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银东
(Verstappen Photography)
那天下午,阳光依然美丽。
你说你发现了“新大陆”,拉着我去办公室旁边野地里,那里生长着一片茂密壮观的蒲公英。一丛丛蒲公英,柔软,洁白,开放得热烈张扬,在阳光照射下令人目眩神怡。一袭短裙的你,欢快地扑进那片花海之中,轻轻捧起一朵,蹙起嘴凑上去徐徐地、徐徐地吹。蒲公英恋恋不舍,漫天飞舞。一朵朵毛绒绒的精灵,在夕阳下被镀上了朦胧的金色。
清新广阔的田野里,你像个活泼调皮的大孩子,奔跑着、欢笑着,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那份美好快乐的心情,肯定也感染了旁边不远处三五个在田间劳作的农民。鬓角斑白、面庞黝黑的他们,纷纷停下了锄头镰刀,微笑着,与我们一起享受快乐的午后阳光。
那是一个初夏。一辆单车,我跋涉了30多里的路程,从我工作的地方专程来看望许久不见的你,还有你新换的工作单位。之前,我在信中答应过你,一定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去看望你。高中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也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却一直无缘见面,只是通过少量的信函或电话,关注着彼此的情况。
下午七点钟左右,已近黄昏。西边的大团云霞染红了天际,像调过色的浓厚的油彩,那样随意地涂抹在一大片屋顶之上。一群群鸟雀,叽叽喳喳,正结伴飞翔在归巢的路上。
我说,我得走了,要不天黑前赶不回家了呢。搁下谈兴仍浓的话题,我小心翼翼地征求着你的意见。
记得在一封信中你说,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为了所谓的事业和爱情追逐、奔波,整日碌碌无为,不自觉间,那些快乐无忧的时光,不知逃遁、躲藏到哪儿去了?而多愁善感的你,恰恰在意那些东西。我生怕因为说道别而引发你的伤感,于是变得小心翼翼。
沉默,沉默。沉默了好久,你没有说话,没有明明白白答应,也没有明明白白拒绝。只浅浅低了头,你刘海上一绺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双眼。等你抬起头来时,长长睫毛上竟挂了两串晶莹的泪珠。你轻轻地、有些恳求地说道:晚一会儿再走吧。再坐一会儿。可以吗?
你的声音如此轻缓柔弱,柔弱得仿佛捧在手中一只贵重的瓷器,稍不留意,就会被碰碎,就会哗啦啦散落一地碎片的样子。
我似乎是毫不犹豫答应了。我不得不答应了。自从认识你,在你清澈如水的眼神中,我从未见到过那样无助与惘然的神情。一向活泼开朗、无拘无束的你,那一刻竟然让人顿生爱怜。
听到我答应留下来的话,你润湿的眼睛,立刻绽开两朵惊喜的泪花,像高中校园里深秋的晨雾那样,晶莹剔透。
你欢快得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将茶杯里的茶渣倒了,又重新沏了茉莉花茶,玲珑的茶杯上方立刻腾起了一层氤氲的芬芳的薄雾。淡淡的香气里,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我能够清楚得听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的声音。那种滴滴答答,柔软平缓地敲击在我的心头,竟然泛滥上来丝丝不舍的情绪。我们几乎都没再说什么话,我在随便翻动着一本歌星邓丽君的画册,你在一张电报纸上杂乱无章地写着什么……
天色变得愈加昏暗了。从窗户望出去,闪现出淡柔的微光,寥寥的街灯也许亮起来了呢。
街头大喇叭里响起了谁的歌声。歌声中如泣如诉、透着无比的眷恋:
我不想说再见,
心里还有多少话语没说完;
我不想说再见,
要把时光留住在今天。
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
一辈子能有几次不想说再见……
过了大约半小时,我轻声说“撒扬那拉”,轻轻走出门去,却不敢看你的眼睛。因为想逗你开心,我故作很轻松似地说了徐志摩诗中的日语。在高中时,只要我们说起日语的“再见”,你都会第一个欢呼雀跃起来,满脸微笑,青春洋溢。
此时,你却不为所动,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能真切感受到当时我的声音肯定也没有多少果敢,因为我真担心触动了你稍稍平复的心弦。
静静地,你一直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要起身送我的意思。时间仿佛凝滞了。我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你如梦方醒,追上来——
“等一下,捎把伞吧。天,有点阴沉。”尽管你想极力掩饰,但我还是听得出,你的声音有些许哽咽。
真不愿意你走。大门口,我们匆匆握别时,你又一字一顿地说。
刚离开你所在的小镇不久,天空飘起了小雨。初夏的雨丝缠绵,轻柔飞舞,在我身边呢喃着,像无数小燕子低唱浅吟。我喜欢雨,尤其喜欢初夏的雨丝,很有一些诗情。我撑着你送给我的那把小伞,在雨雾中,跋涉于回家的路上,跋涉于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摄影:Kanan Khasmammadov)
我离开后,你肯定接到了我的电话。
是的,你接到了。
我对你说:“托你的福,很幸运,下大雨前我已经胜利到家。我这是在家里给你打电话,你就放心吧。”
分别时,你说我到家要先打电话给你的,不然,你就一直守在那个电话机旁,等着。我们甚至还很孩子气地做了一个“拉钩上吊”的动作。
电话那头,听得出你很高兴,你说谢谢我在那样美的一个黄昏,陪你去看田野中的蒲公英和流光溢彩的夕阳霞光。一切竟然是那么美,美得让人心惊。田野,在那些弯腰荷锄劳作的人们看来,或许是疲惫是折磨是煎熬;而在闲情雅致的人眼中,却是美丽的风景,而且美不胜收。比如,那时那地的我们俩。
你喃喃着,与我诉说。你的声音好像有些倦了。你不知道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起来该有多么柔软和轻细。
你说过,我走后你会寂寞的。问你,却说没有。你只说很高兴,感谢我远道而来,帮你打发了一天的好时光。你会永远记住人生中这快乐的一天的。
我知道,你肯定是为了安慰我,你肯定在说谎呢。
其实,你不会知道,我是在途中那座新建的电话亭下,拨响你电话号码的。当时我并没有到家,雨越下越大,雨雾朦胧,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耳边是不停歇的哗哗的雨声。只有一把小伞,你送我的那小伞,为我撑起一片无雨的晴空。
你不知道,我们分别时你的样子多么令人怜惜和担心。就为了不让你牵挂惦念,我第一次向你撒了谎。
记的在以前一封信中,你曾经对我说:友情,就是一段默契的历程,是一份至真至纯的感觉。掺杂半点虚假或不诚实的成分,都会令她黯然失色,光彩不再。
——而有些时候,为了朋友的一份牵挂,偶尔善意的一两句谎言,也是美丽的。
(摄影:Laura Meinhardt)
作家简介
苏银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无棣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选刊》《西部散文选刊》《诗选刊》《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散文》《齐鲁晚报》等。著有散文集“炊烟三部曲”《又见炊烟》《梦里炊烟》《炊烟依依》,报告文学集《回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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