异,进而理解影片情节设置的策略。第一次围绕谁先上厕所各不相让时,双方为“尊严”而战,这种“尊严”事关个人,也关乎各自所代表的村庄。第二次争执中,“尊严”已基本退场,“利益”赤膊上阵。影片用一种渐进的方式,慢慢撕下两兄弟的虚伪面目,揭露他们内心对于利益的贪婪与算计。而且,两兄弟以暴力维护“尊严”,用政治手段攫取利益。这是影片对印度式“民主”本质的深刻洞察。
当两兄弟开始争夺选票,影片的吊诡之处也正式登场。笑脸本来是这个村里“不可见的人”,也是村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但是,当笑脸有了选民证,且成为关键一票时,突然从村里的边缘人物成为焦点人物,从被轻贱者成为双方极力讨好的对象。从边缘到焦点,从权力的外围到中心,这是发生在笑脸身上最为传奇的经历,也是影片中的黑色幽默。甚至,这是印度的“民主”与“选票”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笑脸在被人追捧的过程中慢慢迷失自己,变得虚荣骄横,但这并不是电影情节和主题的重心。观众真正关心的是,笑脸会在怎样的情境中参透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价值。只是,影片对此却不甚在意,而是沉醉于“神迹”。笑脸被双方抛弃并陷入绝境之后,仅仅一个女村民关于半夜到树林里上厕所的抱怨,就令其幡然醒悟,决定为村民的利益而战,逼着两兄弟为村里重修了厕所、学校,通了自来水,修了柏油路,安装了路灯。在这些奇迹般的成就中,笑脸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只是用了一张选票进行胁迫而已。在这种情节的巨大转折中,影片并没有用辛辣的笔触揭开印度社会不堪的一面,也无意深入揭示印度民主选举的深度腐败与极端虚伪,而是以一个轻巧的转身,陶醉于个人以非凡的勇气和智慧成就惊天伟业的夸张想象。
在笑脸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物成长的轨迹,他从一种自甘贫贱的状态,到努力为个人攫取利益,再到为村民谋取福利,是一种从无知懵懂的状态,到物欲膨胀,再到自我觉醒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笑脸的主体性得到了恢复,他的心胸得以打开,思想境界和人生境界得以提升,并最终赢得了所有村民的保护与尊重。这是一种传奇化的叙事方式,其中的逻辑生硬、人物动机突兀,依靠煽情片段完成情绪渲染的特点非常明显。这种过于浪漫的成功,也使影片成了对社会问题的精明逃避。影片结尾,甚至没有交代双方获胜的是谁,也没有交代笑脸究竟投了谁一票,而是认为最终的胜利者是索朗迪村。这多少带有意淫的味道。还不如说,这场选举的最大赢家是笑脸,他有了名字,有了选举权,赢得了村民的尊重和保护。只是,这些胜利多少有点虚幻和脆弱,根基不稳,来源可疑。(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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