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曾在《金锁记》中写道:
“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剧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昧,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所以从这句独白,我们可以窥探到张爱玲的一些“动向”。
张爱玲认为,悲剧与凄凉并不是完全的等号。这或许也是她异于常人的一个原因。
悲剧中也许有必然的凄凉,但过于澎湃的伤悲反而会隐没了凄凉的意义。
英雄式的悲剧太不切实际,也许我们会因为英雄的消逝而深感遗憾与哀伤,但却是一种投射性的想象,与自身毫不相关。凄凉不是绝对,也随处可见。张爱玲相信,世上没有百分百的欢乐结局,日常琐事甚至是小人物的人生,无处不是凄凉。过去有太多故事强调壮烈爱情与牺牲主义,纵然经典,却不真实。
也因此,张爱玲写小人物,这些角色的故事或许没有英雄精彩,至少是活生生的。
小人物面对时代与世界的变化,绝对是小心翼翼的。
尤其处于30年代的旧上海,新旧交融,中西合璧,种种变化必然造成许多文化上的冲击。
人们常处于自我矛盾中,犹如浮萍,不知该往哪个极端漂去;同样地,世上并没有一定标准,人的个性与处事态度都不是绝对的,永远在相对之间摆荡。这也许就是张爱玲所谓的“褪的不彻底”。因为不彻底,所以好人可以坏,坏人可以好,事事都有一体两面,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这些人的故事,远看圆满,进看却坑坑洼洼。
也难怪张爱玲会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对于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她是这样诠释的: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
不需要大爱大恨,张爱玲的故事,满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惆怅。
张爱玲将人性中最曲折、最无可奈何的部分,用她犀利的文字呈现出来。而凄凉和悲剧,正是其中,最关键,也是最迷人的基调。
张爱玲一鸣惊人的作品《沉香屑》是一部非常经典的范例。
葛薇龙从一开始的清纯学生到后来的交际花,其身分跟心态上的转变,就是一种未保有初衷的不彻底。后来的恋爱与婚姻更是不彻底──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结局,却异常怅惘,美好的最后有着透骨的威胁。如小说中的最后一句话所言:
“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沉香屑》的故事或许不若《倾城之恋》圆满,却可以从中找到类似的轨迹。
情感上的反覆、个性上的转变、处境上的两难,诸如等等都是张爱玲爱情观与价值观的体现。
相对于悲剧中凄凉的必然性,此种不好不坏的喜剧结局更深刻的表现出来。凄凉绝非大起大落,而是藉由层层相对,将生命中的无奈与惆怅点出。凄凉的力道没有大刀阔斧的气势,反到像针灸,酥麻但不强烈,确切但难以捉摸。小人物的凄凉简单却注定。不若英雄精彩,但谁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