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回来的前一晚,我跟小奶狗提出分手。
他红了眼圈:「我不要补偿,只想和姐姐再待一会儿。」
递出去的银行卡被拒绝,我沉默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结果他得寸进尺:「姐姐要穿我最喜欢的那件睡裙。」
半夜,我点了支烟,靠在床头懒懒地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姐姐之前给我买的衣服,我想带走作纪念。」
他说这句话时,嗓音里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叹了口气,冲他招手:「乖,过来让姐姐亲一口。」
其实贺言很听话,也很干净,几乎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完美恋人。
如果不是陆珩回来了,我可能还会和他多谈几年。
但没办法,正主回来了,替身总得让位了。
1
在一起一年,我其实很了解贺言。
他才十九岁,今年刚上大二,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提醒过他:「你要找小姑娘谈清纯的恋爱也可以,但不要让我知道。」
小男孩本来在低着头认真地给我削苹果,听到这话就急了:「我没有找过小姑娘。姐姐,你是我的初恋。」
像是为了验明正身,他扑过来抱住我。
灯光从他的头顶打下来,正好照在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连他碎碎的、毛茸茸的头发也显出几分诱人的意味。
我勾着他的下巴印下一个吻,夸奖道:「乖孩子。」
从记忆里回神,我抬起眼,看到贺言拎着行李箱,正站在玄关望向我。
他搬进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个箱子,如今离开,除了我给他买的衣服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我换了衣服,送他下楼,贺言却拒绝了我开车送他回学校,自己在手机上打了车。
他离开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我不是为了钱才跟你在一起的。」
我被烟呛了一下,抬眼看到他站在拉开的车门旁,眼尾微微发红,却还强撑着站得笔直,像棵挺拔的小白杨。
「嗯,我相信你。」
听我这么说,贺言忽然挑着唇角笑了一下,眼中一瞬涌上复杂的情绪,像是眷恋,又像是怨恨:「姐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软和不忍。
但很快地就被陆珩的电话打断了。
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冷清嗓音:「江娆,我在机场。」
我握紧手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好,你找个地方稍等一下,我去接你。」
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
在最卑微不堪的青春年月里,陆珩于我而言,一直是近乎神明般的存在。
他高高在上,却又仁慈悲悯,无数次伸出援手,轻而易举地救我于水火。
当我被几个男生堵在角落,举着相机要拍下裸照时,是陆珩从旁路过,砸了相机,把我拉到身后,冷冷道:「不服气就找我算账,别为难女生。」
当最冷最冷的冬天,我从澡堂回去,被同寝的女生锁在门外时,是陆珩找过来,一个电话就把我带出校门,住在了他家位于学校对面的房子里。
进门时,我的头发都结了冰,缩在玄关不敢迈步。
他弯腰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摆在我面前:「是我妈妈的鞋子,你先凑合着穿一晚。」
甚至,在继父欠下赌债,打算把我送去抵债的路上,我竟也遇见了准备去上钢琴课的陆珩。
那双曾在钢琴上灵巧地跃动的、修长的手被攥成拳头,狠狠地砸在继父的鼻子上。
陆珩把我挡在身后,侧头说了一句:「衣服乱了,你整理一下。」
然后就又扑了上去。
事情闹大了,继父连同他的债主,都因为参与赌博被警方拘留。
在陆珩的庇佑下,我才得以顺利地读完高中,上了大学。
然后,就在我以为我的心动可以开花结果时,他出国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陆家*,他回国处理琐事,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2
从机场接到陆珩后,我看着他放好行李,坐进副驾,侧头问了一句:「你要住酒店,还是我家?」
陆珩动作一顿:「……你家。」
他语气里的从容不迫仿佛与生俱来,半点儿也听不出家庭变故后落魄的意味。
我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有些出神:「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然后那束明澈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
他轻声地说:「江娆,你变了不少。」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握紧方向盘,发动了车子,「有钱使人貌美。」
「不。」陆珩的声音平静又坚决,「我觉得你高中的时候就很美。」
我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高中时的我,自然也是好看的。
但美丽又脆弱,毫无自保之力。
过于美艳的脸,加上过早发育的身体,让我莫名其妙地就背上了难听的恶名。
除了陆珩。
所以,我很感激他。
我带着陆珩回家,帮他放好行李,然后把他领到隔壁收拾妥帖的次卧。
陆珩目光扫视一圈,定格在床头柜的衣服上。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这一间,还有别人住过吗?」
「当然没有。」
我不甚在意地走过去,拎起那件衣服,随手丢到一边:「你是它的第一个住户。」
我也没说谎。
毕竟从贺言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坚持和我睡一间房。
连我生理期,他也不肯睡次卧,反而很贴心地替我煮好红糖姜茶,备好止痛药,然后整夜地替我揉着冰凉坠痛的小腹。
陆珩走过来,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江娆,不管你过去有没有男朋友。」
「现在我回来了,就不会再放手。」
和陆珩同居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更愉快。
比起八年前刚成年时,他身上少了几分带刺的冷漠,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更加温和内敛。
然而偶尔的情绪外露,还是可以看出,他依旧保留着少年锐利的锋芒。
只是更会隐藏了而已。
那天晚上,他从浴室出来时,唇线绷紧,神情看上去有些肃冷。
我顺口问了句:「怎么了?」
陆珩望过来的眼神有一瞬的锋凛,但很快地被温淡的表象遮盖过去。他走过来,单膝跪下,伸手环住我的腰,轻轻地摇头:「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但后来我去浴室的时候,发现了他丢在垃圾桶里的电动剃须刀。
那上面有用过的痕迹,显然是贺言留下的。
我恍惚了一瞬,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初把剃须刀送给贺言时的场景。年轻的小男孩欢呼一声,很浮夸地扑过来抱住我,在我脸颊落下灼热的吻。
我笑着说:「你还没说喜不喜欢。」
他没有丝毫犹豫:「姐姐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回过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剃须刀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洗干净,找了个盒子装起来。
等什么时候有空,联系一下贺言,给他送过去好了,毕竟是他用惯了的东西。
3
我在家和陆珩温存了好几天,直到严景轩一个电话打过来,不得不回公司处理一些项目上的决策。
一见面他就笑我:「江总,怎么你也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一天啊?」
严景轩在我的公司有持股,帮过我不少忙。
在我最困难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他相信我,果断地出手融资,还帮我引荐了一笔大订单,我现在很有可能还在打五份工还债。
那时候我专门准备了礼物去谢他,结果他搂着女伴,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必,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眼光。」
严景轩的名字,在这一行如雷贯耳。
他十九岁就创业,决策无一失败的记录甚至让他被写进大学专业课的教材里。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人严苛到不允许自己有一秒失控的地步。
我一边签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初恋回来了,总要好好地招待一下。」
这句话说完,他好半天没有接话,我有些奇怪地抬起眼,才发现严景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办公桌前,正撑着桌面,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的初恋……叫陆珩的那个?」
「嗯。」我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签最后一份合同,「严景轩,你早就知道的。再说,你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不要告诉我你吃醋了。」
我与严景轩之间,也是有过一段情的。
当然,我更愿意将之称为,成年人寂寞时彼此心知肚明的消遣。
而且我一直认为,严景轩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但此刻,他却倏然地伸手勾住我的下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盛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一寸寸地靠近了我。
「没什么未婚妻,我一开始就没答应过老头子订婚的事。」
呼吸微微地急促,我不由得皱起眉:「为什么?」
他唇角微勾,下一秒,冰凉的吻就印了上来:「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你呢?」
那触感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就被我推开,我侧过头去,擦了擦嘴唇,淡淡道:「开什么玩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上当。」
严景轩耸了耸肩,又不甚在意地站直了身子,把我签完的合同接过去:「好了,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继续和你的小男朋友温存了。」
「不着急,他回去处理他家里的事情了,我今天有空。」
他挑了挑眉:「那,一起去喝一杯?」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跟严景轩常去的酒吧里,竟然会碰上贺言。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严景轩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然后笑起来:「江娆,这不是你之前养的小男孩吗?」
几米之外的卡座里,贺言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手里晃着一杯酒,却一口没喝。
他身边一个长卷发的女孩凑过去,却被一把推开。
旁边的男孩咳了两声,一脸不可思议:「不是吧贺言,你那位姐姐都不打算和你玩了,你还真打算一辈子为她守身如玉啊?」
「闭嘴。」
贺言抬起眼睛,冷冰冰地瞧着他,一贯温和听话的小孩,此刻看上去竟然乖张、冷厉,「再多话就从这儿滚出去。」
严景轩在旁边「啧」了一声:「江娆,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贺言并不是表面上那样乖巧、天真的小男孩。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边的贺言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圈,然后就死死地定在了我这边。
惊慌的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等望见我身边的严景轩时,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冷然。
他端着那杯酒起身,走到我面前:「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轻啜了一口杯中的百利甜:「这里安静。」
贺言睨了一眼我身边的严景轩:「他是谁?」
「……公司的合作伙伴。」
显然严景轩也听到了我的话,他挑了挑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却没有再作声。
贺言似乎松了口气,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我可以坐在这边吗?」
4
贺言在我身边坐下的同一时刻,严景轩已经向他伸出一只手,淡笑道:「你好,严景轩。」
这个名字在本市如雷贯耳,贺言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他的唇线绷得更紧,却到底还是伸出一只手,与他交握:「贺言。」
「小贺同学看起来年纪很小,还在读大学?」
「大二。还好,毕竟江娆不喜欢年纪大的。」
严景轩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然。年轻的孩子听话又好打发,我倘若只想玩玩,也喜欢找年轻小姑娘。」
贺言咬着牙,差点儿捏碎了手里的酒杯:「是吗?看来严总经验丰富,实在算不上干净。」
……
我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他们唇枪舌剑,直到严景轩的手机响起。
他接起电话,唇边的笑容保持不变,眼神却渐渐地凛冽。
「是吗?」他嗓音冰冷,「别的本事没学会,倒学会告状了。既然如此,你告诉老头子,我今晚就回去看他。」
严景轩挂了电话,收起手机,冲我露出一个状似遗憾的笑:「说好的今晚陪你一起喝酒,看来要爽约了。」
「你去吧。」我淡淡道,「我不用人陪。」
身边贺言贴过来,挽上我的胳膊,又示威似的看了严景轩一眼。
他不以为意,只是冲我淡淡一笑:「那后天见,别忘了,我们还要去朝和那边谈合作。」
我点了点头,将杯中剩的酒一饮而尽,再抬眼时,严景轩高大挺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酒吧门口。
「好了。」
我敲了敲桌面,转向贺言:「现在来说说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言定定地看着我:「姐姐,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吗?」
他问这话时眼圈微红,嗓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我想到从前的很多个夜晚,我懒洋洋地靠着软垫,贺言很乖巧地凑过来,给我点烟。
我会吻住他,把满口烟草的气息渡过去,看着他呛咳着流泪,再毫无诚意地道歉:「抱歉,宝贝。」
贺言总是不会介意,他会在止住咳嗽后撒娇地凑过来,继续向我索吻。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喉结与脖颈共同构成优美又流畅的线条,看起来好像任人宰割,有种脆弱又惊人的美丽。
一如此刻。
我叹了口气:「贺言,你还小,离开我,找个小姑娘谈一场正常的恋爱,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不要。」他盯着我,「姐姐,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小男孩倔强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惹人怜爱,我揉了揉太阳穴,挥手叫来酒保:「给我一杯长岛冰茶,再要一个冰杯。」
这一杯喝下去后,醉意上涌,我整个人都变得晕沉沉的。
我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你有东西落在了我家,等下回去取走吧。」
说着,我站起身来,身子轻轻地晃了一下,贺言立刻凑上前扶着我。
从他身上传来一种年轻男孩子特有的、清新又好闻的气息,我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站稳。
贺言闷声道:「江娆,我好想你。」
他才十九岁。
他遇见我时,是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
由我一手调教而成,每一寸骨骼都与我相合。
我终究没能忍住怜惜和心软,倚在贺言怀里上了车。
好在他虽然点了酒,却一口都没喝,平安无事地把车开到了楼下。
我伸手去推车门,冰凉的风灌进来,小孩温热的手臂却从背后环过来,下巴抵在我肩上:「别走。」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N 大举行篮球赛,有个感兴趣的弟弟邀请了好几次,我终于得空赴约。
跑车停在篮球场外时,正值夕阳西下。
我倚在车边,饶有兴趣地看过去,正瞧见场中央的贺言跳投进一个三分球,全场欢呼,他却漫不经心地擦了下汗,目光向这边看过来,恰好与我相对。
天边大片血红的光芒涂抹,倒映在他眼底,那一瞬间,我心中的目标就此转移。
我转身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瓶水,然后径直走到正在球场边擦汗的贺言面前,他动作顿了一下,垂下眼看着我:「姐姐,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了。」
我微微地偏过头,冲他笑了一下:「我叫江娆。」
贺言接下了那瓶水,从此开始了和我长达一年的恋爱。
一开始,我很清楚,自己是在贺言身上寻找曾经陆珩的影子。
他的少年意气、近乎偏执的固执和骄傲,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拖进回忆里,让我记起过去那个卑微又拘谨的自己,和把我从地狱的泥淖中救出来的陆珩。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我心里,贺言与陆珩的界限越来越明晰。
因为陆珩虽然救我于水火,但他的性子是冷的,情绪也很少外露。
贺言却像一团火焰,耿直又热烈,在我的生命里毫无遮掩地燃烧着。
去年冬天,我终于谈下了一笔僵持了三个月之久的大合同。
为表庆贺,我带贺言去逛街。
站在商场门口,我弯起唇角:「今天喜欢什么,随便刷。」
贺言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片刻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到我面前。
「姐姐喜欢什么,可以随便刷。」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八千块以内。」
「我拿到了奖学金,姐姐,今天的约会由我负责,好不好?」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那一刻,我耽溺于少年赤诚的真心,并在他毫无保留的爱意坦白中,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是陆珩。
陆珩从没说过他喜欢我。
这个人是清冷寡言的,他的爱也是隐忍不发的。
可贺言不一样,我后来在商场里挑了一条两千块的吊带裙,去试衣间换上出来后,他当着店员的面扑过来,抱住我,眼睛亮亮地看过来:「江娆,你好漂亮,我好喜欢你。」
他说过无数次喜欢我,在半梦半醒间,也会含糊不清地叫我的名字。
「姐姐,」贺言直勾勾地望着我,「我还能跟你回家吗?」
「你放心,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5
我还是把贺言带回了家。
他也很乖巧地睡在了沙发。
还好今天陆珩不在,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第二天,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接起来就听到陆珩清冷的声音:「江娆,陆家这边有点儿事,我今天可能回不去了。」
「好。」
我捏着手机,一边勾起被子下床一边道:「早些回家,我会想你。」
挂掉电话,就对上门口贺言似有怨怼的目光,我愣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他的声音:「姐姐一定要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调情吗?」
我有些头疼,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还没来得及开口,手已经被贺言一把攥住。
「贺言,你听我说。」我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昨晚其实我喝醉了,有些话当不得真——」
「但我当真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信。」
贺言打断我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江娆,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绷着唇线不说话时,神情是冷的,眼神亦是凛冽的,就好像从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男孩,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那也的确只是假象。
「你真是演技好。」
我揉了揉太阳穴,轻哂一声,起身要走,却被贺言扣住手腕扯回来,跌坐在他的怀里。
原本我是想动怒的,终究在接触到贺言受伤的眼睛时败下阵来。
「贺言,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小男孩对我的话置之不理,只是倔强地望着我:「江娆,你喜欢我吗?」
在我回答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骗我。」
我喜欢贺言吗?自然是喜欢的。
在一起不久后,我总是开着跑车去 N 大找他,把他身上的帆布包和篮球鞋换了,还给他配了一水儿年轻小男孩喜欢的东西。
时间久了,他们学校有风言风语传出,说贺言被富婆包养了。
这事儿不是贺言告诉我的,他似乎并不想我知道这些事儿,但我还是第一时间去了趟他们校领导的办公室,提出在 N 大设立一笔专项奖学金。
我点了支烟,在袅袅的烟雾中看向校长:「贺言是我弟弟,我不希望再听到什么闲话。」
后来严景轩看了公司的财务报表,还专门来问了一句:「江娆,你以前可从没为哪只小奶狗这么费心过。」
我翻过一页策划案,淡淡道:「这个格外合我心意。不用担心,钱就从我私账上出吧。」
在贺言之前,其实我交往过不少与他同龄的小男孩,但大多只能维持一个月就分开了。
只有贺言是个例外。
「我是喜欢你,但我同时也喜欢别人。」我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睛,「贺言,我不是什么好人,和我分开对你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可我已经成年了,江娆,是好是坏,应该由我自己评判。」他抿着嘴唇,语气坚决,「我要和他公平竞争。」
「……那随便你。」
我败下阵来,转身去书房,把他之前用的那个剃须刀拿过来,递给他:「你的东西忘在这儿了,拿回学校去用吧。」
贺言沉默了一下,忽然扬起唇角:「他看到了?」
「什么?」
「住在这里的另一个人,是他看到了吧?」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姐姐是没空关注这些细节的,一定是他发现的。」
好家伙,我以前没看出来,这小孩竟然有这么深的心计。
我挑了挑眉:「你故意的?」
「嗯哼。」
贺言轻哼一声,从沙发上起身,站在我面前,「你饿了吗?我去做饭。」
像之前住在这里的无数次一样,他系好围裙,去厨房简单地做了个午饭,等吃完饭,我淡淡地开口:「我先送你回学校吧,你们是不是快考试了?」
「是。」小孩眼睛一亮,「姐姐还记得,你心里有我。」
我只当没听见,从茶几上捞起车钥匙,带着他往门口走。
灯光昏暗的玄关,贺言站在那儿,从猫眼往外看。我弯下腰去扣好高跟鞋,再直起身,就被贺言贴上来,吻了上来。
我一时没缓过神,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正要推开他。
「江娆。」
他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身旁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下一秒,门开了,灿烂的光线涌进来,我眯着眼睛侧过脸去,看到陆珩神情冰冷的脸。
6
「陆家的事情今天处理不了,我就提前回来了。」
陆珩迈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柜上,淡淡道:「娆娆,把客人送走吧。」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贺言,就好像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贺言果然被激怒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我身前,望着陆珩冷笑:「客人?我在这里住了一年,连柜子里的酒都是我一瓶一瓶地亲手摆进去的,你也配叫我客人?」
陆珩僵了一瞬,神情很快地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澜:「那就多谢你,在我回国前替我照顾江娆,现在这里用不到你,你可以走了。」
贺言没动,陆珩盯着他满是怒火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勾了勾唇角。
然后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卡,塞进贺言的口袋里:「十万块,够了吗?」
这个动作带有极大的羞辱意味,我下意识地伸手,把贺言往后拽了一下:「陆珩。」
「江娆!」
他咬牙道:「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一贯清冷寡淡,极少出现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我定了定神,转头开了门,低声对贺言道:「你先回学校吧。」
贺言随手把那张卡抽出来,轻飘飘地丢在地上,然后低头在我脸颊边亲了一下:「姐姐,我考完试再来找你。」
他没再看陆珩,转身走进电梯里。
我刚关上房门,手腕就被一股力道牢牢地攥住。
陆珩扯着我往沙发那边走,用力之大甚至让我感到些微疼痛。
我皱了皱眉:「陆珩,放手。」
他松了手,猛地回头看着我:「那是谁?」
「你回国前,我的男朋友。」
陆珩直直地盯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困兽般受伤的神色。
良久,他沉声道:「那现在,我回来了,你不能和他断了吗?」
我揉了揉太阳穴:「陆珩,我需要时间。」
这话听起来实在很渣,果然,陆珩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天才缓缓道:「江娆,你知道吗?我在国外待了八年,就想了你八年。」
我没应声,只是站在那里,撑着沙发背,微微地仰着脸看向他。
从前我总是用这个姿势望着他,绷直的颈子雪白纤细,看上去美丽又楚楚可怜。因为那时的我无比清楚,我已经走投无路,只有陆珩能护着我,让我不会作为赌注被输给别人。
但他是陆珩,几乎一眼就识破了我示弱的伪装:「放心,不用这样,我也会帮你。」
此刻他也是如此,猛地偏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哑声道:「江娆,你别——」
「你想了我八年,但真的就八年没联系过我一次。」我低笑一声,恢复了惯常冷静漠然的样子,「陆珩,我不想追究这些事情,因为斤斤计较没有意义。但你也别逼我,因为我现在还是喜欢你的。」
「可再继续下去,就不一定了。」
我没有再看陆珩,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再一次地握住手腕,这一次力道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
「江娆,我不逼你。」他低声地说,「我给你时间想清楚……不要离开我。」
我的神明,他折断了傲骨匍匐在我身边,向我臣服。
那天晚上,我望着身边陆珩精致的睡颜,一时失神。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那时陆家将有变故,他母亲不得已送他去国外避祸,又因为走得急,甚至来不及和我告别。
那年寒假,我回家收拾东西时,撞上从局子里放出来的继父。
他龇着牙,目光阴冷地看我,嘲笑道:「现在还有人来救你吗?」
乙醚的气味涌入鼻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我又一次想到了陆珩。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并没有再幻想着他会来救我。
我只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能彻底拯救我的,只有自己。
后来我用一直贴身藏着的刀片划开绳子,从仓库没关紧的门缝儿逃出去,沿着公路边沿一路往前跑时,陪伴我的只有月光和风声。
偶尔路过的车唯恐我是碰瓷,不肯停留,于是我就这样一直跑,直到天边泛起淡白,金红的光芒渐渐地从云层里探出来时,才终于拦下一辆过路的车。
我把手腕上陆珩给的镯子撸下来,塞进司机的手里:「求求你,带我去最近的警局。」
再往后,我用忙碌填满了时间的每一寸缝隙,修完双学位后,又抓住市场的风口,从最底层的触角探进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公司渐渐地成型后,我偶尔也能听说一些关于陆家的消息。陆珩的父亲引狼入室,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反而让人抓住了把柄,家业尽毁。
那次酒局间,有人笑谈道:「据说为了保住陆家,陆严廷要让他儿子和曲家的女儿订婚呢。」
他拿出的照片上,是陆珩站在一片波光荡漾的湖水边,抱着书,神情冷淡的模样。
我握着酒杯的手僵在原地,直到听到严景轩懒洋洋的嗓音:「陆严廷真是越活越天真,放在半年前,陆家还有几分价值,如今谁还吃得下去?」
我回过神,眼睁睁地看着严景轩取过那张照片,端详了几秒,随意地扔进了垃圾桶。
酒局散后,坐进车里,他把脸凑过来,笑着问我:「江娆,是你的旧相识?」
我垂下眼,没有应声,于是他又贴得近了些,带着酒意的气息呵在我颈间,像是亲吻。
这个人永远是冷静又慵懒的,我唯一见他失控,是在深夜落地窗边,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过头来看着我。
身后的落地窗外,璀璨灯火亮起,映在他眼底,光芒熠熠。
「江娆。」他低声地说,「你过来。」
我回过神,严景轩已经让司机发动了车子。
他靠回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你有一个恋恋不舍很久的初恋。」
「……是他。」
我闭上眼睛,平静道:「严总,我们还是断了吧。」
严景轩连语气都没波动一下:「哦,为什么?」
「我认识了一个新的小男孩。」
那是一年前,我刚认识贺言的时候。
想到贺言,我忍不住微微地弯起唇角:「我还挺喜欢他的。」
7
我原本有意地想哄一哄陆珩,然而起床后没多久,严景轩就一个电话打过来。
「车在楼下等你。」他顿了一下,「你还有二十分钟洗漱,我们务必要在十点之前赶到朝和。」
「知道了。」
我挂掉电话,穿好衣服,等洗漱完出来,陆珩已经热好了牛奶和三明治,正坐在餐桌前望着我,是求和的姿态。
他的性格一贯清冷孤傲,这已经是难得的服软。我到底是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任由残留的牛奶染上去:「公司有要紧事,晚上见。」
陆珩用指腹缓缓地擦去那些液体:「我今天也要出门。」
我知道,陆家虽然已经*,但仍有一堆琐事等着他去处理,于是点头道:「好,如果陆家的事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要告诉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初发觉我被欺负时,陆珩也这么跟我说过;但八年时光流转,如今错位颠倒,开口的人变成了我。
只是与我当初不同,陆珩还残留着几分骄傲。
他僵了僵,良久才轻轻地应了声:「……好。」
下楼后,严景轩那辆宾利果然已经等在下面。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他递过来一杯热美式和一个贝果:「我估计你是来不及吃早餐了,正好让阿姨多做了一份。」
我只接了贝果:「家里有人热了牛奶,我已经喝过了。」
严景轩挑了下眉:「初恋回家了?」
「嗯。」
「那不是正好和昨天的小贺弟弟撞个正着?」他搭着椅背,冲我微笑,「江娆,你这可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并不想接这个话茬:「所以,你昨天是因为解除婚约被叫回了家?」
「是啊。她专程跑过去告状,老头子气得要命,勒令我必须马上回家一趟。」
严景轩合上眼睛,懒洋洋道:「我也告诉他了,那种娇小姐不是我的菜,我永远不可能和她订婚,结果老头子非要我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告诉他了,我喜欢你这样的。」
我咬贝果的动作一下子顿住,转头望着他:「你认真的?」
正对上他睁眼看过来的目光:「你觉得呢?」
迷蒙只是从他眼底一闪而逝,随即飞速地变作惯常的慵懒和通透。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侧过脸,避开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算了,合作这么多年,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
严景轩能有什么真心呢?
在我刚认识他不久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带着一个明艳到耀目的女孩,很多人都说,严景轩从未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么久,又这么纵容她,这大概就是他的真爱了。
然而没过几天,那女孩就哭着拦住我的车,声泪俱下地求我让她再见严景轩一面。
我转达了她的哭诉,严景轩从头听到尾,眼神都没波动一下:「知道了。下次她再打扰你,直接报警处理就好。」
我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挺喜欢她的。」
听我这么说,严景轩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来。
他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往停车场走去,头也不回地冲我摆摆手:「你会习惯的。」
正好这时,车停在了朝和公司门口。
严景轩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到底还是把话吞回去,下了车。
我与他今天要来谈的,是一笔十分关键的合同。
倘若顺利地达成合作,不仅能让他彻底地掌控严家的全部产业,也能让我的公司进一步扩大规模。
因此我半点儿也不敢松懈,把修改过无数遍的方案拿上去,抓住对方需求最大的痛点一阵输出,直到他们提出后续可以进一步商谈具体的细节,我才算舒了口气。
走出朝和公司大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陆珩发来消息,说他今晚可能要住在陆家,不回来了。
我回了个好字,再往下滑,是贺言的消息,有十几条之多,并且在我正查看的时候,又刷出一条新的:「姐姐,刚翻到了我们上次去 Livehouse 的照片,好想再和你一起去听摇滚现场。」
年轻小男孩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不仅热衷于在闲暇的每一秒都缠着我约会,不在我身边时,也会事无巨细地跟我分享生活。
和贺言在一起,我时常会被他感染,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光。
那时的我并不自由,也不从容,但至少很年轻。
从记忆中回过神,我失笑,回了贺言一句:「好好考试,考完带你去。」
发完这条,我顺手把手机扔进包里,抬眼就看到严景轩倚在车边,正笑笑地望着我。
他身后,正有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玻璃幕墙反射光芒,深深浅浅地照在他的头发上。
「走吧,今晚去我家?」
说来也奇怪,外人眼里,严景轩是个凉薄到有些不近人情的人,但他在我面前时,却总是与光相互依存,以至于我曾经因此错觉他也有真心,险些因此心生妄念。
我坐进车里,才发现开车的人是严景轩。
一个眼神瞥过去,他就轻轻地笑起来:「我让司机先回家了,江娆,今晚我来做你的司机。」
8
我系好安全带,靠在椅背上勾起唇角:「开车吧。」
事实上,我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严景轩独处过。
他是个不喜欢酒店的人,因此我们过去大多时间都是在他家。严景轩的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冷酷总裁一样,色调沉暗,但全屋深深浅浅的明亮白色,也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有分毫的平易近人。
我坐在米白色的沙发上,看着站在料理台前的严景轩。
他正抬起头来,望着我问道:「想喝什么?」
「冰啤酒。」
结果他还是端过来一杯温凉的柠檬水:「你还没吃饭,空腹喝冰的对胃不好,先喝这个吧。」
「其实我的胃挺结实的,没那么娇贵。」
我抿了口柠檬水,随手放下杯子,凑过去看严景轩做饭。
虽然他一直有请阿姨的习惯,但其实自己厨艺也很好。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刚谈下一笔大合同,醉得脑子沉沉发痛,扒着马桶吐了个昏天暗地。
一转头,严景轩就在身后,倚着门框,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淡淡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喝这么多,只要我跟他们说一声……」
「不用,我总要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
我扯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嘴角:「况且我也不会永远这样,很快地,我就能坐在他们面前,和他们平等地谈话。」
顿了顿,我冲严景轩笑了一下:「严总,借你一件衣服,可以吗?」
严景轩拿了件他的衬衣给我,宽大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空空荡荡,两条细白的腿从下摆钻出来。我酒还没完全醒,刷了牙,晃晃悠悠地去冰箱找水喝。
「别喝那么凉的东西,你忘了自己当初生理期痛成那样吗?」
他走过来,把杯子从我手里拿走。
我当然记得。那天从酒局下来,我的生理期突然提前,缩在车里痛得死去活来,还是严景轩把我抱进医院,血迹甚至弄脏了他的西装。
说起来,他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救我于水火。
「谢谢你当初救我——我说的是一开始的融资。」
他看着我:「你的能力,并不逊色于你的美貌半分,我只是顺水推舟。」
「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从尘埃里爬出来,已经是万般不易的事情;如果还要再往上走,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盯着他,一寸寸地凑近:「你帮我把这个代价降到了最低,我很感激你,会回报你的。」
严景轩挑了下眉:「所以,现在这是回报。」
「不,是情难自禁。」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的嘴唇也正好贴上他的。
后来我们都累得半死,我酒也醒了,光着脚跑去冰箱找吃的,半天也只翻出一袋冷冰冰的吐司,还没拆就被严景轩从背后拿走:「喝了那么多酒,别吃这个,我给你煮碗面。」
我诧异地转过头:「严总还会做饭吗?」
「嗯。」
他应了一声,动作熟练地煎蛋、煮面,翠绿的新鲜青菜在沸水里烫过十秒就捞起来,最后再点一点芝麻油。
不过几分钟,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摆在了我面前。
我一边吹凉滚烫的面条,一边调笑地说:「我竟然有荣幸,吃到严总做的饭。」
他眼神都没波动一下:「你要是喜欢,以后每次过来我都给你做。」
这句话他说得是如此自然,以至于我心中忍不住生出某些温情脉脉的希冀。后来严景轩也的确助我良多,甚至连继父和当初绑架我的那些人的死讯,都是他来告诉我的。
我盯着他:「是你吗?」
他悠闲地翻过一页画册:「是法律。我只是找到了一些被藏起来的证据,顺便交了上去而已。」
细论起来,严景轩真的帮了我很多,他帮我的公司起死回生,指点着我一步步地将事业壮大至不可轻易撼动的地步,甚至亲自出手了结掉缭绕在我人生中长达二十多年的阴霾。
后面的事情,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商业合作来定性。
「你想吃意面还是烩饭?」
严景轩的声音倏然响起,打断了我的回忆。
「嗯……就烩饭好了。」
我坐在吧台边,支着下巴看他做饭。这个人好像永远是优雅的、从容不迫的,就连做饭时也是如此。
冒着热气的烩饭被端上来,还有白瓷盘里切成薄片的红白色薄肉。严景轩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来,在我对面坐下:「昨天带回来的伊比利亚火腿,你尝尝。」
我握着叉子拨弄了一下薄如蝉翼的火腿片,忽然道:「你知道吗?我以前,特别喜欢吃一个牌子的火腿。」
他没有应声,就坐在那儿,听我讲。
「其实连牌子都没有,就是我老家那边小作坊生产的一种用碎肉和淀粉捏合的玩意儿,还放了很重的调料。小时候我晚上写完作业总是很饿,我妈就会从冰箱里拿出来,切下一小截儿,泡在热水里给我吃。」
「一般吃完之后,我会连水都喝光。因为它有残留的味道,上面还飘着一点儿油花。」
严景轩坐在那里,从他一贯冷漠慵懒的眼睛里,渐渐地涌出一种温柔又悲悯的光。
「我以前总是自怜自艾,觉得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辛苦。可是后来我忽然意识到,至少我还有杂牌的火腿肠吃;而我妈,是一直饿着肚子睡觉的。」
命运的作弄不止如此,在她带着我嫁给了继父,艰难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转时,却忽然被查出了癌症。
医生给出了两种治疗方案,她一个也没有选,苍白又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告诉继父:「我们就不治了吧。」
「娆娆要上学,以后还要嫁人呢,总要给她留一点儿嫁妆。」
「何况就算是治了,也不会好的。」
牺牲并没有换来想要的结果,她去世后,继父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输在了赌桌上,甚至连我都抵押出去。
再后来,我一手建立了自己的公司,渐渐地走到了从前不敢想象的高度,也吃到了许多从未吃过的东西。
但她却再也不会醒过来,温温柔柔地倚在床头叫我娆娆;或者和我一起路过名贵的玻璃橱窗,指着模特身上的纱裙对我说:「等娆娆十二岁生日,妈妈就送你一件好不好?」
我闭了闭眼睛,把将要涌出来的泪水逼回去。
再睁眼时,严景轩的脸已经在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俯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江娆,都过去了。」
我眨了眨眼:「今晚我不想回去了。」
「那就留在这里吧。」
我偏过头去,忽然叹了口气:「严景轩,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
「……彼此。江娆,我早就说过,我们是同类。」
他喉结滚动两下,指尖勾过来,吻了吻我的眼睛又退开:「我去把次卧收拾出来,今晚你住那边。」
9
闷热的六月结束后,贺言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考完试了。
那时我正跟陆珩坐在落地窗边,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面,陆珩的瞳色本来就浅,阳光照下来,将海面的蓝倒映在他瞳孔之中,清澈得像是山涧泉水。
然而,在我接起电话后,那片清澈瞬间便褪成了深邃的漩涡。
「姐姐,我考完试了。」电话那边传来贺言雀跃的嗓音,「今晚我们可以见面吗?」
我靠进陆珩怀里,懒洋洋地说:「今天不行,我在度假。」
他在那边沉默了一下,忽然有些警觉地问:「你和谁一起去的?」
「乖,有些话问明白就没意思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陆珩身上衬衫的扣子:「过两天回去后我联系你。」
电话挂断,我从陆珩怀里直起身子,回头看去,他仍然笔直地坐在那里,脊背不肯弯下半寸。
我叹了口气:「你想拿到的那笔合同,我已经跟春景那边打过招呼了,他们答应我,会优先考虑陆氏的方案。」
以陆珩一贯的傲骨,开口向我求助,大概是难于登天的事情。
我并非不知道,陆严廷过世后,留下了陆氏这个谁也不想接手的烂摊子;而陆珩回国后,为了他母亲,不得不担起重任。
「……江娆。」
「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就当是我报答你当初帮我的那么多次吧。」
陆珩抿了抿唇:「我当初帮你,并不是想你报答我,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眯了眯眼睛,贴过去亲了他一口,笑着说:「我现在帮你,当然也是因为我还喜欢你。」
那天晚上,我牵着陆珩的手坐在沙滩上,湿润的海风迎面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皎白的月光把那张好看的脸照得越发清冷。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高中的时候,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和陆珩也曾单独地跑去看海。
那个夏天闷热又潮湿,我穿着破旧的校服裙,那上面曾经被人泼了红墨水,我用消毒水漂洗了很多遍,洗到裙子布料发硬、褪色,才看不见那大片斑驳的红色。
「我给你买了几条裙子。」
并肩站在海边时,陆珩轻声地对我说,「就放在学校对面的那间房子里,这个暑假我不在那边,如果你在家待得不舒服,可以过去住。」
他把一枚钥匙放进我手里,那点冰凉又坚硬的触感贴在我掌心,却化作奇异的无形的暖流,沿着血液一路流淌进心里。
「其实我很后悔。」我身边的陆珩忽然出声,「当初,我不应该出国。」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但就算你不出去,也救不了那时候的陆家,反而会连累你自己。」
「……不是因为陆家,是因为你。」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牵起我的手:「江娆,我都清楚,你从那个地方一步步地走过来,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情。你一定受过很多委屈,但那些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
「我对你有愧疚。」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没有真心了,但听到这六个字时,心头忽然钻出的尖锐疼痛让我骤然意识到,过去那些年岁于我而言,比我自己想象得更加重要。
至少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里,陆珩是唯一仅剩的软肋。
我长出了一口气,从包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咬在嘴里。那一秒的停顿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此刻在我面前的人是陆珩,他并不会像贺言那样,乖巧地凑过来给我点烟。
陆珩就是陆珩。
他的喜欢从来毫无保留、赤诚可贵;他的真心,自始至终都是干净的。
当初他刚转学过来时,我在学校里的名声已经很难听。
其实有些话,那群人并没有说错,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美貌已经是唯一可以用来换取生存所需的东西。
继父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输在了赌桌上,我甚至交不起那学期的课本费。
而当那个高年级的男生告诉我,他愿意承担我的生活支出时,我的确是要答应的。
哪怕他说这话时语气极度轻蔑,甚至带着侮辱的意味。
哪怕那五百块钱是被他甩在我脸上,散落一地,又被我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的。
在生存面前,自尊和骄傲本来就不值一提。
可是陆珩出现了。起初我以为他只是路过我的生命,不会有半分的停留。
但他在走廊上停了下来,转过身,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哪怕所有人都告诉他,我便宜又不要脸,用五百块一个月的价格就能买到,但他一句都没有信过。
那两年,陆氏在学校设立的专项奖学金,总是雷打不动地有我的一份。
「不……是我对你有愧疚。」
我呼出一口烟雾,看着它在月光下与风纠缠在一起:「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陆珩,是我变了。」
我已经不是十八岁那年的我,对当初的江娆来说,陆珩就意味着全部的真心;可现在,我见识了更辽阔的世界,得到了曾经不敢想象的东西,于是就想要更多。
「当初我一直想,高考后我们要再来一次海边,到时候,我就要穿着你送我的裙子,把我亲手写的感谢信交给你。」
但我终究没有等到那样的机会。
高考结束的当晚,陆珩就被他母亲匆匆地送出了国。
后来我独自去了一趟海边,把那封信扔进海里,站在那里听了一夜浪潮的声音。
我掐灭手里的烟,先一步站起身来:「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10
春景最终决定与陆氏达成合作,回去后,陆珩又开始忙公司的事情。
挑了个空闲的时候,我联系贺言,约他在之前常去的一家餐厅见面。
大概是因为那天匆匆忙忙地挂了他电话,小孩来时兴致不高,故意板着脸坐在对面,一副「你快来哄我」的神情。
「是姐姐不好,那天不该挂你电话。」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他面前,「补偿你,好不好?」
贺言没接,反而抬眼看着我:「学校让我们找暑期实习,姐姐要补偿我,就让我进你的公司实习吧。」
我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两页纸递过来。我低头,大致扫过一遍,发现那竟然是一份简历。
「当然了,我没有让姐姐徇私的意思。我在校两年一直是满绩点,拿的全额奖学金,这样的履历,姐姐看下可以通过吗?」
贺言有颗虎牙,笑起来时会露出尖尖的一角,令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看起来万分可爱。
我把简历接过来,淡淡地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以你的履历,其实有更好的选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内推去更大的公司。」
话音刚落,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姐姐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吗?」他唇线紧绷,神情难得有些冷然,「进什么公司对我来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和你在一起。」
「贺言,你还小,至少应该为你的未来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了。」贺言认真地看着我,「江娆,我希望我的未来里有你。」
我终究是在他坦荡又真诚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我亲自把贺言领进公司,交到了 HR 手上:「这是 N 大的贺言,今年大二。这个暑假会在公司实习两个月,你让商务部门那边给他安排工作吧。」
我临走前,贺言什么都没说,结果一回办公室,我就看到他发来的*「姐姐,中午一起吃饭吗?」
「今天中午不行。」
我一边回他,一边打电话跟严景轩确认行程:「我和严总等下就要出发,再去朝和那边一趟,今天如果能顺利地定下最终方案,下周一就可以签合同了。」
「半个小时后,我的车会准时到你楼下。」
严景轩说。
「好。」
我挂了电话,看到屏幕上贺言那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烁了很久,才发过来一句:「好。」
其实我很清楚,在面对事业有成、仿佛永远从容不迫的严景轩时,贺言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我与他的开始,最初不过是起源于单纯的荷尔蒙,情浓时难以割舍;可一旦淡下来,结束也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情。
但他不知道。
因为利益纠缠在一起的关系,也很容易因为利益冲突而结束。
我和严景轩在朝和待了大半天,终于敲定了最终方案。
离开时我与他并肩坐在后排,正要闭目养神,就听到他的声音:「你把那个小贺弟弟安排进公司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嗯,他们学校要求暑期实习,我就让他过来了。」
「初恋回来了这么久,你还是没和他断了。」严景轩淡淡地说,「看来你真的挺喜欢这个。」
我没有接话,司机已经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倒退的景物里,气氛安静许久,严景轩忽然开口:「江娆,你什么时候才能玩够呢?」
我的手在额头上顿住,即便不转身,也能感觉到他带着侵略性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沉默片刻,我淡淡道:「说什么玩不玩的,严景轩,你还不是一样——」
他低笑一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回家,告诉老头子,我要和你结婚。」
「我不愿意。」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语气有些冷硬,定了定神,才接着道,「有些事情还是维持现状的好,否则覆水难收,谁也不想看到。」
严景轩不比贺言的倔强和率直,他听懂了我话中尚未直白表露的意思,于是一句话都不再说。
他是个足够耐心的猎人,在没有一击必*的把握时,不会把猎物逼入绝境。
但我不想做那个猎物。
后面几天,贺言忙着学习公司相关的业务,我去看过他两次,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门,看到小孩坐在电脑前,一脸严肃地盯着屏幕。
认真的神情让他褪去了几分残存的孩子气,看上去竟也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冷峻。
但中午一起吃饭时,他又会变回那个缠着我撒娇的贺言。
和朝和签完合同,我把公司的一半人力都陆续投入到这个项目上,贺言也跟着参与进来。
那天,他所在的小组因为方案的一个修改点开会,我去旁听时才发现贺言不在。
散会后,我在走廊等电梯,却从虚掩的门缝儿看到贺言站在楼梯间内,似乎正在打电话。不知道那边的人说了什么,他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不需要你管。」
「实习的公司我已经找好了,不用你施舍我。」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没了你我还会饿死?」
我从未听过贺言这么冷的声音,像是乖巧听话的伪装一瞬间从他身上剥落,整个人变得锋芒毕露、凌厉如刃。
我到底没有推开那扇门,只是在回到办公室后嘱咐秘书:「等下让贺言过来一趟。」
半小时后,小男孩挺拔地站在我面前,像棵枝繁叶茂的小白杨,神情看不出丝毫破绽:「江总,您有事儿找我?」
我笑了一下:「你这称呼,倒很公私分明。」
他得意地翘了下唇角。
「好了,你锁一下门。」
我敲了敲桌面,贺言很听话地转身反锁了门,然后扑过来,趴在桌前看着我:「姐姐叫我来是想我了吗?」
「……」
「当然不是。」
我戳了戳他额头:「你倒是敢想!我是想问问你,暑假你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吗?」
贺言眼中一瞬间情绪翻涌,却又在下一秒尽数隐藏,褪成一贯的清澈和乖顺。
他笑着说:「姐姐不用担心,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会留在学校这边实习的。」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声线中有一丝紧绷,真相大概率并非如此,甚至可能和他刚才在楼梯间打的那个电话有关。
但贺言显然不想说,我也没有强行追问的打算。
只是淡淡道:「既然这样,N 大离公司还是挺远的,为了你上班方便,我在公司附近帮你租个房子吧。」
「我不能住在姐姐家里吗?」
我叹了口气,无奈道:「贺言。」
他小狗似的眼睛里涌上星星点点的委屈,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了。」
「房子不用你租,我已经找好了。」贺言说着,撑着桌面凑到我近前,「姐姐今晚陪我回趟学校,可以吗?」
我对他委屈巴巴的样子毫无招架之力,同意下来。
结果挽着贺言的手走在学校里时,撞见了一个小姑娘。
虽然已经是暑假,但 N 大还留了不少学生。那小姑娘穿着水红的短裙,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看上去活泼又亮眼。她望向贺言的眼睛里,是丝毫不加遮掩的倾慕。
「贺言,考试前我给你的信和礼物,你看了吗?」
贺言本来神情雀跃,听到这话笑容忽然消失,声音也冷淡下来:「信我没看,那个盒子我已经拜托你室友放回你书架上了。我不会收陌生人的东西。」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小姑娘眼圈都红了,看着我强颜欢笑:「这是你姐姐吗?」
「这是我女朋友。」贺言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没什么事的话我要走了。」
小姑娘再难绷住神情,有些难堪地转身,匆匆地离开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恍惚。
我的大学时光,总是行色匆匆,过得拘谨又困顿,直到四处奔波赚到第一桶金后,才算好过一点。
等回过神,我已经和贺言并肩走到了篮球场边,我侧头看了一眼:「你好歹对人家小女孩客气点儿。」
「是她太烦了,缠了我半学期,我已经说过很多遍,我不喜欢她,她就是听不进去。」
我笑了一声:「我之前就听说,你是 N 大的风云人物,喜欢你的姑娘多得要命。」
「但我只喜欢姐姐啊!」
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昏黄灯光与凄清月色纠缠在一起,只有贺言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不加遮掩的、鲜艳的爱慕,就这样从迷雾中跳脱出来,坦荡荡地呈现在我面前。
我的心跳忽然漏掉一拍,有种久违的、罕有的单纯悸动闪过。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男生寝室楼下,贺言上去收拾东西,我就站在楼下,点了支烟等他。
偶尔有学生经过,会往这边看一眼。
我倚着灯柱,懒洋洋地望着他们,神思漫游无际。
贺言动作很快,我不过抽完两支烟的工夫,他已经拖着行李箱下来了。夏夜晚风吹过,我低头看了一眼,懒懒地问:「你就这么点儿东西吗?」
「是啊,很多东西之前已经拿过去了。」
小男孩用空着的那只手来牵我:「我们走吧。」
11
我送完贺言,回家已经是深夜。
年轻小男孩一直很黏人。
他新租的房子有张巨大的沙发,落地灯暧昧的光线下,贺言缠着我非要一个告别吻。
我没答应,他就强行凑过来亲了我一下,又在我发怒前火速地道歉:「对不起,姐姐,下次不敢了。」
未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我只好无奈地摆摆手:「算了,我走了。」
他很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样。
细想起来,这些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与严景轩更多的是利益纠葛和成年人的分寸。
只有贺言。
几乎我所有单纯的、不加修饰的快乐,都与他有关。
我本以为陆珩应该已经睡下了,可打开门才发现,客厅还亮着一盏灯,暖黄的光带着淡淡的甜香袭来,我脱掉高跟鞋,从玄关走出去,就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陆珩。
黑暗里的灯光将他包裹,把那股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清冷感尽数驱逐。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留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轻轻地叫了一声:「陆珩。」
陆珩睁开眼睛,清冷的眼底不见半分惺忪困意,好像他刚才并没有睡着。
我怔了怔,接着就感受到一股温热的力道覆上了我的手臂。
陆珩凑过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我,低声道:「我帮你煮了苹果蜂蜜茶,你可以喝一杯醒酒——」
话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他海水般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鲜明的痛楚:「你没有去谈生意吗?」
「……朝和的订单,之前早就签下来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累了一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说着,我站起身就要走,然而手腕被陆珩一把攥住,接着眼前景物变换,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按在沙发上,困在了两臂之间。
他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我颈侧,嗓音里带着低沉的怒意:「累了一天,你还有精力去哄他吗?」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我估摸着他大概是摸到了贺言留下的痕迹,不由得有些头疼。
显然,和之前留下剃须刀一样,贺言这次也是故意的。
「我说过,你要给我时间。毕竟在你回来之前,他陪了我很久,我总会心软的。」
我捧着陆珩的脸,直接吻了上去:「来吧,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话,就亲自覆盖掉它。」
我很相信陆珩说的,在国外的那八年,他除了想我,没有再接触过别的异性;因为纵使我们已经是二十六岁的人,他的动作依旧莽撞而青涩。温凉的指尖落在我手腕,总是令我在失神间想起那年盛夏。
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夏天,在所有人因为漫长又轻松的暑假而快乐时,只有我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不住地回望,想着还有陆珩在的那些时光。
「陆珩……」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终于没忍住流了眼泪:「你知道吗?你刚走的那两年,我真的好想你。」
我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刚上大学不久,系里有个长得像陆珩的学长,我追到了他,并竭尽我所能地对他好。
只是我小心翼翼的对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报。那年的元旦晚会,我在后台听见他跟别人炫耀:「什么系不系花的,这种家里穷的女孩就是好得手。等着吧,我下个星期就能把她带出去住。」
我僵在门后,半晌没有动,怀里的郁金香开得正好,那当然不是他喜欢的花,而是陆珩喜欢的。
我在那一刻意识到:世界上只有一个陆珩,也只有他会无条件地、不求回报地对我好。
现在他走了,其他人再像,也不是他。
再往后的年月里,我渐渐地有了更多的事情要忙碌,当初那颗柔软但脆弱的真心,被一层又一层坚硬的高墙包裹起来。
我只在很偶尔的时候会想起陆珩,想起我美丽鲜嫩,但毫无自保之力的青春时代。
眼泪浸透睡衣的布料渗进去,陆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手甚至在微微地颤抖:「江娆。」
「江娆……」
也许是黑夜与暖黄灯光交融的氛围太过温馨,我心底筑起的高墙也被无声击溃。
陆珩附在我耳边,叫了无数声江娆。他的吻温柔而有力,像极了这些年来长久而坚定的爱,密密实实地将我包裹。
而至少那一刻,我的真心,只在他一个人身上。
12
严景轩约我吃饭,说有件重要的事要说。
上次车里的对话后,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过界,没和我再见过面,倒是让秘书来送过一次东西。
是只首饰盒,里面放着一枚稀有的粉钻戒指。
「今天怎么没戴,不喜欢吗?」
落座后严景轩往我手上看了一眼,我摇摇头,从包里取出那只盒子,推回到他面前:「戴不习惯,你还是拿去送给喜欢这些东西的小女孩吧。」
严景轩拿着玻璃杯的手轻轻地一顿,冲我暧昧地眨眨眼:「哪还有什么小女孩?江娆,除了你,我可是很久没有过女伴了。」
「……你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再说下去,话题就危险了,我不想接这个茬,干脆另起话题。结果话音刚落,就看到严景轩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他双手交叠支在下巴下面,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其实在和我们达成合作之前,还有一个公司向朝和提供过方案——很巧的是,他们的方案几个关键点,几乎与我们完全重合,但报价却比我们低了三个点。」
我怔了怔:「你的意思是……公司有内奸?」
严景轩不置可否,反而端起桌上的红酒杯喝了一口,这才继续道:「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直到我继续查下去,发现那家向朝和提供方案的公司,名叫然简——当然,你肯定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一定知道它最大*的名字,唐雪。」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低声道:「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不,我只是单纯地把我查到的东西如实相告,判断的权利交给你自己。」
他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牛排,挥手叫来服务生买单,「哦对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与我们达成合作,是因为持有朝和 11% 股份的一位神秘*,坚决地站在了我们这边。」
我皱了皱眉:「是你的朋友?」
「我也希望如此,很可惜不是。」严景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要不要去我家喝一杯?」
「不了,我要回家。」
严景轩一点儿都不意外的样子,他耸了耸肩,顺手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好吧,我就知道。我已经让司机把酒放在车里了,等下你记得拿走。」
听起来他是要把他的车和司机都让给我,我站起来,追着严景轩的步伐往出走:「不用了,我自己开了车过来。」
「宝贝,你喝了酒。」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出餐厅,来到门外透明的玻璃廊桥上。
桥下河水不紧不慢地流过,夏夜的风闷热又潮湿,我一边把头发别到耳后,一边说:「我可以叫人来接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热的触感堵了回去。
方才吃饭时,我们点的红酒,大半瓶都让严景轩喝了,此刻传递过来的呼吸间,都是混合着甜香的酒气。
他扶着我的下巴,缓缓地退开一点,又没有松开手,只是望着我:「我还有别的东西留给你,听话。」
他唇角微勾着,笑意却分明不达眼底。那一瞬间,他身上刻意收敛的强大侵略性又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我喉咙有些发紧,仰着下巴,直直地与他对视。
严景轩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永远也不肯低头。」
「也不是永远。」我淡淡地说,「总有低头的时候,但不会是现在。」
他不再说话,摆摆手,沿着玻璃廊桥慢慢地走远了。
严景轩其实很高,肩宽腿长,头发又剪得利落,从背影看过去,挺拔又格外瞩目。我眼看着他走出去不远,就有个留着长卷发的漂亮女孩过去搭讪,不知道说了什么,严景轩离开时挽着她的手。
我强迫自己忽略那一瞬间心头浮上的浅浅的酸涩,从旁边的观景电梯下去,严景轩那辆醒目的宾利果然已经停在旁边。
拉开车门坐进去,司机客气道:「江总。」
「严总说,他有东西留给我。」
「啊,是有一瓶酒,我已经放在后座了。」司机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还有这个,严总叮嘱说,让您回家再看。」
我拎着东西慢悠悠地到家时,陆珩还没有回来,正值黄昏,金红色的光芒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大片大片地涂抹在木纹砖上。我把酒放进酒柜,随意地坐在地上,在光芒的笼罩里拆开了那个纸袋。
那竟然是一套已经泛黄的学生制服,领口还绣着名字的简写:JR。
我怔在原地,再去袋子里翻,找到了一封严景轩的亲笔信。
他的字很好看,即便只有短短的几行,依旧有着凌厉风骨,力透纸背。
「江娆,我们早在六年前就见过,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候在小江南居,你救过我,让我换上你这套衣服,然后自己换了我的衬衫就出去了。后来我去查监控,看到你为了三万块钱的赞助,在几个小丑面前极尽所能地表演卑微。」
「我就想,我要你这一生,都不会再向人低头。」
我捏着信纸,向后躺在地板上,轻轻地合上眼睛。
六年前,我为了学校的一个活动去拉赞助,当时的部长跟我承诺,如果能拉到最高额度,那一年的国奖就会优先考虑我。
但我在小江南居的走廊杂物间,碰上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他的头发已经长到快要及肩,脸被血迹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澈但冷峻,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到陆珩。
于是从不惹麻烦的我心软了,让他换上我的学生制服躲一躲,又在衬衫外面系了条旧牛仔裙,就那么走了出去。
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严景轩。
他的成功总是被无数人赞颂,但藏在背后的苦难,会成为耻辱的烙印。
与我一样。
我把信与制服收在了衣柜深处,刚走出卧室门,陆珩就回来了。他站在玄关,直勾勾地望着我,明明刚从闷热未散的室外走进来,他的脸色却一片苍白。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穿过客厅,往厨房走去:「我已经吃过饭了,给你煮碗面?」
话音未落,就被陆珩从身后抱住了。
这是一个温柔的拥抱,可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他贴着我耳畔,嗓音发沉:「娆娆,如果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找了别的女人?」
「……我不是说这个。」
「那就不算对不起我。」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勾着陆珩的下巴,顺势印上去一个冰凉的吻,「至于其他的,不用担心,我都能解决。」
「对了。」
在进厨房前,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步伐一顿,转过头去。
「你帮我跟唐雪女士说一声,我想和她见一面。」
13
在我高中的那几年,由于陆氏集团事务繁多,陆珩的父亲实在太忙,所以每次专项奖学金的颁发,都是由他母亲唐雪来处理的。
由于陆珩的缘故,我在她面前总是很紧张,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摆出一副从容礼貌的姿态。
但八年过去后,我看着她只觉得心情万分平静,生不起半分波澜。
「阿姨好,我是陆珩的……」我微微地停顿了一下,「老朋友。」
大概是因为陆家之前的变故,她比八年前看上去苍老许多,人也清瘦不少。
此刻坐在对面,倒真有了几分邻家妇女的慈祥气质。
但陆珩听我这么说,神情却微微一滞。
「老朋友。」唐雪轻轻地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茶杯,「这倒说得没错。高中那会儿,我去你们学校颁奖,就经常看到你和陆珩走在一块儿,倒是很亲近。」
「是的,我很感谢陆珩,他高中时的确帮了我很多。」
我喝了口咖啡,靠回椅背上,慢悠悠地说:「这些事情,我都桩桩件件地记在心里,找到机会,肯定是要答谢回去的。」
「机会倒是不用找了,这里就有现成的。」唐雪也跟着我一起微笑,「我挑了几个好姑娘,想让陆珩去见见,他年龄也不小了,到了成家的时候。可惜这孩子就是倔,江总作为朋友,帮着劝劝吧。」
「这种事情还是让陆珩自己决定吧,我作为朋友,没有置喙的权利。」
唐雪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墩在桌面上,抬眼看着我,厉声道:「朋友?你也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当初你跟陆珩就不清不楚的,我好不容易才想办法把你们分开,现在又搅和到了一起!江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身边应该也不缺人吧,为什么还要吊着陆珩不放呢?」
「妈。」
陆珩猛地开口,神情严厉:「这是我和江娆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陆珩,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这个女人玩弄在鼓掌中?她到底有什么好?好到我把你送出国八年,你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找她?」
陆珩抿了抿唇,他的表情在那一刻看上去冷硬如铁:「这不需要你操心。如今陆氏已经重新回到了我们手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帮你拿到了。如果你还想像过去那样生活,就不要试图操控我。」
大概陆珩从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唐雪的眼神惊怒交加。
我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戏,终于好整以暇地开口:「唐女士,我当然知道,你为了分开我和陆珩,做了多大的努力。当初一手塑造了陆氏的危机,强行把陆珩送出国,结果玩脱了,陆严廷差点儿把你赶出家门,可惜还是没能改变大厦将倾的颓势。」
「后来陆珩回国,才把陆氏从死局里捞了出来。」
我说着,从包里摸出烟盒,取了支烟出来:「是啊,我是吊着陆珩,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却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他,甚至让他住在我那儿,连家都回不去。可如果不是这样,他哪里有机会帮你拿到我的方案和报价,差点儿让你与朝和达成合作呢?」
陆珩的脸色骤然惨白。
我笑了笑,把烟咬在嘴里:「你有这么孝顺的儿子,还动这么大火干什么?」
说话间,旁边的服务生已经走过来,俯身轻声道:「女士,我们这里不能吸烟。」
我摆摆手,站起来,拎着包往柜台走:「我知道,我出去抽。结账吧。」
刚出餐厅大门,身后陆珩已经追了上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嗓音惶恐地喊了一声:「江娆。」
我回过身去。
陆珩还是这样好看,连光与影的流动交叠,在他身上都呈现出某种不染尘俗的气质。我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清澈眼底倒映出的我——神情平静,唇边甚至有一点笑意。
「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他说,「你的方案和报价,不是我泄露出去的。」
「我知道,你是陆珩,不会做这样卑劣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眼见着他黯淡的眼睛里有星光亮起,忽然觉得给人希望又亲手打碎,是一件过分残忍的事情。
「但我累了,陆珩,我们结束吧。」
从十七岁到现在,我从未见过陆珩这样失态。他扣着我手腕的那只手,用力到指尖发白,嗓音也是涩然的:「不。」
「不能结束,江娆,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就当我不守信用,是个恶人,陆珩,让过去结束吧。」
说着,我一点一点地、用力地从他手中抽出我的手。陆珩直直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似乎生机在这一瞬间从他身上尽数流逝,只留下一具空壳。
但,总会过去的。
正如许多年前的我。
「你喜欢上别人了吗?」他问我,「江娆,你不再喜欢我了吗?」
「不……我喜欢过你,但如今计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陆珩,太久了,就让过去停在过去,我们总要跟着时间往前走,不要再回头了。」
说完这句话,我不再看他,转身走了。
14
家里空荡荡的,其实陆珩住进来这么久,没有添置太多东西,离开时也一件都没带走。
我坐在沙发上时,贺言打来了电话。
「江娆,还有一星期我们就要开学了,我的暑期实习也要结束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知道,实习证明的章我已经盖过了,你明天去我办公室拿。」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贺言的声音再响起时,带着一丝轻微的紧张:「等我开学后,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吗?」
「当然。」
贺言非常擅长得寸进尺:「我现在就想见你。」
「那你就过来吧。」我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我喝了酒,不能开车去接你,你自己打车。」
「不用了。」
贺言的音调微微地上扬:「我已经到楼下了。」
纵使没有见面,我也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边微微翘起的唇角,和少年飞扬的神情。两分钟后门铃被按响,我走过去,刚开了门就被紧紧地抱住。
少年身体的曲线紧贴过来,连同他灼热的体温,和从室外带进来的温暖又湿润的风。
贺言抱了我好一会儿才松开,又过去按亮顶灯的开关,明亮的光芒顿时从天花板流淌下来,驱逐了满室昏暗。
桌上放着我没喝完的威士忌兑苏打水,贺言瞅了一眼,冲我晃晃手里的东西:「姐姐怎么一个人喝酒?我带了点儿吃的来陪你。」
于是这天晚上,我和贺言在客厅席地而坐,喝到半醉间,看完了一部电影,《情书》。
看到最后,画面暗下来,贺言凑过来吻我,声音里带着三分醉意:「姐姐,好喜欢你。」
「我知道。」
「我总是怕你不知道,我有多离不开你。」
他抱住我,手指绕着我散落后背的长发:「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看过这个片子,从那之后我就知道,如果喜欢,就要立刻说出来,不然可能会成为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
贺言温热的指尖停在我后背突出的蝴蝶骨,渐渐地变得灼热。
我闭上眼睛,轻声地问他:「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只是在表明我的心意。」
接下来小男孩没有再说话,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心意。
第二天他离开前,特意跟我要了一个承诺:「姐姐,今年的生日你要单独和我过。」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的生日。
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多有意义的日子,但贺言显然很在意。去年夏末,我在公司开会到很晚,回家后看到本该在学校的他拎着蛋糕等在我家门口,冰袋几乎完全化掉。
听到动静,他仰头看过来,神情不见半分委屈,只是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又长舒了一口气:「还来得及——姐姐,生日快乐。」
那天之后,我就给了贺言钥匙,干脆让他搬过来住。
我原本答应了贺言,只是没料到生日当天,我还在公司时,严景轩就来了。
他拎着一瓶奶油酒,踩着办公室厚厚的、柔软的毯子走进来,泰然自若地站在我面前,问我:「下班一起吃个饭?」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今天不行,你找别人吧。」
他站在那里,眯着眼睛,露出温和又无辜的笑:「据我所知,你和陆家那个初恋已经断了吧,怎么今天还有安排吗?」
「我的安排就是我的事情了。」我面无表情地说,「严景轩,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女伴,大可不必继续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这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严景轩撑着桌面,俯下身来,直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江娆,你在吃醋吗?」
「……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当初就说好,我和你没有关系,没必要对彼此负责。」
我想避开他的眼神,可却被严景轩捏住下巴,强迫我抬起眼睛来与他对视。
「江娆,看着我。」
严景轩是强势的、不容拒绝又极富侵略性的,我向来知道这一点;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会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无害姿态,令我放松警惕,错觉自己可以掌控他。
但也仅仅只是错觉而已。
他只是告诉我,他可以为了我收心。可当他又当着我的面带走了一个搭讪的女孩,我的心神已经乱了。
在严景轩面前,我永远也无法掌握主动权。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让自己在他锋凛的眼神注视下保持冷静:「我看了你的信。」
「嗯,然后呢?」
从他身上传来一股好闻的、冷冽的香气,大概是什么小众牌子的香水——实际上,从我第一次见到严景轩起,他身上就有这样的味道,很快地便成为我识别他的一种标志。
后面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门口忽然又传来动静。
我抬眼看去,是贺言。
15
小男孩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光影交错间,落在他眼底恰好是最暗的一处,于是将他身上平日乖巧天真的伪装都剥落下来。
那个瞬间,他看起来像个凌厉的、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严景轩不以为意,他甚至都没回头看贺言一眼,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我严厉地低声道:「起来。」
「好吧。」
他耸耸肩,站直身子,也就是这几秒钟,贺言已经走了过来,与严景轩并肩站在我办公桌前。
两个人几乎一般高,只是比起严景轩,他的体态更偏向少年。
「江娆,我已经把工作的收尾部分处理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贺言全当没看到严景轩,「我订好了餐厅,现在过去正好。」
严景轩站在他旁边,忽然笑起来:「订餐厅,用的是江娆发给你的实习工资吗?」
贺言抬着下巴,倨傲地望向他:「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江娆连陆家那位都不肯全信,却从来没怀疑过你。」
严景轩慢悠悠地说:「难不成是你平时演出来那副天真愚蠢的模样实在太逼真,以至于她深信这就是真正的你;甚至觉得贺家的小少爷就是个普通的穷困大学生,而掌握着朝和 11% 股份的那位神秘*,竟然需要进我们公司完成自己的暑期实习?」
我看着整个人僵在原地的贺言,轻声地问:「是吗?」
他张了张嘴,有些艰涩地发出声音:「江娆,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故意向那位唐雪女士传递情报,又用自己*的身份为江娆背书,以便以后在她面前邀功?还是你当初为了报复你那始乱终弃的亲爹,所以故意赌气和她在一起的事实?」
「够了。」
我站起身,神情淡淡地看着贺言:「你订的餐厅,还是取消吧。」
「江——」
「还有你。」我又转向严景轩,「你失态了,情绪失控会让别人发现你的破绽,这是你教我的。」
我离开办公室,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果然在那里发现了贺言的车。这是我当初送他的,只是因为大多时间他都和我黏在一起,极少自己开车,我也就没怎么见过这辆车了。
此刻我走过去,打开后备箱,果然看到一大束新鲜的百合、塞满后备箱的气球,还有被簇拥在花束当中的、一枚璀璨的戒指。
单凭贺言的实习工资,和他之前表现出来的家境,绝对买不起这样的戒指。
戒指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音响,我拿起来,按下播放键,里面就传出了贺言的声音,是他连唱了三遍的生日歌。
我站在那,微微地低头,安静地听完了这三遍,然后把音响放回去,一切恢复如初,驱车离开。
到楼下,才发现严景轩的车就停在门口。
我原本想绕着走,可路过那辆车旁,车门忽然开了,严景轩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进车内。
车灯昏暗,窗外的天色也渐渐地暗沉下来,严景轩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飘过来,缭绕在我鼻息间,一点一点地烘托出暧昧又危险的氛围。
寂静中,到底是他先开了口:「江娆,其实你并不是没有猜疑过他,只是你宁可装作不知道,是不是?」
我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语气难得有几分挫败:「我等了这么久,竟然输给了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孩。」
「你错了。」
我淡淡地说:「严景轩,你不是在等,你是在布局,你在等我走进你的圈套,直到我再也离不开你。甚至你在信里写给我的东西,也是在骗我——你不是希望我不会再向人低头,而是希望我只会向你低头。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同类,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向你俯首称臣。永远都不。」
说完这句话,我推开车门出去,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车窗被放下一半,露出车里严景轩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和漠然中,又多了几分冰冷的肃*。
这就是严景轩,他亦是永远不会服软和恳求。
我笑了笑,冲他挥挥手,向他之前对我那样,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16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生日的第二天,就是我妈的生日。
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后,我把她的墓碑也迁到了这里。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起床后才发现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大概是下了一整夜,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
然而等我走出家门,才发现贺言就站在门口。
天冷,他抱着胳膊蹲在地毯上,听到动静就抬起头来,冲我道:「姐姐,你的气消了一点儿吗?」
他本来就白,这样更是冷得脸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我的手在门把手上攥紧,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天亮之前。」他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门,所以想早点儿过来。」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
他可怜兮兮道:「我怕你还在生我的气。」
明明知道他在演戏装可怜,我还是心软了,转身进去,随手从衣柜里找了件他之前穿的卫衣,丢过去:「穿上。」
贺言动作迅速地套好卫衣,从地上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我:「江娆,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但他还是很自觉地跟了上来。
一路开车到了郊区的陵园,我在门外的花店买了一大束百合,沿着台阶慢慢地往上走,把花放在了我妈墓碑前。
贺言一直在我身后安静地撑着伞,不发一言。
「其实百合不是我最喜欢的花,是我妈生前喜欢的。」我轻声地说,「只是那时候我买不起,所以只能在每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去花店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店员丢出来的开过了的百合。」
贺言小声地说:「以后每年,我都可以陪你带一束百合,过来给阿姨过生日。」
雨丝在天地间细细密密地飘,因为太轻,被风吹进了伞下面,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水珠。这种湿润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又无辜,也令我本来坚硬的心脏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柔软的内里。
坐进车里,我一边开车,一边对贺言道:「说吧。」
「姐姐,我的确在朝和有 11% 的股权,是我爷爷生前留给我的,之前决定和你的公司合作,也是我提的意见。但我没有把方案和报价出卖给唐雪,从来没有,是……我爸。他从我电脑上盗了方案和数据,拿给然简那边。」
我有点儿意外:「目的呢?」
「贺家的关系很乱,我爷爷有好几个儿子,我爸并不受他喜欢,但他很疼我。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就在外面有人了,还有个只比我小半岁的私生子。因为不满他这种行为,我出生后,爷爷就找了律师,把本该给我爸的朝和股份转到了我名下。」
「因为这件事,我爸不喜欢我,一心想从我手中抢回朝和的股份。」
他拉起卫衣帽子:「江娆,我承认,一开始答应和你在一起,我其实是想故意气他的。但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从我第一次跟你表白开始。」
我在十字路口的红灯下踩下刹车,转头看着贺言,他靠在椅背上,乖巧地坐着,从毛茸茸的碎发间探出一双鹿一般明澈的眼睛。
我很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心头的悸动,是真实又鲜活的,没有蒙上记忆的雾气,或者带着小心的试探。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掌握着主动权的那一个。
「江娆?」
贺言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来,我回过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机扔给他:「我之前买了你喜欢的乐队的演出门票,明天一起去看?」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雀跃地应声:「好!」
我不知道未来如何,不知道我对贺言的喜欢究竟会持续多久,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永恒的爱,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先一步厌倦了我。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这一刻,我心头的欢愉是真实地存在的。
绿灯亮起,车子破开雨雾,向前方驶去,后视镜被雨幕模糊,不见来时路,就像我渐渐地遥远了的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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