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窗开着,钻石坐在窗边,用手托着头。他相当疲倦,但急切地等待着和北风约定的见面,连觉也不敢睡。他突然惊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他站起来看向窗外,看到他那棵山毛榉树上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原来是北风。她一只手抓着最顶上的树枝,头发和衣服在她的身后飘动,就在那树的上空。树梢摇来摇去,其他树则岿然不动。
“你准备好了吗,钻石?”她问。
“是的,”钻石答道,“完全准备好了。”
转眼她到了窗边,从窗外伸出手臂抱起她。她飞得很快,他一开始只能注意到上面的云和底下昏暗的地面匆匆而过。但他很快开始看到天空很美,月亮把珍珠母或蛋白石般的淡淡色彩挥洒在周围斑驳的云上。夜晚是温暖的,他在女士的怀里感觉不到风,而身下的风在成熟的麦田里掀起波浪,在河流和湖泊上吹起涟漪。最后他们降落在一片空旷的土坡上,就在那里,从一块石头底下,一股泉水喷涌而出。
“我要带你沿着这条小溪前行,”北风说,“今夜我没有其它事要做,因此可以招待你。”
她在溪流上方俯身,抱着钻石贴近水面,顺着奔下山去的小溪一路飘行。小溪的歌声钻进了钻石的耳朵,它唱啊唱,每次拐弯都会有新的变化。在钻石看来,它正仿佛把它一生的故事唱给他听。确实如此。起先是悦耳的叮当声,然后变成了潺潺声,继而是轻轻的急流声。有时候它的歌声几乎快停止了,接着又忽然响起了叮当声、潺潺声和急流声。他们到了山脚下的一条小河,小溪汇入小河,发出低沉而快活的声音。他们沿着河面漂流,身下的小河在月光下显得黑暗而清澈。河变宽了,流进了小湖,睡莲漂浮在水上,湖水在北风中摇晃。他们时而在一片睡莲上空盘旋片刻,观察它们晃来晃去、合拢休息的样子,时而观察水下根茎之间睡着的鱼群。有时她抱着钻石来到沿河岸蜿蜒的深谷上空,好让他远眺这份凉爽与寂静。有时她离开河流,掠过一片苜蓿地。蜜蜂都在巢里,苜蓿正在熟睡。然后她回来了,继续顺着河前进。河越流越宽。忽而大批小麦和燕麦从两岸伸到急流之上;忽而柳树的低枝浸在静水之中;忽而河流指引他们穿过参天大树,越过草堤,进入一个可爱的花园:玫瑰和百合在这里熟睡,这些柔弱的花朵紧闭着,只有几朵完全醒着,散发出浓烈的芳香,释放它们的生命。溪流越来越宽,直到他们突然看见——沿岸停靠的小船因北风的衣服飘动而微微摇晃。接着岸上出现了房子,每栋房子都坐落在树木参天的美丽草坪上;有些地方水位很高,一些青草和树根都浸在水里了,他们从树干间滑过时钻石能看见水底的青草。然后他们离开河流,飞到房屋上空,一座又一座——这些颜色鲜艳的美丽房子,就像美好的树木一样,已经在那里生长了几个世纪。这里几乎看不到光线,也听不到动静:屋里所有人都在熟睡。
“他们一定在做许多梦!”钻石说。
“是的,”北风回答,“这些梦一定不会都是假的,对吗?”
“我想这多少取决于做梦的人。”钻石提出。
“没错,”北风说,“整天想着假话、作假行骗的人,很可能梦到假的东西;而热爱真实的人,一定会在某些时候梦见真实的东西。但另一方面要看这些梦是不是土生土长的,或者梦的种子是不是从别人的花园围墙那边吹来的。啊!这座房子里有人醒着!”
他们飘过一扇窗户,里面亮着一盏灯。钻石听见*声,他焦急地仰视北风的脸。
“是位太太,”北风说,“她疼得睡不着。”
“你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吗?”钻石说。
“不,我不能。但你可以。”
“我能做什么?”
“给她唱一首小歌。”
“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会带你进去,然后她会听见的。”
“可那样做很粗鲁,不是吗?你当然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我可没道理进她的房间。”
“你可以相信我,钻石。我会照顾好那位太太,把你也一样照顾好。窗开着。来吧。”
在一盏有灯罩的灯下,有位裹着白衣的太太坐在那里想要读书,可她不停地发出*。北风飞到她的椅子后面,把钻石放了下来,叫他唱点什么。他有些害怕,但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唱道:
太阳已经落下,
月亮挂在天上;
但太阳即将升起,
月亮退到一旁。
花儿正在睡觉,
它们没有死掉;
只等天光一亮...
就把脑袋昂扬。
等冬天来临,
花儿会凋零——不,不,
只为要躲避
那漫天霜雪。
夏天一定会来,
太阳一定高照,
夜晚和冬天就像,
注定消失的影子。
这位女士根本没有抬眼,她的视线没离开过书本,脑袋一直靠在手上没有抬过一下。
钻石一唱完歌,北风就把他抱起来带走了。
“那位太太没听到我唱歌吗?”当他们再次漂流而下的时候,钻石问道。
“哦,不,她听见你唱歌了。”北风回答。
“那她害怕吗?”
“哦,不。”
“她为什么不看看是谁在唱歌?”
“她不知道你在那里。”
“那她怎么听见我唱歌的?”
“她不是用耳朵听见的。”
“那她用什么听?”
“用心。”
“她觉得这首歌从哪里来?”
“她认为是从她读的这本书上。明天她会找遍整本书,然后根本无法理解这回事儿。”
“噢,真有意思!”钻石说,“她会怎么做?”
“我可以告诉你她不会做什么:她永远不会忘记这首歌的意思;但她也永远都记不住歌词。”
“假如她在雷蒙德先生的书上看见这首歌,就会感到纳闷,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她永远无法理解这事儿。”
“直到她到北风背后。”钻石提出。
“直到她到北风背后。”女士赞同道。
“哦!”钻石叫道,“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了。哦!请让我进到这个老花园里,到母亲的房间和钻石的马厩里。我想知道那个洞是否还在我的床背后。我想在那里度过今晚剩下的时间。你从这里回家用不了多久,对吗,北风?”
“不用很多时间,”她答道,“你高兴待多久就待多久。”
“噢,真开心,”钻石大叫,这时北风带着他飞过房顶,把他放在屋后的草坪上。
月光之下,钻石在草坪上乱跑了一会儿。他发现草坪的一部分改成了花坛,那座有彩色玻璃、边上有棵大榆树的小凉亭不见了。他不喜欢这样,于是跑进马厩。那里一匹马也没有。他跑上楼。房间空空如也。他在乎的东西只剩下了他小床后面的那个墙洞,但这并不能使他想要停下。他又跑下楼,跑到外面草坪上。他一头倒在那里,开始哭泣。一切都是那么悲凉,一切都找不到了!
“我本以为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钻石自言自语,“可我发现我并不在乎它。我猜想只是住在里面的人使你喜欢一个地方,他们走了,它就死了,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它了。北风告诉我,我高兴待多久就能待多久,我已经待得太久了。北风!”他面朝天空,大声喊道。
月亮在一朵云背后,一切看起来晦暗而阴沉。一颗星星从天上划过,落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当它亮起的一刻,北风就站在那里。
“哦!”钻石高兴地叫道,“你是流星?”
“是的,我的孩子。”
“那么你听到我叫你了吗?”
“是的。”
“在那么高的地方?”
“是的,我听得很清楚。”
“请带我回家吧。”
“你已经待够了你的老屋?”
“绰绰有余。它现在一点也不像个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北风说,“每样东西,比如梦和所有东西,里面都有一个灵魂,否则它一文不值,一点都不会被在乎。我们有些想法毫无价值,因为其中没有灵魂——是大脑把这些想法放进了心里,而不是心把它们放进了大脑里。”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北风?你没有身体。”
“如果我没有身体,你就不会了解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没有一个生命能不靠身体就了解另一个生命。但我不想说这个了。你该回家了。”
说着,北风把钻石抱起来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