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词的形式丰富多样,流行前成词路径手段也相应齐全。从非词到词,再从非流行词到流行词的演变过程,可看作是语言演变长河中词汇形成的缩影,基本涵盖了词汇化语法化演变形式的全部,用流行词来说就是“绝绝子”。我们说流行词是词汇化语法化理论的微缩模型,首先是说词汇化语法化的各个手段都可以在流行词的形成路径上找到证明。同时流行词又因为是“突然流行起来并在一定时期内被大众和媒体广为使用的词汇”,所以与历经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演化过程的其他词汇化事例相比,在时间上也是一个微缩。
流行词的词汇化。布林顿和特劳戈特这样定义词汇化:词汇化是这样一种演变,亦即在某些特定语言环境中,说话人使用一个句法构式或者构词法,作为新的带有形式和语义特征的实义形式,而该形式不能完全从构式成分或者构词法中派生或者推断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内部组构性进一步丧失,该项变得更像一个词汇。
流行词的形成是在一个短时间内的突发过程,属于共时层面构词。但因为它具备历时词汇化的基本特征,只不过是把过程压缩在共时的时段里了,所以我们认为它是历时词汇化的共时微缩版。以下是以近年的流行词为例对词汇化一般定义的验证分析。
语言表达式在语境中的含义转变为其规约义。这是流行词词汇化最大的长项,也是它形成的主要手段。比如“降维打击”一词源自科幻小说《三体》的情节,由“降维”和“打击”相加而成。在小说中的意思是用“光粒”将攻击对象本身所处的空间维度降低,致使对方无法在低维度的空间生存以达到打击甚至毁灭对方的目的,而背景是攻击者自己本来就是低维度空间存在的或者可以在低维度空间生存的生物。然而,现在该流行词的意思已经脱离源义,为“拥有高端技术的群体直接进入到低端技术群体的领域,对后者形成碾压式的打击”之意,例句如:“来自韦神的降维打击。”脱离源义的流行语义已经完成了语言社团内部的约定,形成规约义,即便有人指责其属于“误用”,也无法阻止它的流行。再如“背书”一词:①“请在支票上背书,并出示护照。”→②“这诚然是一种负面效果的背书。”——①是由谓语短语“背面书写”缩略而来的动词,而②是经过重新分析程序类转为名词,语素间边界模糊乃至消失,语义也通过隐喻机制扩展为了“支撑”“保证”义。再如,朋友同事组团购物时的“团长”一词,原意是军队建制“团的首长”,在货物采购的语境下扩展出“团购的首长”的规约义。这种现象也可看作是多义词因经历意义的语境吸收而裂变为同音词的过程。“团购的首长”的意思也可以说成“团购的头儿”“团购的组织者”,如果这些短语是词汇化的输入端,输出端肯定就不会是“团长”,而可能是“团头”等。但输出端的“团长”因与已有词语“团长”同音同字,谐音修辞格在流行词流行中的魅力使“团长”胜出、“团头”败下势在必然。当然,这些规约义都需要语境支持。
非词向词的演变。在此过程中,某语言表达式被当作词收进词汇系统或被排除出语法系统。即不再能用语法规则对其形式和意义的组合作出解释。比如“十动然拒”一词就是由短句“十分感动然而还是拒绝”出发,经截搭(blending)的程序固定成词的,截搭涉及词语通过复合和略写过程而融合成一个单一的语素或紧缩词。如“十”“动”“然”“拒”都分别是从“十分”“感动”“然而”“拒绝”四个词略写而来的单一语素,然后复合成为一个紧缩词。输出端“十动然拒”已完全“去句法化”,语素已高度融合不具有可分析性。汉语流行词“细思极恐”“不觉明厉”“喜大普奔”也都是与此相同路径的演化例。它们的词源分别是短句“仔细思想极其恐惧”“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其中“不觉明厉”原来理应为“不明觉厉”,后被戏称如此。戏称战胜了理应,说明流行词世界里的“规约化”可能是不怎么讲“理”的。
语符(串)从抽象义发展出具体义,包括语法形式向词汇形式以及词缀向附着式的演变。如2020年十大流行语“飒”从拟声语素(抽象义)发展成叹词兼形容词(具体义),意指帅气利落、潇洒清爽,多用于女性:“真飒!”“太飒了!”又如“XX控”是词缀向附着式演变的例子。它取英语“complex”(情结)的前头音(con),日语借用其发音“コン”作为后缀,又被汉语原封借用过来,与某种物品名称构成附着式,指极度喜欢某种东西的人,如“手机控”“文字控”等。
普通的词义演化,是词语在意义和形式上去理据化的过程,也是新语言实体在词汇层面规约化的过程。例如“绝绝子”,是由形容词“绝”为了适应网络卖萌氛围而叠音化再加上流行后缀“子”而成的,意为“太绝了”。但与“太绝了”的程度副词“太”修饰形容词“绝” 语气助词“了”的可分析性相对,“绝绝子”在意义和形式上已经完全去理据化,即已高度融合而不可分析。又如“凡尔赛”从词源来看属于下小节的借译词,但它的流行词词汇化的手段却属于语义演化—去理据化。它的演化路径为:凡尔赛(宫)→转喻“富有”→转喻“装作不经意的炫富”。
词汇化即词汇的形成,指语言发展出编码各种意义的词汇手段的过程。这种词汇化就是构词法的普遍过程,首先它包括派生、复合、剪切、整合、首字母缩略等。本小类还包括语音构词,即让某声音和某意义发生联系的构词方法。如“围脖”就是利用“微博客”的谐音创造出的流行词。另外本小类还包括借译词,即从外语中借用的单词。比如“创客”一词来源于英文单词“Maker”,指那些能够利用互联网将自己的各种创意转变为实际产品的人。“元宇宙”是“Metaverse”的直接翻译,在流行词范畴的意思是互联网技术支持的虚拟现实的网络世界。
词汇化与语法化界面。流行词的语法化的重要特征是由封闭的词汇特性向开放的语法特性的演化,一般表现为词汇化完成后,词内成分语法化,主要特征为能产性突增。例如“车厘子自由”的“自由”从原来的施事为“动作”扩展为“物品的量”而成为流行词后,迅速流行起来。这些“〇〇自由”的用法源自“财务自由”毫无异议。此后,“菜市场自由”“轻食自由”等迅速衍生,可见本构式的使用已经非常任意。这就是该构式的能产性迅速提高的体现,说明该构式已由词汇化步入语法化。它符合语法化的“是一种演变”——(解释略);“输出可能是……附着形式”——“自由”已成为一种后缀;“宿主扩展,涉及形式和例能产性的增加”“例能产无限”——可以接在任何可数名词宿主后——等诸多语法化特征。另外,“自由”打破了只能接续动作名词的限制,可看作一种去范畴化的表现。流行词“种草”“长草”“拔草”的“草”表示“抱有*的物品”的流行语义时,也激活了词内成分“草”的语法化机制,即成词后的后缀化情况。以上词汇化后词语的词内成分后缀(语法)化形成了词汇化语法化的交接界面。
流行词的词汇化语法化演变是“自然性”,即自然科学属性的现象,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随着网络多媒体的发展,流行词会依循语言演变规律不断产生,有褒义的也有贬义的,有正面的也会有负面的。而褒贬正负都是意思传达思想交流所不可或缺的。同时,流行词的使用又是相当“社会性”,即社会科学属性的行为,社会行为是可以人为干预的。人们可以通过流行词在社会上的使用情况了解舆情,也可以对其干预引导使用,所以它也是语言社会学的一个重要观测点。
综上所述,流行词的形成是典型的词汇化的结果,流行词的多样性特点覆盖了词汇化的诸多手段,从其形成过程我们可以以小见大,窥知词汇化的全面状况。因此,“微缩模型”的意义不容小觑。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语法化与词汇化界面的汉日对比研究”负责人、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
作者:王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