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名华挤开人群,找到一张贴在湖南醴陵市街头的新疆招兵启事时,欢喜得跳了起来。1951年3月20日,她在县城东方中学念初一,12岁多,两根小辫子翘翘的。不久,她就成为八千入疆湘女中的一员。
55年后的冬天,新疆乌鲁木齐。两鬓斑白的阳名华面对湖南记者的镜头,再次激动不已。2005年岁末,湖南经济电视台多名记者奔走天山南北,遍访像阳名华一样的湘籍女兵。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帮助下,他们还找寻到一块80吨重的巨石,它将被运回湖南,制作成一座纪念碑,矗立长沙市著名的沿江风光带上,以纪录八千湘籍女兵的传奇历史。
2006年1月15日,阳名华和几百名湘籍女兵代表将出现在纪念碑揭幕仪式现场,接受属于她们的荣光。事实上,这份荣光已不仅仅属于湘女,不仅仅属于湖南。她们身后的那座纪念碑将成为一种视角,融入历史的沧桑和现实的考量。
招兵启事贴遍了湖南
阳名华参军入疆的最初动机,是为免去学校催讨的一笔伙食费。
阳的父亲在她出生前离世。4岁时,她又失去母亲。靠着兄长的供养,她勉强维持着学业。但贫寒的家境往往令她捉襟见肘。
阳正逢一个巨变的时代。
1949年12月,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解放军10万官兵解甲屯边,开赴南疆塔里木盆地和北疆准噶尔盆地,建设新边疆。时任新疆军区司令员的王震将军深知:“没有老婆安不了心,没有儿子扎不了根。”1950年,王震致信湖南省委第一*黄克诚,请求协助在湖南大量招收女兵。
招兵启事贴遍了湖南。启事承诺,入疆女兵将学习俄语、开拖拉机或进工厂当工人。
阳名华欣然报名入疆。火车是夜里走的。到了西安,女兵们休整一个月。天空瓦蓝,阳光暖和,数百女兵在革命公园里学习打腰鼓,扭秧歌,接受队列训练,“那是一段最快乐的日子”。
很多湘籍女兵第一次见到白面做成的馒头,“那么肥,我们以为里面裹了糖,一点一点慢慢地吃,满心希望能够吃到糖,但最后发现没有”。第二天,她们就不肯吃馒头了。
她们对新疆一无所知,沿途搜集关于新疆的信息。一位修鞋的老人看到她们随身携带的雨鞋哑然失笑,说新疆都是沙漠,少有雨水,风沙来了,人都要躲到骆驼的肚子下面。
阳卖掉雨鞋,得到两元钱,买了一支钢笔和一堆梨。很多年后,她都在抱怨那一堆梨子,因为吃梨后,她就病了。
一台卡车,运载42名女兵。阳是病号,被优待安排在驾驶室里。为了防止途中土匪袭击,部队派出一个连护送。女兵每人发一块白毛巾,绑着头部,手里握着树枝,化装成全副武装的男兵。
司机到了指定地点后,往往倒头就睡,女兵们上厕所、短暂休息。但翻车事件还是发生了,一些死去的女兵被葬在当地。
阳奄奄一息,被留在酒泉兵站接受治疗,大部队继续前行。在一个朱姓老乡的细心照料下,阳恢复了健康。兵站想留下她,做一名护士,但她执意爬上了一辆入疆的运兵车。
1951年6月,阳终于到达乌鲁木齐。带队的军官号召她们在新疆成家生子,“骨头都要埋在天山下”,很多女兵感觉沮丧,她们本想三四年后转业回家的。有人哭了。
阳忽然发现,生活不像吃馒头,发觉不合意就可改变选择。暮色中,满眼都是米色军装,她感觉内心涌动起一股豪气。几个女兵把手攥在一起,相互鼓劲:“没有了退路,那就向前冲吧!”
阳因为年龄小、有文化,留在新疆军区后勤部会计培训大队。但3年中,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工地上。
1952年的冬天,零下30多摄氏度。阳和200多名湘籍女兵在五家渠参加修筑八一水库。军垦战士建起的第一个农场叫八一农场,缺水让102团近两万名战士很苦恼。他们决定就地挖出一个水库,收集天山雪水。
没有房子,官兵们朝地下挖掘出一个个深两米的地窝子,上面架起一个木架子,铺上麦草。为了保证暖和,地窝子挖得狭小,里面铺上厚厚一层麦草,阳几次都因为感觉窒息而惊醒。
后来,他们用大捆芦苇围起一个很大的窝子,一百多人分三排睡觉。阳和一个叫代诚的长沙女兵挤在一张床上睡,这样就可以盖上两张被子。但她们发现身子暖和了,伸在被子外的头却是冰冷的,很多次还结了冰。
两个女兵用牛羊生皮制作的长毡筒套在脚上,很暖和,但很笨重,有4公斤重。她们换上了球鞋,劳动中脚步就快多了。事实是她们已没办法停下来,一停,两只脚就会冻得刺骨疼痛。
工地上有两个干活不要命的湘籍女兵,很快尽人皆知。
半年后,官兵们挖出了一个坝堤长达5公里、深10余米的水库,水库灌溉着102团的50万亩耕地。
女兵们的“另类”生活
1954年10月,生产部队组建成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1960年初期,兵团官兵在连绵2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建起了58个军垦农场,相当数量的湘籍女兵陆续流向这些农场。
2005年12月8日,《凤凰周刊》记者在从东疆哈密回乌鲁木齐的路上遭遇暴风雪—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突然间漫天风雪,摄像机伸出车窗,镜头上很快凝结成冰。
1951年,数百湘籍女兵就留在这里参加建设。蒋慧英是湖南湘阴人,当年冬天参与修建红星水库,“一天劳动18~20小时”。很多个夜里,蒋发现自己频频尿床了。因为怕羞,她穿着湿裤子,强迫自己重新入睡。
修水库没有水泥,官兵们尝试着自己造水泥。他们挖来一种石头烧一段时间,然后粉碎,做出代水泥。蒋回忆说,这种工作往往让她口鼻里都是粉尘,“吐出来的都是黑的,后来就是红的,是血”。
女兵头上生了很多虱子,便以碱土洗头。听说汽油对*死虱子很有效,她们设法弄到一点汽油,抹到头发里。
工地上一度出现戏剧性的场面。蒋说,一边是光头的劳改犯人,一边是着军装的军人,“*活都是一样的,时间也一样长”。生活上少有的区别是犯人吃玉米面,而女兵们碗里是白面。
女兵们来月经没有卫生纸,就把内裤撕了缝成一个布袋,再把棉衣里的棉花扯出塞到里面,做成“卫生巾”。没有棉花可用了,女兵在布袋里装点沙子,做成“沙袋”,双腿内侧被磨破,流血、溃烂,走一步疼得钻心。有人就去找伙房,要一点牛油当消炎药。
1952年,26岁的吴雪娥和99名女兵组成一个区队,坐了20多天的车,从乌鲁木齐来到阿勒泰巴里巴盖,她们是惟一一批到达该地的湘籍女兵。
阿勒泰位于新疆最北部,气候最为寒冷,冬天最低温度达零下30多摄氏度。女兵们负责为食堂供应木柴,四处奔走。一次,吴雪娥背着大捆木柴顶着风雪回到营地时,两只被毡筒包裹的脚已经冻僵,很久才恢复知觉。
湘籍女兵陈晓辉回忆说,她们在北疆戈壁滩上开荒,在沙漠上种植了数以百万计的树木。到了晚上,哨兵持枪站岗,全副武装,一是防土匪,二是防狼。一次,她在树林里方便时,猛然看见一只狼盯着她,那一刻,“我听见了狼踏踩枯枝的声音”。
1951年8月,新疆组建第一批3个机械化军垦农场,刘功辉等3名湘籍女兵成为第一批拖拉机手。当时,上级要求每个台班每天开荒130亩,相当于一个连队百多人一天的开荒任务。3个湘女昼夜两班倒,一个台班工作15小时以上。为了节省上厕所的时间,她们带上一张床单,解手时把床单一拉,就在男同胞面前完成。
王震大怒,责令改变女兵待遇
回忆起当年的劳动,湘籍女兵们有自豪,也有后怕。
过度的劳累使一些女兵停了月经。1952年,王震将军视察八一水库工地时得知此事后,又急又怒,说:“我把这些娃娃交给你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当晚,女兵们搭乘军车去乌鲁木齐,治疗两个月才返回农场。
女兵们在劳动中引起的伤病,引起新疆军区高层的注意。到1954年,入疆参加建设的妇女近4万人,占到部队人数的21%以上。
1953年,新疆军区政治部、后勤部联合发文规定:妇女参加劳动生产每天以8小时为宜,不得使妇女担任力不胜任的重劳动。各级领导机关在制订生产计划时,妇女与男子的生产定额要求应有所区别。
但这些有关妇女劳动保护的措施很难落实,因为女兵们已经无法停止她们工作的节奏。工地上经常出现的场景是,女兵们一边劳动,一边扯着嗓子齐声喊:“男同志加油”,男兵们则回应:“女同志加油”。休息时,工地上歌声不断。官兵们唱得最多的歌是《*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和《戈壁滩上盖花园》。
阳名华的女儿曾不解母辈们的举动,说:“你们那么拼命,到底是为什么?”
阳名华说:“在那种激情燃烧的氛围里,任何人都会被感染,都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个非常光荣的事情,没有一个人会选择休息或是退出。”
原兵团文联秘书长左夫棠告诉《凤凰周刊》说,他很多年一直好奇湘籍女兵们的与众不同,直到他去了长沙岳麓书院后才悟出:“像很多湖南人一样,湘籍女兵身体里浸透的是先忧后乐、不甘人后、勇于牺牲奉献的湖湘文化精神。”他说,她们发自内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身边的同伴无不被其感染。
湘籍女兵成文明“催化剂”
阳名华说,新中国建立,国家工业化和军人职业对女生的双重吸引,是湘籍女兵入疆的重要原因。
湘籍女兵文成说,当时入疆的湖南女兵大都“出身不好”,她们也因此获得受教育的机会。而进入部队熔炉改变命运,是她们的梦想。
正是这种历史的机缘,新疆吸纳到了大量被视为“稀缺资源”的湘籍女兵。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她们的文化技能比其性别更具优势。
古称西域的新疆,在2000年前纳入中国版图。风沙和干旱将西域三十六国和丝绸古道化为历史尘烟。中国历史上曾有8个朝代屯田垦荒,但均未走出“一代而终”的阴影。19世纪,沙俄侵犯北疆,左宗棠力谏发兵收复,李鸿章则阻止说:“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李断言:“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
新疆解放时,其大多数区域还处在封建社会中期,个别地区存留完整的农奴制,工业极其落后。连绵数千年的中原统治者屯垦新疆的失败历程表明,成功屯垦并不等同士兵开出荒田,种出粮食,更需要的是先进的文化传播,完成新疆的整体进步,最终稳固屯垦成果。
湘籍女兵们给戈壁滩带来全面而深刻的变化。至少有200名湘籍女兵进入新疆农学院学习,成为遍布全疆的垦区农业技术精英。
大批湘籍女兵成为军队的文化教员,帮助官兵们识字和学习文化。这些被“扫盲”的军官成为建设新疆的中坚力量。
1949年前的新疆医药奇缺,医师只有18名。湘籍女兵迅速成为戈壁滩上的第一代医务人员,从服务军队到服务当地民众。湘籍女兵彭翠文从军医大学毕业后,回到南疆。在巡诊中,她发现很多农牧民因患白内障,双目失明。她得知湖南桃源县医院眼科用针拨法医治,效果显著,便回到湖南学习该技术。学成归来后,她帮助上百牧民重见光明。
入疆伊始,新疆很多地方没有学校,湘籍女兵很快成为当地的第一批教师。湘女夏梦明从新疆农学院(现新疆农业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她教过的学生如今似桃李满天山。湘女李曼云入疆后终生从教,她用土块垒起课桌椅,自制各种教具,呕心沥血创造条件,让垦区的一代代孩子受到良好教育。
很多年后,李曼云当年的学生、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副主席丰收在一本书里写道:“荒原的第一代和以后的一代代,向屈子魂流淌了千百年的湘江水,向钟灵大雅的岳麓山深深地鞠躬致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