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文
在谈到崔健之前,有必要谈到李皖先生。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评论家,他关于民谣、摇滚和非主流音乐——及其独立作词人——的研究,可以视为新诗研究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支。
在谈到李皖之后,有必要谈到迪伦(Bob Dylan)——这样,我们就慢慢靠近了朝鲜族青年崔健。
迪伦,崔健,都是歌手,或者说,都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歌手,或者说,都是具有思想家气质的诗人。
李皖认为,迪伦和崔健,他们的演唱会——音乐会——“属于一代人的聚会”。至于崔健,李皖则以目击者的身份一口咬定,“演唱会最深刻的瞬间,总会出现在《一块红布》开始的时刻”。
先天的红布,宿命的红布,既是襁褓,亦是五花大绑。你看,崔健扯出这块红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亢奋的场面立即变得静悄悄。十万只痛快的耳朵,连成了一只独立的大耳朵。听众如长城,等着一颗针,掉落自崔健的喉咙——虽然他老是说,“我只代表我自己”,但是他的喉咙,的确是所有听众共用的喉咙。
破皮,扎肉,锥心,又算得了什么:为了那痛定思痛。听听吧,“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听听吧,“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为我身体已经干枯/我要永远这样陪伴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你”——“你”是谁啊——有心带“我”——“我”是谁啊——同上天堂,最后却一起误入地狱:“我”能把“你”怎么样?似乎既没有怀疑,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反对;只有回头无岸,只有错走到天黑。
这样,在引导者与被引导者之间,建立起了复杂而怪异的纽带:既有幸福的纽带,亦有苦难的纽带。
而我们的诗人,崔健,既是一个启蒙者,亦是一个绝望者,两者互赠了真相和热泪。
崔健,及其听众,他们已经蒙上红布,他们就要摘下红布,摘下,又蒙上,蒙上,又摘下,他们不能摆脱这样的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就消解了神话。
除了《一块红布》,还有《一无所有》《假行僧》《不是我不明白》《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解决》《红旗下的蛋》和《无能的力量》。作为诗和歌,作为诗和歌的合奏,无论是抒情还是反抒情,无论是歌唱还是说唱,无论是严肃还是嘻哈(Hip Hop),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无论是高蹈还是草根,无论是喑哑还是喋喋不休,无论是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都已经成为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圣经。
每当我们丧失了耳朵,丧失了眼睛,丧失了最后一根神经末梢,崔健就会发出噪音,撕心裂肺,让我们摸一摸裤兜里的橡皮和匕首。
作为独立作词人——“一个写字的”,可参读《蓝色骨头》——崔健显得有点儿单调和粗糙,然而,他给文字匹配了音乐意义上的缭乱的修辞:旋律(后来他又几乎废黜了旋律)、节奏、和声、黄金喉咙、贝司、吉他、键盘、鼓、萨克斯管,有时候还有小号、古筝和唢呐。
崔健是中国摇滚音乐——甚至先锋音乐和实验音乐——的教父,亦是新诗的重镇——后面这个意义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估量。
崔健,北岛,都是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可惜两者并没有互动;来想想,假如诗人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没有参加过迪伦或列侬(John Lennon)的演唱会,是不是有点儿遗憾呢?
但是,更年轻的诗人,比如江熙,比如伊沙,他们却不断承认,对其写作,崔健的影响超过了北岛。伊沙甚至说,是的,他甚至说:“第八个铜像是崔健。”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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