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立功
岳立功《湘西三部曲》
第三十五章
陈家大少爷死在京城的消息,一下便传开了, 关于云样的死因,市井有种种流言:有的说他笔摇五岳, 恃才侮上.殿试时得罪了西太后;有的说他入了会党,聚众闹 亊;甚至有的说他误入花街柳巷,以至人财两空. 其中有一则浪漫而悲婉的故事,流传最为久远。
这故事说云祥到了京都,恰遇另一位来“大比”的湘西同乡。“大比”之日尚未到,二人初到京都,满眼生花,便相邀偕游香山。香山有六朝名胜,百年古刹。那日,二人正游得起兴,突然一方丈匆匆来道:“二位公子请速作回避!”问其何故,方丈 说:“今日太后娘娘突然决定要来祖庙烧香还愿,来的甚是仓促。如今执仗、轿马已到山门之外。”想回避已来不及了,方丈便想出一计来。
“既已回避不及,请二位公子速跟我到侧殿阁楼上暂避一时。只是须得屏息敛气,万不可弄出一丝儿声响。”
两个乡巴佬已吓得筛糠一般,连连应诺不迭,随方丈上了阁楼。
不一会儿,那全副执事便鸣锣放炮喧嚣而来。两人在黑洞洞的楼阁上躲着,只听得下面闹腾腾笑喧喧,也不知来了几多达官贵人、宫娥彩女。
渐渐定下了心来,其中的一个见檐板璧上有条缝,心痒痒熬忍不住,便趴着从缝里往下偷看,但见庙 前香腾瑞霭,画烛流光,钟罄不绝。
西太后虽年过花甲,看去倒甚年轻。她净手焚香祈祷,旁边蛾眉粉黛如花团锦簇一般。
那一个被挤在后头的便有些急。两人只好轮番占据那一道窄板缝,终因时间短长难得均匀而争吵起来,弄得屋檐板“哗啦啦” 一阵响。当下便听得庙前有锦衣侍卫一声大喝:“老佛爷小心,檐上有刺客!”二人吓得半死,被锦衣卫拉拽下来,即日便在午门外处斩了。
这故事也不过是竿城人的猜测传闻。
只是,当时陈青树一听到云祥死去的消息,精神便全垮了,痴呆呆没了一点主意。
管家张纪敏忙简单打点行装,支领 些银子,仍让书童田儒宽带路,搭船乘车急急赶往京城去,不管怎样,尸首总得收运转来。船过辰州青浪滩时,留在京城的几名随从正押运了一具棺木上行,恰巧在滩脚相遇。随从告诉他说“能运回的,全在里头了,京城再去也没用了”,张纪敏只 好往回转。
三五日后,一具小小木匣子便送抵了竿城。见到木匣子,莲莲便昏死过去,大脚婆哭地恸天,痛不欲生。她扑倒在木匣子上,硬要看儿子的面容。
“快给我把板子盖撬开!撬开!你,你们,都是聋子吗?” 她用拳头狠命捶打着盖板。
“天热路远,又都半个月了。”张纪敏好言相劝,“姐姐你就算了,反正也看不出个模样儿,反倒惹得伤心。
大脚婆哪肯听人劝?她挣脱众人,把头往棺上撞去,幸得廖妈手脚快,拦腰抱住了她。但还是听得“砰”地一响。好在那匣子是薄板钉成的,极富弹性,只在她额上隆起个包。
“天啦!你们都这样狠心呀!都去了,都死了,留我这老家伙做哪样?活着还有什么望头?不如跟你去了,在阎罗地府里倒可见得云祥一面。”
她还是乱嚷乱踢,几个老妈子都有些奈她不何。院外旱挤满了人,见疏于防范便都涌了进来。
陈青树木头人样、张纪敏忙嘱长年、老兵拜驱赶蒸糕般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厚椿木大门合上,加上横闩和顶杠。
看样子大脚婆没看个究竟是转不得弯的了,张纪敏只叫人拿铁钎子和钉锤来。匣盖板好不容易被“吱嘎暖”撬开了,喷出的是一股恶臭, 冲得众人眼睛也睁不开。
大脚婆哭着扑上去了。
令她失望的是,木匣里并无儿子的尸骨,只不过是云祥沾 满血迹,带着腥臭的衣物用具而已。
“祥儿呐,你在哪里?在哪里?”
大脚婆完全发了疯,两只枯瘦的手在衣堆里扒,扒,一直扒到了底板。她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哈哈哈...我的云祥儿没有死,这里没有!没有! 你们把他藏到哪儿了?你,你们....还我儿子!”
“三姐,你快莫这样。好几千里路,如何运得转来?这些衣裤和东西得来都不容易,在刀斧手那里也不知塞了多少银子。 怕把事情闹大,他们也不敢在京城里久留。”
张纪敏连哄带劝,从匣子里拾起个绣花抱兜来加以说明。
这绣花抱兜是蓝布底、五色线,绣的是蟠桃和石榴,坠着粗而发亮的银坠子。这是大脚婆在儿子临行前做的,花了近半 个月工夫。
睹物思人,她经受不住打击,一下昏死了过去。众人慌了手脚,忙抬她回房。莲莲叫马玉香熬了碗灯心姜汤来,撬开嘴 ,硬给她灌了下去。
她苏醒过来时,见莲莲守候在榻前
“婆婆感觉好些了么?你莫要急坏了身子。媳妇已叫人去请马药师过来给你拿脉开方子。”
张氏摇摇头:“我...没事。你公公怎样了?他也是够遭孽的。”
“公公没什么大事,我会好好招扶的。”
大脚婆清醒了许多,明白了残酷事实遏来的无可阳拦 ,说: “跟你公公讲,云祥人没回得来,后事还得闹闹热热办,莫冷清了我那可怜的儿。”
这话转告给老爷,陈青树却说:“唉,这死得不明不白,还是莫兴师动众,虚掩带过算了。”
大脚婆哪里肯依,吼道:“什么不明不白?就是X了他皇帝娘娘又有好大的卵事?”
陈青树知道同她理论不清,只好依从。原本已派人在北门棺材铺选好的 一副又差人去退了,专一到南华山上农户家买回些上好柏木 筒子,请木匠在场坪里连夜赶做。
莲莲提串钥匙去开云祥书房门,清点丈夫生前的东西,想选几件心爱之物一并装棺入殓,让他在阴间受用。
屋里久没清扫,尽是灰尘,屋角扯起了蜘蛛丝 这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给她满足也给她失望的地方。
-切似乎都被弄得阴差阳错;很小的时候,她过得很快 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家会突然间败了。败了是命定的.没 法子,就烂船当作烂船划吧,偏巧一夜间自己竟荣登陈府长房 媳妇的宝座。既然为长,进了府,总得有些权势儿,婆婆老了 偏偏又有个三娘挡着。厌倦了风云,把一切看淡了,好运却突 然自天而降。她以有云祥这样的丈夫而骄傲,可他男人并不喜欢她。
改酬 性那料几.他课为“四料“,哪体直接的结慧, 比人类系有了改舞.而 ,其诈 日子久了。天聘横有此内线。格上就析 胜杂深竹微吧肿肺關衍占帏的 佛却疑概 -一类不需派了 然全加存自记要上.环熟人峰顺术甜此?
相我不独学物类概卜船下的能,他降出一竹陈期 都息云魏古戴文我就说只断用行的,电头有三件准权、 件白对擦舆衣、两件时绷臼竹布四块裤肋一副背布绑脚.还循 让云转带热书走1他又在书阴里清出《四将讲义》一部,《前7 其)一套平二末、《号汉将一套斗本,《三国志)一奥十二衣 (诗经)部.(论语)一部.后来还在书案里找到了一本云弹自 撰的诗册、
陈青树把各处送来的陪葬物查验了一遍,发现了那本叫 (松梅堂诗文集》的小册子,翻了翻,内有云祥自撰诗词二、三 十首,背语言清新,文辞瑰丽。其中有一首“写于去岁赴省欣阁旅次”的《过凤滩)尤为突出:
险哉百八滩,凤滩长且陡。
尚隔数重山,已闻滩声吼。
将下伏波祠,虎豹夹舟走。
峭壁蹴两岸,但漏天一绺。
中流伏猖鬼,堵前复截后。
涛惊群龙怒,腾挪争左右。
喷沫舵楼黑,谤沱长年首。
停桨奋三桡,推挽逐波纽。
招扶忙未了,横空缘二酉。
潭心定惊魂,余势犹抖擞。
浮鸥散沙裔,归人喧渡口,
返景虎溪黄,始觉偏篷久。
燕子款款下,新月钩东斗。
读着这诗,陈青树勾忆起自己儿出湖西过凤滩的情界女下变,实实难得。看着这些笔墨耐畅、迁洋怒肆的文字,他能外 \生险恶名变有如急滩,云样初出茅庐,便能面計陷慧,外种 觉得记忆中儿子的羼弱形象突然丰实硕大起来 再往下,见有一套曲儿题名《哀汇南》,看那文笔十分知 到,不像出自云祥之手,曲中所咏皆明末头亡事,很有些暇物 细想似出自《桃花扇》。此戏“借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故”,借古讽今,早已被禁,云祥竟从哪儿弄来这书?他自责自想:自己多年在外,归乡后是太少对云样管束过问了。漫道他书生文装 其实已反骨早生,“恃才侮上”、“聚众闹试”看来不全属虚言。难怪乎今日招得*身之祸。
他不敢声张,忙让莲莲取来书房钥匙,掌灯亲往仔细查巡,果然寻出个《桃花扇》手抄本。首页有一行草书.“同案龙和 清抄赠云祥小弟”。内文有诸多眉批评点,每含牢*,唬得陈青树面色如土,忙从书案下扯出炭盆,将抄本和诗集点火烧了。 至午,陈府大厅堂屋撤了花槁门扇,收卷罢环壁书画,围了帏屏。柏木土漆棺材由三张长板凳搁起停于正寝,棺前安放 几筵香案,点长明桐油灯一盏,专派两个小长年在旁侍奉,一 个添油,一个烧香。莲莲叫人去正街江西人铺子买回四十桶漂 白麻布,叫裁缝在厢房缝帏幕、孝衣,裁白首巾。张纪敏又着几人去永绥、茶洞、秀山诸城寻老二云泉。但山大路远,没个地址,如恒河砂砾,又哪里寻得着?
“麒麒庄赵老板到!"
守门人田贵佬进柬报弈,
“吊迟!吊识!大少爷几时殁了?实在可惜痛心\肇生
话未落音,赵其林已自行入内:“往常德进货。转家时才知疆耗,吊迟!”
赵其林还是早年那般随和,气势举止却已迥异。他撰苹谓完,便有随从左右捧进香纸并礼品。
陈青树嘱人收礼并登记上册。赵其林便去丫头的托盘里取出一块白帕缠之于首,至员前上香.展拜两礼。拜毕脱了素袍缎衣,打扮一如乡下阳春汉子 “纪敏大哥,小弟来迟,只不知那猪羊祭品,吃看桌面,出 吊高跷,锣鼓吹打,金银山,万年伞,亲朋丧报,水陆道场,都名 齐全了没?”
赵其林吐枇杷籽般主动请战。
张纪敏拉他到卷棚,给他敬了一杯酒:“贤弟一来,我就心 里落了板。这回可要劳你当大主管了。事情来得陡,没防备,好多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既蒙老兄看重,恭敬倒不如从命了。”
赵其林成了丧礼大总管,即刻发令:着一人去请老师公田 铭轩,以便发阴阳通知,做水陆道场;着一人去请“怡春楼”厨 师王快刀,设计猪羊祭品、吃看桌面;着一人去请鬼戏班主章二爷,邀齐锣鼓细乐吹打,演傩愿戏唱丧堂歌;着一人去请竿 城名儒熊应楼,草拟阴鸳祭文,书写横批挽联;着一人去请画师周同,绘半身影象,扎金伞银山;着一人去请边街罗槌子,邀 街坊三教九流备杠棒抬棺发丧;又着一人书写名帖,丧报亲朋 戚友,大贾名绅....….赵其林到底有些“鬼才”,诸种事务如一团 乱麻,却被他理得一丝不紊。不到三个时辰,各路办事人皆引人来回报伺候。赵其林笑着嘱丫头上茶献果,且说了一则话,把众人逗得直乐。
不是我姓赵的有意抬举大家,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 明母牙婆、三教九流,千万不可息慢,须得好生招待伺候。去年,首州府有个老婆子平素最讨厌这些人,一时死了儿子,好歹诸 动得各方人来。来入个个摆大拿翘弄手脚,惹恼了老婆子。这老婆子也算得是人精,哭丧时便使法儿绕山绕水骂人,你们道她是如何唱来?”
众人素知赵其林是个笑星,都催他早摊牌。
“算了。讲出来,不好听,反招你们骂,默神我定咒你们大 家。”
有意卖关子。
“唱啊!莫拿翘!"'
“说出来,不怪你就是。”
众人着急相催,赵其林于是清清嗓子,学着老妪的哭腔唱道:
儿呀儿呀,你死得苦呀,
未曾生女先生(先生)我的儿呀,
未曾死娘倒死(遵士)我的儿呀,
黄泉路上才逢(裁缝)我的儿呀……
未及唱完,众皆捧度笑了,道:“好厉害的刀子嘴,先生、道士丶:截缝都当儿给骂了。我们也不敢得罪你这个丧礼大总管,到时你只莫唱悖时丧室歌咒人就是了。”
不障,知铺排却儿智机,精前乖服作帐。.书“考 素外铺设了坛场上安三清四御,中安太乙救苦天靠,两边 本二字。下挂死者率身经像,立人灵位。供乔地。田液 让下手取来数十张长条聚努立于地。椅身用旧对襟衣披上,子套住上方两条燹脚,板凳上沿缚以纸绘头像 一乃东所,奥 都十王九脚,其曹朋壤,监坛神虎二大元帅,桓刘吴鲁四大 君、太阴神后.七真玉女.倒真悬司提魂摄魄一十七员神将众。
堂屋门首悬挂着黄纸榜文日:
太乙救苦天尊召武陵庙竿厅 城隍笔架山土地祠为亡灵颁阴阳通知
告日:
竿城人陈云祥,光绪XX年五月初七寅时 生.户籍笔架山土地祠,阳数已尽,特令收魂,是时大 限于光绪XX年六月初二丑时身故,存日阳年二十二岁。上存父陈青树,母张纪兰,孝弟云泉,孝妹荠花,遗孀张莲莲。光阴易逝,五七俄临,欲拨幽魂,敬 陈丹悃,谨以七月二十日,使延官道,爰就孝居,建盟 真炼度斋坛;庸颁玉简,演九转生神宝范。愿亡魂早 超消遥仙境,爽登极乐之天。
光绪x年x月x日榜
丧礼大主管
赵其林
买办XXX
会计XXX
司仪XXX
司乐XxX
司厨XXX
火头XXX
香烛XXX
挑水XXX
县时.道士11铭轩穿大红.双内,他锻罚.咒明市,不,特明 中界路斗..拜进朱表,一时契起音乐.化财行存.请1M7的\ (九天生神经》等。
他口中念念有词,下手亦随声辩胜应机
.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准张 舍生、鲜能种于尊根,随多入千恶挪,昏进势省,次 舍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低祗、万 皆空;孽障缠身,冥司受苦...…
诵过一段,老道士便在前边持了小小纸幡引路,彼寐戴差 的家人们便跟着绕棺而走。老道士又将众入引出堂屋,目唱日 哼,在外边地上用石灰绘就的图形中拜过四方诸神。他用赞叹的声调唱亡魂将去的极乐世界诸般美景良辰。负责烟火的一 位老长年则把托盘里的杂色纸花高高撒去,象征这个西方极 乐世界的情状。至夜,老道士累了,去卷棚里消夜歇气。赵其林便带着众人在吹打细乐伴奏下唱丧堂歌一唱二十四孝里 的“王祥卧冰”、“黄香扇枕”等,借古劝世。
发出的名帖先后归了原,守门人田贵佬不时高声通报客到。陈青树、张纪敏便连连忙着接客,登记财礼。各方财礼计 有:金壶银盏,宫绢绵缎,香烛祭幛,全猪全羊等,名目甚繁凡来客皆到灵前插香吊唁,并即时设流水席款待。
转眼五时诵经毕,廿八为黄道日即将发丧.陈青树吩咐在 ,先一日添十二众道士做了昼夜斋事,且于午后在院后坪设大席面酬谢来客来宾。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皆锦缎桌帏妆花大理石象脚椅,拟招待竿城的达官贵人。正席为新任兵备
虚,为厅大人、知具、具承、主薄、典吏、司吏席,石方为文庙物 道朱立俊席面两边席设肘件、大饭、簇盘、方糖和吃看大物 学教谕、南华方丈、本具名儒大贾之席,其余帮工、亲友皆在外卷糊设五.果五菜平头桌席。凡激请诸宾客,皆重新写柬呈。 县日午间,坛场齐整,香烛灿如,炉焚百香,纬走销金,自列珍肴,宾客云集,在竿城的历史上算得是少有的繁华热闹 丧礼大总管赵其林事无巨细,真可谓铺排有方,调度得 宜.但遗憾的是他却遗漏了该宴请的两个重要人物。倒是他们并不在意,而是主动上了门来。
各方桌面看看将满之时,忽听得守门人田贵佬匆匆来熟,说是“新调赴竿城的镇台大人周瑞龙到!”
陈青树一惊:这镇台大人乃是地方军事长官,其品级不在道台之下,竟然亲临吊 祭,很是诚惶诚恐,忙令大开中门,鸣炮三响相迎,且青衣冠冕迎到门外。门开时,但见前有虎头牌开路,后有执事跟随无数,其间有两顶八人大轿。陈青树望尘拱伺,见落轿的是一位着五 彩绣蟒、须发略白却精神矍铄的武官,另一抬轿上下来的却是 一位着长衫的少年书生。因大惊大喜也不敢过细看,忙上前拱 手朝那武官道:“有劳镇台大人大驾光临,深感深感。”那周镇 台却指了指正下轿的少年书生:“陈老爷不必客气,要谢当谢 他才是。”陈青树这才看见,那少年书生不是别人,乃是好友熊 应楼之子、竿城有名的熊翰林。这熊翰林自送云样赴京大比之 后,即被省巡抚陈宝箴邀赴省城共商维新革政大事,后又闻已 被光绪帝下旨召见进京,如今却布衣芒履,不像大升复出样, 自然不便多问,忙拱手致谢。 辩 而3
周镇台、熊翰林进了院子,便迳往灵堂插香。
熊翰林且赠
掩联一副曰:
龙蛇生大泽,惜涧干水凋,
鹰隼出风尘,叹云重天低。
这一回、偏偏是那座列宴首的朱道台一直迟迟未到,便入 眼欲穿。他千呼万唤不出来。
第三十六章
湖南巡抚陈宝箴来竿城宣读圣旨,处置罢一千罪犯,便被 急令飞传回省,原来他也被处以革职一一时光绪二十四年秋古历八月初五晚,那拉氏突然下令囚禁光绪帝,次日宣布训政,维新派首领谭嗣同、康广仁等相继被*。
陈宝箴自任巡抚以来,一意以开发风气为先务,由原臬司蔡起霖继任。朱立俊官升四品,重返竿城代替姚兴发当上了总领湘西23厅县的兵备道,真算得是旧耻已雪,春风得意。
他凭借钦令,一阵刀光剑影树起了自己的淫威之后,想喘口气,着手修缮美化自己的巢穴。他拨款差人采集奇石异卉,搜罗古董珍玩,可是他的想法似乎有些为时过早,或者也可以叫时运不济吧,他上任正当“多事之秋”。
他的准备工作刚刚开始,便接到湘西时务学堂提调熊西云“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上谕。几年前,一个竿籍老罪臣陈青树遣归,本来是只死老虎,然而没几月,地方上就刮起了一股龙卷风一自己当初下野或多或少就与此有关。如今,一只出山虎又回来了!
对于熊某其人,他所知不甚多,但晓得他是个角色:少为“神童”,十七中进士,廿一点翰 林,为维新派重要人物。此人与陈青树相比:一为草莽英雄,凭武取仕;一为文曲旅英,一以刀笔为官,但他们又同有竿城人桀骜不驯的性格。
朱立俊决心认真对待这件事,先将那秘密上谕放在一边缓观动静,同时决定启用王京山。
自竿道姚兴法被处斩以后,王京山作为其亲信,被冷落了很大一阵,幸亏在省城时“反水告密"有功,方免*身之锅,他 旧未受牵连致祸而庆幸,但对官场多少有些畏惧,决心收钦,故终日只在家闲居闷饮。眼见日子一天一月过去,自己竟然无事.晓得风头终于过了。家居无事,种桑植蔴,似乎又不是他这种人能藉以打发日子的,便又有些蠢蠢欲动,只恨再难有机遇。恰恰在这时候,新任道台派人相请。
朱立俊与他见面后 ,很带感情地说了一番留恋旧情的话,还说这次破获大案,王京山是立了大功的,并邀他继续出力。
王京山喜出望外,心领 神会,表示愿意效力。
朱立俊交给他的第一桩使命就是侦查熊西云归乡后的行踪及表现。王京山也东闻西嗅得了些材料,并把 熊西云上次被撤职时在陈家为云祥授课及花朝赏花出题吟诗之类作了回报。朱道台即刻重赏了他,且让他重回道台听差叙职。
那几天,朱道台收到了他在朝廷为官的老兄朱立友捎来的一封密函,内容主要是介绍当前局势,以供他作决策参考。
信中言道:“现今维新派首领谭嗣同等已伏诛,但康、梁逃通海外,其党羽散落民间,并未泯迹。他们或扇风点火,或秘密策划;有的联络会党,有的混迹江湖。湘西乃三省边界军事要地,历为兵家争夺之所,弟在州为官,决不可掉以轻心。有事定要及时呈报,防患于未然,否则难免贻祸”等等。
紧接着,他又接到抚台快马函告衡州发生教案,北方爆生拳匪。更为严重的是王京山竟在陈青树家门外拾得一张十分令人可疑的“富有票”交了来。
这“富有票"票面仿照当时钱票的样式,上面横写“富有”二字,中面写着“凭票发足典钱一吊”,右边写“X字第x号,认明为票据,遗失不挂”,左边写年月日,盖有“自立”之印。
这种“富有票”显然来自外埠。因省抚台密函中曾提到谭嗣同死党唐才常已组织了“自立军”,这就可能是他们“放飘”的凭据(发展组织的秘密方式)。他急派专人将“富有票"送省查验,结果证明这正是自立会的“飘布”。
经过几昼夜的思索,朱立俊觉得脑海里的那一团乱麻逐渐理清楚了。作为潜在的威胁,竿城已诞生了一个由两个文武罪臣合营的倡乱党团。这个倡乱党团在他脑壳里织起了一张系“网”。
朱立俊觉得有了这张“网”,一切便清清楚楚,能观杵辨雨,明察秋毫;有了这张“网”,同时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和后果的可怕他决心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捣碎这已结起的“网”。
为此,他布置耳信广罗证据,而且在查阅屯田档案时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当年曾牵扯到自己的张刘两家打官司争夺的田土如今都归在了陈府,便藉此向朝廷奏了一本。
且说陈府为了等候朱道台,看着大厅和外坪卷棚几十桌菜都快凉了,来帮忙发丧的罗搥子和道士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有人议论起哄,有的简直要抽身罢宴。为此,赵其林只得翻不烂之舌,一个接一个摆龙门阵。
他先讲了一个凤凰山神箭手射皇帝的故事前于别里仰的改事,又讲了个竿城某老汉扒灰,给儿媳妇装窑的猥琐笑话,后米又讲了个乾州朱二楠先生的故事:陈二楠很穷,可是很聪明。一天,一个在地方上自认颇有些名气的财主硬要跟他打赌一-两个一起上街,看街上留坐的人谁多。陈二楠晓得财主是故意出他的丑,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且问“是你走头还是我走头”,财主想到走头的自然占强些,便说“当然是我走头”。到约定那天,陈二楠跟着财主一起上街去,结果却使财主大失所望:满街坊上的人都一迭连声地喊“陈二楠先生坐!”陈二楠边走边摆手道:“莫客气,莫客气。我今有事,二回再来,包涵包涵!”是不是随二楠交情广,满街的人都认得他?其实不是这样。陈二楠玩了个鬼,他把一张预先写了“陈二楠先生请坐”的条子贴在自己背上,街上一走,满街的人就好奇地念起来了。众人听罢,都忍不住笑了。
赵其林一连讲了七、八个笑话,掂掂底子,存货已抖落得差不多了,见门外还没有响动,有些急,便走过去对张纪敏说:“老哥,恐怕朱道台是不会来了,还是上菜吧!"
张纪敏忙去请示陈青树。陈青树叹了口气道:“也只好这样了,莫为一个得罪了众人。”
当下即令上菜开席。丫头帮工将菜一道一道用红漆托盘送上来。清燕黄焖,鱿鱼海参,冷盘热碟,时鲜果品,团转转摆了个满桌。大坛的包谷酒启了封皮纸,旁边置一竹滤子,一并放在席间小骨牌凳上,尽人自舀。大碗对饮,猜拳行令.直闹到夜阑方歇。青树、纪敏、其林一一送宾客到门外话别。
是夜,收拾罢残汤剩水,撤掉上下桌面。老道士田铭轩便又取红绿色纸剪了些纸人纸马,五色花朵,用黄泥添些烛台,断黑以后便在棺木团转也点了小蜡烛,厅外场坪里四角点灯,左右列人形长凳,中间用白石灰粉绘画简单而复杂的曲线,四角各放一叠瓦,表示地狱里的种种曲折道路。
老道士换了蓝麻布道袍,一手持引路纸幡,一手持画戟走在前头,披麻戴孝的男女家人跟在后头随行作“拜八方”。旁边有几个下手在诵经击鼓。歌者用同样的曲调吟唱,不时用右手的食指蘸了口水去翻一本发黄的陈旧经书。老道士亦是重复地在界定的小圈子里不停曲折,每到一角便停下。戴孝人皆下跪。这时老道士微
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念毕,猛地举起画戟将角落上的一叠瓦皮捣碎,且发出木讷一声喊,表示过了一层地狱。尔后又是“小过桥”,“破狱”..如此反复,待十八层地狱皆破,场坪里的作业就算全部演完了。
道士和孝男孝女们的确有些累了,都去吃茶歇气。下手们却仍在忙,他们收捡罢种种道具行头,搬来大桌一张放在灵位前堂屋外,又以长凳三张分置桌前、桌上和桌后。因此时已近
三更,那些准备参加抬杠发丧的人都陆续来齐了,一直迷迷糊糊歪睡在打纸钱的条凳上的罗槌子也醒来了,大家很有兴趣地等待着观看道场法事的高潮戏“大过桥”。
正在这时节,突然一个高瘦的汉子奔进屋来,如旋风般扑向灵前,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
“哥呀!请恕我来迟了!”
“云泉?!”张纪敏在给油灯添灯草,很诧异地抬起头来,“嗨,老二,你到底还是赶来了。”
得了消息的大脚婆踉踉跄跄从里屋奔出来,把儿子紧紧拘住:“我的儿哟,你等得娘好苦1你若是再不来,就连你哥的棺木也见不着了,我的个儿哟....”
陈青树也闻讯走了出来。几天工夫,他瘦了许多,眼眶深陷。云泉忙奔过去,怯怯地喊了一声,“爹。”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冲他道:“快去你哥灵前好生跪着!”
云泉忙去灵前跪下了,把额久久地贴在地上。
“起来吧!”陈青树道,“给你哥添一炷香。”
张纪敏忙取了香和纸钱来。云泉将香就着桌边的烛台引燃,插进红色的陶瓷香炉里,又重新跪下点纸钱。他的瞳仁里辉映着烛光的红光,牙巴骨因努力咬住而现出分明的廓线。他很慢很有力地说:“哥,我都晓....总会要得了,你死得冤枉。这世道迟早要变,要变...我会给你报这个仇。”
张纪敏见他说话不捡点,忙把他拖起来:“快去吃点东西消消乏吧,泥一脚水一脚赶转来,一定饿坏了。”
赵其林忙叫厨子端了饭菜来,在卷棚里摆一碗扣肉,一碗鸡杂,两盘小菜,道:“先随便垫垫底吧,一会儿就要开席发丧了。你来得正好,我还正愁着没个人给你哥发引端灵牌哩。快快吃了,我让你莲莲嫂给你拿孝衣孝帕子来。”
老道士接连几夜没合眼,连消夜也没兴趣,只赶紧利用“破狱”与“过大桥”间的空隙时间,歪在死人床上睡觉,好在还有两个时辰,“大过桥”要到天亮五更头才做,所以他睡得很香。自然这两个时辰也不能冷落了,该轮到赵其林上台显身手。他用一个扑着的米升子当鼓击节,同几个老入相唱和,书堂歌唱的是《散花调》和《归归阳》。
大脚婆见儿子像从班房里打脱出来一样狼吞虎咽,便絮到桌边来,说“儿啊!你好狠心,屁股一抬走了,好几个月也没音没信儿.是死是活害得为娘好挂牵。夜头睡不落觉,一挨枕头就做恶梦。儿啊,这一向你到底打流到哪里去了?”
儿子没作声,只顾三扒两咽把饭吃了。
这时,眼圈哭得红红泡泡的莲莲拿了一件孝衣和一块孝帕过来。云泉轻轻喊了一声“嫂子”,想讲几句安慰的话,又觉得事到如今说多了反倒惹人伤心,便不再说什么。
“云泉,快把你那件破罩衣脱了,穿上这孝衣吧,时辰不早,都快四更天了。”莲莲说罢,掩面勾下头去。
云泉便拿了孝衣回房更衣,把脏乎乎罩衣脱了,扔在衣架边。
大脚婆进来收拾脏衣,想跟儿子多讲几句话,却突然发现儿子的裤头上缠着块黄布条。
云泉,你这裤头上缠的是什么?”大脚婆问。
陈云泉一愣,忙把黄飘布塞进裤头里去,且很警惕地瞧了瞧四周,见除了他娘再没别人,才放了心,吱唔道:“娘,没哪样,好耍儿的。”
大脚婆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很紧张地附在儿子身边叮嘱道:“儿啦,莫怪为娘的嘴巴多,你一个人在外,可千万莫去沾帮入会,那可是要砍脑壳的啊!你哥去了,若是你再有个万一……”
“娘,我已经是大人了,晓得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的。”云泉这样问界。
设时候,老道士已睡醒过来了,他是很会掌握时间的,他走到灵前,揉了揉眼,道:“来呀!大过桥。”
陈云泉闻声忙出门去端了灵牌。张纪敏走过来,寒给他些零壳子。轻声父待:“过桥时,你注意留着点,不要放完,道士们是够缠的。”
瞬时,锣鼓频击,烛光高烧。老道士持幡引众孝男女蛇行到灵前“地桥"前,自己先期上了大桌,骑在长凳上,众孝男女或立于桌后长凳.或跪于地。
“前头来了一彪人马,披麻戴孝好不热闹,不知是及了何人?欲往何地?”那坐在桌边翻唱经书的老者起身至桌前,拦坐在长凳上问。
老道士骑凳答日:“你不问起则罢,真要问起,讲出来要吓你一跳。”
“哦,这是哪样道理?”
“我实话告诉你,我这里乃是奉太乙救苦天尊之召,特特护送武陵庙竿厅城隍笔架山土地祠下陈云祥之灵前往西天,已过了望乡台,黄泉路,奈何桥,破狱一十八层也。”
“老师公说得本不差。所言这陈云祥其人,阴曹地府早已闻名。他乃大清国提督之子,系前科举人,学富五车,家财万贯。既往西天要过此桥,请留下些银钱,我等好去禀报上司,早开桥栅好过身。”翻经书老者说罢,双手把小锣举起顶在头上。
老道士接过小锣,返身对众孝男女们道:“嗨,这个易得!为亡灵早早超度上西天极乐世界,这银元叮咚响,转眼就满锣。”
陈云泉及随后诸孝男女,皆把早已准备的零碎小钱胡乱丢了一些进锣盘里去。
唱经老老看了看锣盘道:“想当初修此通往西天之桥,少 说耗金上万。既要过桥,大手些放.莫要雷大雨稀才是,” 老道士遂又将小锣盘托起递到孝男女们跟前:“守护诸神 放心.不要着急。俗话讲得好:财喜不催忙人。你看大块大绽 的像鲫鱼咬尾跟着来了!”
云泉有些不耐烦,素性将那剩下的钱一齐扔了进去,岂知 道士们并未就此罢休.仍拦在桌前嚷:
“想这陈家大屋四海闻名,先出提督军门,后出文科举子,乃大富大贵之府第。捐钱太少,我们不好向上司交待。来来来,大把些放!要得富,莫省布;要得发,放大把。将来定保你人丁 兴旺,再来个登墨点翰,耀祖光宗。”
孝男女皆面面相觑,因为都是两手空空。
莲莲在旁,见下不得台,忙撩撩胸衣,打衣荷包里取出一叠拿绣帕包着的银元,过来递给云泉,悄悄道:“他催他的,你莫急,还够得磨呢!”
云泉将两块银元扔进锣盘里,果然又听得唱经人同老道士继续唱和,又拉又打,直到把云泉手头的银元榨得一千二净方才罢手。
于是,老道士持幡从桌上下来,众孝男女尾随其后, 一一从桌上长凳上跨越而过,至灵前烧了纸。稍事休息,众人 撤了灵前桌椅经帐,封棺师傅取得一大把特制小马钉,道士则拿了浆糊和封棺皮子来。一时间,满厅哭号惊起。大铁锤将马钉楔入棺木的无情声响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罗槌子等十数个抬杠汉子过来,用新破好的长篾条将棺材往一根大木柱上缚定,并把抬杠系在木柱上。
东方天际已隐约露出淡淡曙色。各各准备就绪,鞭炮经幡 板,缓步出发,一路上推操笑闹,不乏戏谓,不乏惊险,不乏 皆往前去,鸣炮歌吟,众孝男女依序跪地叩首,汉不们出冠的惠。山后.至先期择定下葬处,将纸扎彩绘金屋银山、大饿绒 钱烧化,便移棺下葬。陈青树和大脚婆因悲痛劳累,只送出广 外十丈.便由丫头老妈子扶回歇息。
下葬掩土一直忙了大半天,待刚垒起个小小新冢时,云半 生前同案龙和清匆匆从苗乡赶了来吊唁。
半年不见,龙清和已似乎完全变了个人。他一改儒势,伊然如一地道乡下人,头包五花苗帕,着对衣、青绑限、水楚 鞋,来后便跪在坟前磕头烧香。
众人听得他跪地宣念道:
蔚文同案,兄弟情深。伏以尊灵名臣后裔,五竿 健儿。钟山水灵秀,文光射斗;秉天地正气,心直不 阿。志量宏远,气度温纯。忆闻鸡起舞,立忠心报国 之愿;琴瑟相谐,奏流水而知音。七岁发蒙,二八中 魁,正春至陌头,豆蔻年华,万里迢遥,风鹏正举。可 恨时运不戾,韶光惜短,不意长空星陨。呜呼!谋事 在人而成事在天,虽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 曹之才,又怎堪太庙栋倾!离别情深,音容永驻。愚 兄痴长三春,愧作同案。徒展崔徽镜里之容,难返庄 周梦中之蝶,呜呼!
血雨腥风万户惊,绿窗锁院怕闻莺, 兴邦此日思廉颇,千古心同日月明。
念毕,龙和清将文稿焚化,复三叩首。因其辞感情真挚,语句清丽,在场人听舆无不嗟叹垂泪。陈云泉更是紧紧地同他搂抱在一起。
已过响午,天变阴了,山上动了风便显得有些凄凉萧索。 几片落叶被风吹得在坟场新土上直打滚儿。坟场四周皆默默 无声,已些许见些萎黄,使人想到死亡的草。众人正默默致哀, 打算离开坟场,却见一披发女子踉跄跄从远处的山路上奔过 来,待近些.见是厨娘马玉香。
马玉香奔上坟场,就因过于劳累而扑倒在地。
“玉香姐,你. ...这是怎么啦?”九妹摇着她问。
她的额上、脸上全是大颗的汗珠子,努力缓过气来道: “家、家里、出了大事儿啦!”
“你、你说什么?”陈云泉吃惊地问。
马玉香大声嚎哭起来:“抄了.... 家,全被抄了啊!”
“啊?!”陈云泉像是突然挨了一下雷劈,有些站立不稳,但 他即刻便镇定了,拔腿欲往回跑。
“二少爷,你....马玉香急了,大声喊道:“你们快把二少 爷挡回来。老爷要他千万莫回屋去。”
几个长年没命地追,把陈云泉截住了。
“你们莫管我!莫管我!我若不去 会遭火烧雷劈的 啊!”陈云泉声嘶力竭地吼叫,但谁也不愿放手。
龙和清、罗槌子、莲莲等人便急急忙忙往回赶。赶到时,陈 家已被抄了,道台的兵弁们正大筐小篓往外抬东西。
王京山正 指挥两个兵弁,搭了一架梯子,在往大门上钉一块写着“罪责 条”三个赫然大字的木牌。墙上有黄榜一张:
奉旨:巡视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弹 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纤政之职。
朕闻奏,湖南竿厅人陈青树、原贵州提督军门物 巡抚,诏授钦差大臣,曾干光绪义年论劾奚职归乡 朕念伊当年作战之功、乃仍授世职一品荫生官,伊 倘感激朕之成全之恩,理应守法图改,然伊归乡来那 地方管饬督教,高利盘剥于市井,贿购屯田于贪官, 为振扬法纪.著行文湖南巡抚竿厅道尹即革夫陈原 授之职,将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登账具册。收归也屯政.并立罪责条,以作惩戒。钦此。
罗槌子大字不识几个,本来素与王京山有隙,如今见他狗 仗人势,早气得脸上成了猪肝色,上前便厉声一吼:“姓王的,你这个小杂种!”吓得正忙着抬运家什的兵弁们一愣。
王京山被他这一声骂扫了面子,心中大为不悦。他回转身 来,冲罗槌子鼓了一眼:“罗槌子,你莫要耍刀仗亡魂。”
“你个苞谷屎还没屙干净的家伙!”罗槌子对这个一打两 头梭的角色从心底里就看不惯,借了势子就大骂,“披了张皮 子就狗仗人势,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儿?”
王京山气得脸色铁青,“哗啦”一声抽出刀来,喝令左右: “将这无赖杂种给我捆了!”
“你敢!”罗槌子一纵身,跳上一张椿木桌,一个大车身,将 外头的对襟衣顺势脱了,骂道:“你小杂种算老几?就是你屋娘 也不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回去问向你娘,当初在厅子上,叫 她子时来义一餐,不敢午时到。
也许这本是事实,也许这纯属乌有,但这样的话也太损这 个正当跑红的小官了。他简直无地自容,连声气都抖抖的了:“还不给老子快上!”
十数个兵弁一拥而上,将罗槌子团团围住。罗槌子摆出招 数敌挡,但哪里是众人的对手,只三两下便被兵弁强按在地, 扳过身子屁股挨了一餐狠打。
半夜里.龙和清回到山上找到了躲在岩洞里的陈云泉,向 他讲叙了所见所闻。云泉听说一座繁华府邸眨眼间被洗劫一 空,景象狼藉,忍不住伤心落泪,只是听说父母家人暂且无恙, 才稍稍放了些心。
“名利钱财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只要人没 事,就没有什么值得太伤心的。”龙和清这样安慰他。
“实在太对不起你了。”陈云泉望着岩洞外天空里无边的 黑暗,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仁兄专一赶来,我家却恰逢连遭 变故。仁兄别来无恙?”
龙和清像个地道乡下人一样摸出竹蔸烟袋来吸叶子烟,但说话还是文绉绉的:“自秋闱名落孙山,我去家务农月余。因 从小喜欢村谣社戏,年前去浦市买货时,一旧友盛情相邀,为 其所组戏班整理古本,编撰新词。虽娼优皂隶不能入流,但古 云观今鉴古,又谓场上歌舞,局外指点。虽是俚语村曲,却可寄 慰平生之志。我这次就是随了这浦市辰河戏班子各处演出,途 经乾州,听说云祥弟遭受不幸,故特来吊唁。却不期贤弟也遭 不幸。事已至此,望贤弟还是从长计议。若不嫌弃,不妨随我 跟戏班子去暂避一时。只不知贤弟是否愿意屈尊大驾,暂入末 流?”
山里起了风,夏虫在各处岩穴草丛间弹奏古怪繁复的曲 调。萤火虫闪着微弱的蓝光匆匆飞过。
陈云泉没吱声,好久,才感慨地说:“老兄所作之祭文,我 是一字一句都听真确了。如今更觉得老兄看事入木三分,比我 高远多了。早些年,我也同你同我哥一样,抱经邦济世之志,但 四处碰壁。原来我认为这是命,现在我知道这不全是命了。你 说得对,如今确是时运不戾,太庙待圯,我们的大清王朝命将 尽了!兄说自己步入了末流,弟实不相瞒,我其实也早已误入 泥尘与娼优乞丐为伍。虽落草为贼为寇而无悔,反正,如今对 我而言也已是家之不家,国之不国的了。”
“言之真切,字字是泪,非个中人难尽察之。”龙和清道: “我如今冷眼看世情,见那些人终日在官场上你争我夺,在市 场上你欺我诈,就感到太可笑,太可怕,太可恶了。我想,事到 如今,该是当猛掌相击,唤醒梦人的时候了。我最近萌生了一 个小小的企望,那就是用辰河戏尝试搬演一出新戏文,你来给 串个角色怎么样?”
“让我来演个角色?”
“贤弟的功底唱腔、扮相都是没说的,我是早有所闻了。而 且那戏文你也颇熟悉,不须乎重锤敲打便可粉墨登场的,不知 贤弟意下如何?”
“老兄重望,弟恐难胜任。你晓得我是狗肉上不得正席的, 而且家中连遭变故,也无心于此哟。”
“这一点,我早想好了。因为这一出戏不比平素的戏谑戏 闹。搬演此剧,一可凭吊你家兄之无辜受屈,亦可警醒世人,起 而自救。”
“只不知兄欲搬演的是哪一出?”
“此剧无须明指,一指便知。其中皆南朝旧事,场上歌舞, 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堕于何人?败于何事? 陈云泉果然一听便全明白了,续道:“消于何年?歇于何 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警创小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第三十七章
清朝规定,皇帝生日为万寿节,皇后生日为千秋节,皇太后生日为圣寿节,每逢这些日子都要庆贺一番的。慈禧太后生 日为十月初十。过不多久,圣寿节就降临于竿城了。
为庆祝圣寿节,竿城全城皆张灯结彩,通市布篷,松枝牌 楼,鼓乐笙歌 每户各尽所长,处处色彩缤纷。赵其林率先挂出了招牌日:“圣寿喜庆,本铺诸物一律九折优惠三日。”抢 购者络绎不绝。但他本人这天却不在铺面上招扶生意,有玉蓉 理帐,还请了三个年轻伙计,渐渐长大的女儿阿彩也可以在铺面上帮忙了。他到哪去了呢?
因官方和民方协同出面,拟在这三天里同时组织四台辰 河戏,分别在天王庙、城隍庙、万寿宫和陈家祠堂连唱连演。
小教场坪则还将在夜晚搭烟火架,放孔明灯。戏班子请的是三省 边界颇有名气的四川酉阳班、贵州铜仁大洪班和湘西的洪江 班子、浦市班子。
道衙厅署从屯政收入中拨出一笔款子,其余 则由各大商号照往年成例,凑分子敛钱,拟定于圣寿日先一天开锣。推出的几个承头人携了毛边纸红格帐簿躲在陈家祠堂 阁楼上开了个短会,计算成本,预算花销,便各各支了部分现钞去分头忙碌:或布置修整戏台,或迎接外来班主,或铺排竹 扎彩绘,或采办杂项观物事。
四个戏台分别加设了包厢雅座,具 全红帖子请地方官绅富贾闻人到时“与民同乐”。
王快刀邀了平素的老搭档们,带了红白二案诸行头到陈家祠堂检场,以便到时候让人用炭火抬盆按时送四盘四碗一股子席面去款待地 方名流。
连日来,竿城九街十八巷一直传递着喜乐的消息:
“哈!这一回有看头,闺门旦李翠喜来了。”
“花脸王史棒棒也来了哩!”
“铜仁的净行三生这回都来齐崭了。”
河边、官路、远处的山垅里,不时有一阵阵爆竹炸得山响,伢儿大人、婆婆佬佬便都往那热闹处赶,去看戏班子大捆大捆的刀枪剑戟和大箱大箱的行头。
因为竿城有大热闹,诸如走索跑马、弄猴打拳、唱曲说书、卖药、算卦者及无衣单度牒之游方僧道,也都寻腥先后赶来了。
道尹朱立俊遵省巡抚函告“湖南会匪未靖,督饬文武各官,严密侦缉,将著名匪首严密惩办,维护地方治安,谨防边民滋事”之示,专派王京山择兵弁千众,日夜逡巡,且在南华山 观景山、奇峰阁等制高点加岗设哨,防范未然。
开始几天,在道台衙门里,因新任镇台周瑞龙赴任,按旧例,朱道台请得道厅诸官并镇台大人吃公宴酒。晚间,朱道台又设家宴为之接风。周镇台遂按官场礼尚往来设宴答谢 答谢宴时间择在圣寿节先一天。先两日,便有镇台衙门公差送了红封双帖请柬来。
这一天大早,朱立俊到衙门听取了各官禀报,便宣布“有事速报,无事散朝”,早早回到了后院,嘱下人将先已准备好的一匹杭纺、一头全羊、四坛酒分两架抬盒先期送去,然后换了常服。随从早已备了马。因城中各处皆在忙碌,十分热闹,不想太兴师动众,故而微服赴宴,走小巷到镇台衙门前,先投了拜帖。周镇台听说道台到了,忙令开中门,鸣炮三响,亲自出至门首迎接,共至厅上叙礼。
这镇衙仪门雕龙,曲拦护桥,五间大厅,重檐滴水,多是缕空门扇,菱花隔厢,很是气派。再入后院,则是曲廊葡萄架,湖石假山,池塘水榭,甚是雅致。
周镇台虽是行武出身,如今又是在职武官,却颇有点儒将风度。其年较朱道台为长,约五十开外年纪,清瞿干练,目光有神。
家中一应摆设亦多带书卷气一一客厅兼作书房,环壁皆书,其间点缀以绫边装裱名人山水长轴,家具皆为梨木国漆行 头。
当下,周镇台便吩咐家室子女出来拜见,且介绍说:“这是内荆胡氏。这是儿子湘生。家父祖籍四川,这孩子却是湖南湘潭所生。他现在中营当差,事侦缉拘捕。”又指着一年轻少女道,“这是我女儿湖翠,也是湖南生的。”
朱立俊恭贺道:“周大人真好福气,儿女双全,且皆是聪明灵秀的样子,将来必定前程无量。”
“大人夸奖了。”周镇台道,“我已老朽,一生鞍马,不识文墨。唯望孩子们能静心学习上进,怎奈皆是贪玩不中用的东 西,往后还望大令常常给以敲打指教才是。”
朱立俊道:“惭愧!惭愧!学生虽由科举入仕,其实也是空有其名。自踏入仕途,日日劳倦,陷入细末琐事,把一点点诗 词、歌赋、文章经伦都退还给孔夫子老先师了。”
二人谈笑一回,便相携至花园水榭里去,那里已设了大桌,即时厨子摆上了四盘四碗、米酒香酩、嘉湖细点、时鲜水果。镇台及家入并朱道台数人当下分宾主坐定。既为家育。倒是可免掉许多繁琐礼节、众人饮酒闲话,自然也涉及到竿城比 一些情况。
“吾初来乍到,对民情民风不熟,早闻大令在此方经营日 久,洞悉民情,还望不齐赐教才是。”周瑞龙说道。
“经营日久是真,洞悉民情则不敢当。”朱立俊谦虚地说,“但据本人数年之观察了解,这黑色岩头围子所界定的小城,居民不足五千,而半数之家皆世业为兵。因历史上出过几个在外头闯荡而发迹了的人,故这里的人多桀骜不驯,渴望功名, 在家则仇*相斗,出外却抱成一团。处地虽边僻,倒也水秀山 灵,想镇台大人对此风光已约有领略,故其间子弟多聪慧,则或为贼为娼亦不失本色.若能摆脱地方羁绊而出外者,登翰则文光射斗,举武则战功昭著,但因骨子里流着边苗蛮夷之血, 如魏延之有一反骨,或恃才侮上,或居功恣肆,到头来多落得 下场不佳,晚景凄凉。嗨,今日为喜筵,我就不说这些了。”
周瑞龙倒是听得入了神,觉得这朱道台确实鞭辟入里,忙道:“不妨!不妨!老朽初来乍到,正欲多听些。适才一席话, 真是胜读十年书。请大令还是边吃边指教吧。”劝了些酒菜后,又说:“大人适才之剖析甚是提纲挈领,只是非个中之人而难 以彻悟。能否略举一二例,详加解说之?”
朱立俊于是道:“诚如其它郡州厅府,竿城亦有大小四景,曰:溪桥夜月,南华晨钟,兰径樵歌,龙潭渔火...又如这竿城 之有大小四景,竿城亦有大小四家。据民间所传,大四家曰:陈 家的面子,熊家的杆子,刘家的银子,孙家的铺子。那小四家乃倡优皂隶,三教九流。又刘孙二家为商贾巨富不说,只说这陈熊二家。熊家曾祖为前清举人,世代书香,其孙应楼曾为官,后赋闲在家。重孙辈出了个名人,那就是有名的熊西云,光绪X 年点了翰林,为康梁派人物,两次遭受贬谪,现已归乡。再说那陈青树原为骁勇武将,曾是贵州提督军门兼巡抚,后因教案削 职归乡,下有二子一女,除小女尚幼,两个儿子都是角色。老大云祥不久前赴京大比,因事被老佛爷所诛,老二云泉则有会 党嫌疑。镇台大人初来乍到,这陈熊二家,还得着意留心防范才是。”
二人正谈得投机,有门差送来帖子相催道:“戏将开台,请道、镇二台老爷早些莅临入席。”
儿子湘生和女儿湖翠早已吃完了饭,玩过一阵,也过来相 催。
周镇台似乎余兴未尽,道:“湘生,你跟你妹先自去吧!看 看热闹,不要到处乱跑,我跟朱叔叔随后就来。”
湖翠高兴得孩子般,摇动满头珠翠便牵了哥哥要走。湘生又去里间取了小小腰刀挂上,罩了件玄黄杭纺袍子。兄妹从后院出来,穿过五进厅堂往正街上去,转过几条街便到了闹市。
这一天,乡里人都进了城,男人们都换了浆洗得极抖抻的靛染土布新衣,格子苗帕,青布绑腿。妇女们则多穿绲边花衣,葱绿裤子,戴一头镀金首饰或发蓝点翠首饰,结队成伙,各处招摇。炸油香卖米豆腐的,摆酸萝卜摊子的,焖狗肉牛杂碎的,早早夹路占据了位置。
在这一天里,城里一些脸面人家的小姐 黄花闺女也可以出来走动看热闹,于是桃花人面,环珮叮当,二八齐眉,三寸金莲,在荤腥和香烛之中又平添些脂粉气。热闹中点缀着淡雅,市井里呈现出高贵。
周镇台的儿子周湘生是个年轻武士,却是最爱玩票下海的“勾栏人物”。湖翠天性纯朴,更一切都觉得新鲜。经过城隍庙前大观台时,恰值浦市辰河戏班子在“祭台".闹台锣鼓打佣 花样繁复,她哪里还肯挪步,硬要在那里看热闹 。
“祭台”即开锣前例行的仪式,一位穿着大抽短淋燕宁粥 长衫.罩了一件玄青羽绫马褂的青年入,文质彬彬的样子,带着几个戏子在一个木偶像前硫头烧香,烧申神黄表,潮牛告诉她说;这个木头雕像是伏波将军马锻,平苗时死在湘西,另 一个小戏子扮王灵官,他用牙把一只雄鸡的脖子咬淅.把带血的鸡毛贴在台前左右的柱子上。这是座很大的古戏台,旁边大柱上有梨木板镌刻的对联 一副。虽近戏言,倒有些道理:
戏本无真,大家酌古准今必须看戏;
台原易上,小心鉴人做我方好下台。
突然间密锣紧鼓打得山响,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忙闪开 条路来。
“哥,你看,爹来了!”湖翠扯了扯湘生的袖子。
“是的。喏,那边有条桌座位,上头还放得有瓜子花生和盖 碗茶哩。我们傍爹去享享去。”湘生说。
“抛头露脸的,我才不去哩,还不如在下头自在些。”湖翠 道:“要去你一个人去吧!”
“那..... 我也不去算了。”
这时,周镇台已在席上就了位。于是台上便出来个套白脸壳的判官,手里舞着根油兮兮的红缎披巾。台侧一个打小锣的捡场老者挤到席前去;双手作揖道:“周镇台大老爷禄位高 利”那台上的判官即将红披巾“哗”地一下抖开,露出周镇台的字面。台下一阵喝彩。周镇台笑了,照例给那捡场老者捧着 的锣盘里赏了个红包封。老者道过谢,便把红包封往台上用力 -掼,判官则一个抢背接住,台下又是一阵喝彩。
“哥,真有味!这是在做什么呢?”湖翠忍不住抽抽湘生的袖子问。
“这个叫作打加官。”旁边一个声音木木地回答。
湖翠斜眸一瞧,不觉脸上羞得彤红。原来她哥自顾着玩,已挤到前头去了,自己扯着的却是个满脸涂了油彩的黑头花 脸。
黑头花脸答了一句,没再和他交言,也自顾往前挤去了。那穿蓝宁绸长衫的年轻班头见他来了,忙勾腰一把将他拖上台去了。
“湖翠,快到这里来。”湘生喊他妹,“唉呀,你刚才痴痴地,在想什么呢?”
湖翠道:“我在想那个黑头花脸真有味。”
“黑头花脸?!’
“是呀!脸上画得像个吃人魔王,人倒是本分和气。”
“你呀你,没跟人交过言就晓得人家的心?”湘生跟他妹逗耍。
“哥,你歪起嘴巴往一边讲,等回去我告诉爹。”湖翠嗔道。哥哥的一句耍话,讲得她一颗芳心扑腾腾地跳,连自己也讲不清这是为什么。
终于,在紧锣密鼓中,戏开场了。这种辰河高腔,湖翠从未听过。它是用一副钎子、一面鼓、两副钹、大小两面锣,外加一 对唢呐模拟人声作帮腔的地方戏。所演何戏,她自然也不明白。
龙舟并,画桨分,
葵花蒲叶泛金尊。
朱绫密,紫障匀,
吹箫打鼓入层云。
就唱词言,不外是摹写秦淮风月,苏杭富贵。内容也是歌 姑与书生的恋情,花前柳下,盟山誓水,似未脱旧套,旧往下看 时.却渐渐嚼出点另外的味道儿了。
上来了两个净角:一个皇帝,一个是奸臣。显然是搬演一出新戏,词白皆不甚熟,全靠那蹲在台边的 蓝宁绸长衫人提示。但大凡熟悉些历史掌故的人,也约摸知道些所咏所指了。不知是新来乍到还是别的缘故,镇台大人看得 津津有味,而旁边的道台大人却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戏接着往下演。虽五尺楼台,却海阔天高:一忽儿宫殿之 内弦歌四起,昏君奸臣饮宴作乐,女主角横眉怒对,拚死抗争; 一会儿辕门之外*声动地,四镇头目鸡争犬斗,男主角无可奈 何长吁短叹;到后来,外寇入侵,狼烟四起,太庙杞倾,昏君溃 逃。这时,那黑头花脸*将出来,搬演出了一出气壮山河的烈 剧。
黑头花脸挥马鞭“急急风”上场。四个兵卒代表各路人马 随上,在紧锣密鼓中转身亮相。
于是乎一阵恶打,红脸进白脸出。到后来,黑头大将见江 山换主,无可留恋而投江自尽,时有歌起,曰:
放目苍崖万丈,拂头红树千枝;
云深猛虎出无时,也避人间弓矢。建业城啼夜鬼,维扬井贮秋尸;
樵夫剩得命如丝,满肚南朝野史。
湖翠是个心软的女孩子,看着听着,禁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惹得好些人都朝她看。
湘生笑道“台下傻子台上癫子。湖翠,你莫要太认真了。”
湖翠笑了笑,忙取出绢子擦拭。
台下有人放“千子头”爆竹捧场。头场戏结束,接下去将演《瓦岗寨》。班头出来宣布暂告休息。头上罩了发网,还没卸妆的戏子们都忙不迭地从台上跳下来,去熟食摊里吃面喝酒.穿开档裤的伢崽们则巴着台柱撑到台上,取枪把子对*,舞马鞭玩耍,作出刚学却不规范的滑稽动作,逗得台下那些围裙上扣了花的女人们一阵阵哄笑。孩子们的家长则老远地冲台上喊“猫儿狗儿”,喊他们快下来。
“湖翠,见人家喝酒吃面,我肚子也饿了,还是转去把肚子填饱了再来看吧!”湘生提议。
湖翠却兀自痴痴的。她看见那黑头花脸正同蓝长衫人蹲在台角落上读戏本子。
“妹,你走不走呢?”湘生在催促,“你不走我先走了。”
“走吧!我也回去。”湖翠遂随了哥往家里去。
出了闹市,经过教场坪,那里正忙碌着栽杆子,作烟火架,还有几个老头子在试验孔明灯一一很大的篾扎灯笼,下空上实,糊了红纸如硕大的头盔,内中点以油灯,当油灯燃烧到热气充满笼内,孔明灯便会浮起升空,随轻风可飘得极远。夜间看去,天上如缀无数红宝石,煞是好看。只是极易着火,落地容易引起火灾。百十人的水枪队须随时跟踪追赶,及时处理险情。过了教场坪便是狭窄的小街。因这一天各家都忙着去看"在山处有T叶mg,小所上天”同,可「想不有、管续大不饭上”那那条"三
“哥,这...是什么意思?“湖装有些不明自,期卡降「自
“这是参们1鄂遭到发洛入家时民「,影们我感先前清↵。讲过的那个陈府了。”
.侧面的狭巷里出来几个人,皆脚步知匆得样子。
“哥,你看.那不是那个黑头花么?”湖翠以目光示意,指了指那走在头前的后生。他高而瘦,不过脸盘很宽,还未来得及擦净黑白油彩。
湘生道:“正是他,卸了妆倒是很年轻的。”
湖翠补充道:“面相也善。”
这院子看上去倒甚宏大,周遭是黑色石头鱼筑的高院增铜墙铁壁似的,只是那门楼落砖脱瓦的被槽塌得很有些很衡。院门虚掩着,那几个人匆匆推门进了去。湘生便拉眷献强到门垣觑看,只见乱糟糟地挤了一院坝人。两个便绕到后头岩坎路边远远看了一阵。
院坝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上供关圣帝君的红纸律位,然着两支红蜡和三炷长香、一炷小香。左边一人执酒壶四环,石边一人执茶壶茶杯。牌位前有一老者手执公鸡一只,桌前地上放着一把菜刀。数十个兵丁模样的汉子依次跪在桌前,每人执三根信香。
两个丫头扶了一名老者来到关圣帝君牌位前。这是个似乎已被镂空只剩下一副硕大骨架的人,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他神情严肃而略显颓丧,跪地三叩首后,起身向众人便例地道:
“各位兄弟跟随我多年,南征北战,东颠西簸,吃苦受累。就我陈某原先的意思.也是想大伙跟我过几天安神日子,吃几餐饱饭。哪晓得时运不济,我陈某不才,屡忤圣意,而至有今天这般凄清下场。你们中间,有的弟兄是救过我命的,恩重如山;有的弟兄是跟着我从刀子枪子下捡回条命的,情同手足;有的跟着我倒楣,至今无业无家。我误了众人的阳春,心里实在不好受。本来我想让大家就团在这个窝里,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地过下去;且眼看着也有了些红火的势头,却不幸连遭变故。
祸起萧墙,皆因我生,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不才。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打狗散场,也是实在无可奈何。我的全部家业已被尽行抄没。所余部分养口钱粮,我打算今天都分给弟兄们作路费盘缠。吃过散伙席后,愿走的就可以上路回家。虽落得两手空空,若得与家人团聚,也是不幸中之万幸。大家多是来路甚远,家山迢迢千里。为了大家路上遇难时有个帮扶,拮据时有个周济,才在这里来个砍香拜把,开山立堂。湘鄂川黔各省之内,洪门弟兄甚多,入了洪门,走遍江湖,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就不愁路上没得吃住。我陈某在洪门里本来是耍龙头拐杖的角色,但我一直没给哪个透过风,因为结帮入会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今日既然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只好让诸位都进这个门了。好吧,我们开始拜把吧。”
执鸡人将鸡递给了陈青树。陈青树眼皮微闭,口诵咒语道:“此鸡不是一凡鸡,王母娘娘报晓鸡;此鸡身穿花花衣,三更半夜自己啼;头又高来尾又低,别人拿了无用处,弟子拿来结兄弟。若有三心和二意,身手两断如此鸡。”
念毕,执鸡人过来帮忙将鸡脑壳剁下。鸡血滴入酒壶之中。一丫头托了一根龙头拐杖来。陈青树按过,于左前边面垂立。入帮者皆向关羽牌位叩头,且朗声道:“弟子不丢人卖客,不代穿花鞋,不欺兄凌弟,不败坏团体。如三心二意,违犯规章,鬼神共诛,有如此香。”
说罢,各将手中三根信香置地,取腰刀斩为六节。
陈青树托了血酒和茶壶,过来给每人喝一小口酒一小口茶,敬酒时说“敬话一杯酒,寿年九十九,再加三十岁,一百二十九。喝此酒,结朋反喜气洋洋同牵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递茶时则说:“敬你一杯茶,寿年八十八,再加三十岁,一百一十八。喝此清菜,鬼袖共鉴,如有违犯,自绑自*。
“析鸡”、“砍香”、“喝血酒清茶”诸项皆一一做过,陈青树又传授了洪门联络暗号、密诀。从此大家便尊陈青树为大哥,余皆兄弟相称。多年相交,一夕分手,众人自然依依难舍,一时节泪雨纷飞,女哭男号,把个陈家大院子哭成了一片泪海。
湘生和湖翠远远看过一回,也不甚明白底细。在这向阳坡地上,远处可闻喧嚣锣鼓,近处却是哭声动地,两相对照,觉得很不是滋味。
湖翠动了侧隐之心,暗暗嗟叹垂泪。二人怏怏回到府中,吃罢饭,湖翠再无心思上街看热闹,只独自闷坐在后花园里操琴解闷儿。
后花园里秋花开得正艳,她却感到那冲鼻的浓香有些使人窒息。
黄蜂在花丛中飞舞,发出的嗡嗡声甚是单调。不一会儿,太阳落到山岗后面去了,这地势低低的院落立即陷入黧黑群山的胁逼下。透过院墙头,渐见稀疏的树枝空隙,那蜿蜒于山麓的黑灰色城垣像寂寞的重负,把她对竿城最初的一点好印象都挤压掉了。
第三十八章
竿城圣寿盛会本是万人空巷的喧阗,今年的陈家大屋却十分凄凉。一大清早,陈青树便令管家张纪敏给众人公布剩余钱米狗肉帐。
各人领了个小小红包,便满脸愁云地去清点自己简陋的行李,等着吃了散伙饭,好各各上路回家。
大脚婆更是一脸愁云,往日那种令行禁止、骄奢好强的劲 ,头全没有了,如被开水燎过、冰霜打过的菜叶子,软涝涝的了。她眼睛早已哭得红泡泡的,再也没了眼泪。在后院里,她把女 仆、丫头、老妈子等召集在一起,散资话别。
“我对不起大家。你们中间有好多人记恨我,我是晓得的。往天就晓得,也晓得做事太缺德,要挨天报应,可我还是这样做了…..这是罪有应得。我不要你们原谅我。我不是不晓得会有这样的下场,可我不得不明知故犯。这么一大屋人眼巴巴 望着我,要吃要穿,压得我透不过气,直不起腰。我若不这样昧心地拼,也许早八十年就被压垮了。一个老女人,能好歹挣扎到这一天,已经不容易了,纵是死去,我也能安心落肠闭眼睛了...哈哈哈哈....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抄的抄了,垮的垮了,什么东西再好也是要完蛋的,留着我这个老婆子还有什么用?哈哈哈哈...我也是要伸腿儿的了。”
大脚婆又哭又笑,干枯的双手乱挥乱舞,把自己的鬃子也 扯散了,银白的蓬乱的发丝在秋风中乱晃乱摇。
她的深陷的眼眶里,布满血丝的眼珠似乎罩着一层混浊的薄翳。
她看见那新砌的花坛周遭又蔓起了顽固的苍苔,那曾经喧闹红火过一 的园圃里又成了枯枝败叶,那黑色的石头围子上的裂缝正在扩大。新油漆过的门扇、梁柱、窗扇也早褪色。地上掉落着砖砸碎了的瓦片。
她想过去再亲抚一下这些无情岁月制造的青春残骸,然而脚一闪便跌倒在土砖镶嵌的地上了。
人们看见她的双手抖抖地在寻觅摸索,似乎在黑夜里找寻什么东西。她站起来时,发现她的眼珠定定的,转动不再灵活,似乎已瞎了。
她被七手八脚扶回了红椿木大床上
,将被遣散的女人们哭哭啼啼闹了一阵,因多数是近边街上乡里的,来帮工作佃也是被迫无奈,如今有了这个机会真是烂颈根蓑衣一一巴不得,哭号一阵后,也便没事地又说又笑起来。
唯独厨娘马玉香却像没个定盘戥。她想自己家山万里,如今一个光身女子,拖着个小包袱,男人跑了生死不明,伢崽的亲老子马夫又因怄气去当兵,一直没影没信。
如今陈府一垮,没了依靠,弄到这飞不飞落不落的地步,不知如何是好。想想 无法,便只有抱着儿子独自在灶房里掉泪。
廖妈晓得马玉香的心思,很有些同情,便去劝慰她道:“玉香,莫尽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不嫌弃,你就带英奇到我屋去住。我们都是孤身女人,也好有个伴。英奇虽还是孩子,好歹也几岁了,吃喝拉撒不要人操心。我们俩在竿城里随随便便找点工夫做,不讲吃荤喝辣,酸汤泡饭还是能到口 的。”
马玉香晓得廖妈人好心善,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外头若那么好混事,她就不会到这里来帮工受气了,故廖妈在劝.她只不做声。
这时肥姑娘进来道:“玉香姐,你在这儿呐,大娘让入到处找你哩!你快些去吧,她在正房里等着你。”
马玉香不知为的什么事,忙让英奇跟肥姑娘去玩,自己边扯衣襟擦干眼泪,边出厨房,往正厅卧室去。
大脚婆躺在床上,也是够可怜的。她的眼睛看样子是有些不中用了,听到声气,便靠着床档双手乱摸,眼泪从那深陷的坑里爬出来。
“玉香,你来陈家这么些年,力没少出,气没少怄,大娘实在对你不起。事情既已过去,你也莫记气。好端端一座院子搞得稀烂,也都怪我。我这个人也是生成的苦命,过得几天好日子就想古想怪,分不清倒顺,乱骂错怪了人,就是常有的事 了。”
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包封道,“这里有几两银子,就算是你帮我几年的一点小小意思,家道败到这步田地,想多给也拿不出,你不嫌少,就收下吧。”
马玉香被张氏的几句话说得有些动心,真的就把往日的挨打受气抛到一边去了。
她把银子推了回去道:“包封你先头已给我赏过了,额外的我也就不要了。有了大娘你这几句话,我玉香就是死了也闭眼了。这银子我不能要,反正我也不想再 往北方老家去,就在这竿城里找点事做。苦是会苦点,恐怕也还是糊得了口的。老爷家遭不幸,作奴婢的帮不上忙,也没有火上浇油、鸡脚上刮油的道理。”
“这哪能这么讲。这一点点打发,只有我对不起你们众人的。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的罪就更没法赎了,纵是死了,也欠着一大笔帐,死不瞑目啊。”
马玉香见张氏言词恳切,不好再推托,只好收了银子,並万谢道“大娘既然这样讲,奴才再不收就大不知腿了。这些 银子就算是我借用了,先安家立业.到时候有了再还给大娘。”
“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这点银子可不是打发你老的,我想同你商量,你一个孤女子拖个伢崽,又不是本乡放七人,不比别个。我想你若是还看得起我们,就留下来还跟我们过。我们家虽是败了,倒也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田地,周偌計神体 日子不敢再想,贫民百姓的生活总还有。粗茶谈饭个把两个人还捎带得起。而且你在这里,还可以帮我分些忧愁。这家一散,我会冷清死的。等到你男人哪一天转来了。你们商量好,愿走愿留由你们自己。若是如今说走就走,我也不好向乡邻乡亲们作交待。”
马玉香感激涕零,忙一把跪下去直叩头:“蒙大娘看重,我马玉香生是陈家的仆人,死了变牛变马也在这里春碓推磨。”
张氏手抖抖地拉过马玉香来,主仆抱头痛哭了一场。
马玉香后来将一应情况都向廖妈说了。廖妈长叹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天下事就有那么奇巧,正当廖妈同马玉香在厨房里忙活,为即将散伙的家人们做最后一餐饭,发一些关于人间世事的慨叹,肥姑娘却喜孜孜地跑进来,扯着马玉香的围裙带子笑道:“玉香姐,我问问你:这几天眼皮跳不跳?”
“怎不跳呢?右眼皮一直跳个没完,哪晓得党应验了,陈家就倒了霉。”
“不对不对,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左眼皮跳还是右眼皮跳?”肥姑娘又自己补充道,“一定是弄错了。左跳财,右跳祸,告诉你,你有天大的喜事儿哩!”
“就你这悖时鬼一天疯到夜,大家哭都没有眼泪水,你倒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马玉香从辰河戏里学了一句词骂她 。
肥姑娘却很认真说:“真的,玉香姐,哪个骗你是众人崽。你猜,外头是哪一个来了?”
“我晓得是二少爷又偷偷摸摸梭转来了。”
“不是,不是!”
“那.. .我就猜不到了。”
“猜不到?好,我告诉你,是你屋那个……”
“是赵五?!”马玉香脱口而出。
她的脑壳里突然闪现出这个老实巴巴的挑水佬形象来。
往日天天在一起,她觉得这人太笨太蠢,老实得叫人生厌。但自打他离走,便不时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来。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也很想念他。
但肥姑娘仍摇了摇头,很干脆地否定了。她的回答简直太出人意料。
她神秘地眨了眨眼;笑了笑,说:“告诉你,是俞德胜 大哥转来了哩!”
“是他?!”马玉香脑壳里“嗡”地一响。这是她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是的,在他执意离去后的最初那些日子里,她知道他是为自己而去往死人坑里闯的。她内疚,无时无刻不想念他。但一直没影没信,一年两年三年,日子像经卷般一页页翻 过去了,仍是连半个字儿也没有寄回,她相信他一定是死了。
她默默地为他流泪,对月焚香,总之,她相信他一定是死了。然而,他却没有死。既然他没有死,这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他把她丢在这痛苦的渊薮里不管了。
这样的负心汉在她的心目中已是亡灵一个了。所以这猝来的消息,并没使她十分欣喜,而是一阵阵揪心的痛。
她木木地坐在长条凳上了。
“玉香姐.你怎么啦?还痴着做哪样呢?快去看看啊,今天的俞大哥可不比往前。官构红顶子,高头大白马,将了保银,挎了洋枪!他这回来,可是要接你去大口岸当奶奶享潸罹单 呢!”肥姑娘边说边拉起她往外拽,“你也就有精气,从今以后就可以跳出牢笼苦海啦!”
"快去,快去吧,这可是天大的真事。”廖妈也在旁相催。
几个人出了厨房,穿过后院花园,来到厅房外,远远地果然看见院子大堂外细马石上系了匹纯种大白马。
透过窗格子 见一身武官穿戴的俞德胜正坐在厅房茶臬边,在同陈老爷交谈。
马玉香性子犟,到门前硬是不肯再往前走了。
“肥姑娘,你也莫太难为你玉香姐。姓俞的既发了迹,该自己来找玉香负荆请罪才是。”廖妈这样说道。
肥姑娘遂不再勉强道:“按理也是该这样。”
在俞德胜面前,当年大名鼎鼎的提督军门大老爷如今倒显得很是土气了。
陈青树好奇而胆怯地觑着俞德胜斜搁在桌边的一根长枪问:“你这啄子火倒是蛮漂亮的。只是用鸟枪冲劲很足,也很麻烦,难得上硝药,上了战场有时就成了吹火筒,倒不如使长矛大刀更痛快。”
“这可不是啄子火。老爷,它是英国人制造的洋枪。”俞德胜神采飞扬地给他解释道,“这里头装的可不是铁砂或绿豆子,装的是子弹,是不要临时上硝药的。”
说罢,他把那洋枪提起来,“哗啦啦”扳开枪栓,黄晶晶的子弹退了出来。他见陈青树怯怯地往后退,忙拾起来,重新压进弹膛里,道,“洋玩意到底不简单,使起来方便得很,火力也足。喏,我给你试上一试。”
他于是站了起来,也未出门,就站在堂屋里朝外头天上瞄准.扳机一扣,“轰降”一声,响得很吓人。退膛时强壳飞出,从陈青树眼前擦过。陈青树吓得手一抖,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俞德胜也没顾及陈家老爷,自顾收了枪,仍搁在臬边,道:“老爷,你坐,没事的。”
陈青树还快怯地望着那硝烟尚未散尽的乌黑的枪↵。
“不会走火的,不会的。”俞德胜把枪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道.“如今广东那边都改新军啦,竿城这里怎么样?还是拖大刀舞藤牌习鸟枪吧?那是早已过时的啦。”
陈云泉正跟龙和清在书房里闲谈,听到枪响,忙跑出来。 好些佣人都挤在厅屋门前看新鲜,议论发迹归来的俞马夫。
俞德胜一眼便认出了云泉,忙起身相迎道:“是二少爷吧! 长得这么高这么大,才几年不见,显老成啦。来来来,坐!刚才我还同老爷说呢,说如今好多省都取消了绿营改练新军啦。武举废了,要办武备学堂,学汉文、东文(日本文)、算学、伦理,习 马术、剑术、炮操、工程。专门招收品行端正、资质聪明的青年入学。三年期满便可以当武官,有了钱还可以捐到五品,如同进士出身哩。”
陈云泉钦慕地看着这个完全脱了壳的神秘人物,内心充满着甜蜜的向往。他取过倚靠在桌边的“洋枪”,爱不释手地抚 摸着。
俞德胜喝了一口茶,又对陈青树说:“陈老爷,你家二少爷年轻有为,还是早早让他出外闯荡进新军吧!要是那一年我俩不分开,他能随我一道去广州的话,肯定他的官儿如今比我还当得大哩。”
陈青树对这个不速之客变得有点敬而远之起来。他打仗是兵对兵,将对将。使*手锏也得讲到明处,纵是输家也要输得心 ,同洋人不共戴天的,按他的观点,当兵打仗得凭真武艺,才能使人心服。使洋炮洋枪那还算什么真本事,那不过是巫术杂耍。绿营差操,擂金摆阵,虽多是花架子,但这不光是个技术问题,而是培养人的品性的例课。但是他不愿费口舌同自己的马夫研讨这些治国强民之术。他觉得眼前的操“洋枪”的角色同他越来越陌生了,不想沾惹他,便婉言辞客道:“你远路而来,也辛苦了,还是先洗嗽吃饭,二回我们再好生扯谈。”
陈青树待要吩咐丫头,俞德胜却起身道:“我也不是什么客,上上下下都熟,我自己去厨房里寻些吃的。”
“这样也好,你请自便,随便些倒好。”
俞德胜起身后,又让随来的马弁将一口皮箱打开,取出个长方形礼盒来道:“老爷,这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就请收下吧!”
陈云泉替父亲接了礼盒,打开看时,是一个有玻璃罩子的漂亮洋钟。
“这是日本国最新产品东洋报时钟,有了它,就省得听南华山炮楼放醒炮定更炮了,半夜里也不用听打梆佬敲竹筒子报更啦。”
俞德胜作了一番示范调试,把个圆纽儿几转几转,那玻璃罩中下边坠着的: 一坨圆巴巴便秋千似地左摇右摆起来,发出的声响很有节奏。
待姓俞的被丫头九妹引走后,陈青树才仔细品玩起这稀奇玩物来,见其做工精细,色泽皎好,“的达达”似有生命一般 ,颇觉好玩,爱不释手。
摆弄过一大阵,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儿子:“哎,刚才俞马夫说这玩艺儿叫做哪样?”
云泉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报时钟。”
陈青树一听,脸上勃然变色,把那东西往桌上一攒,空荡荡的袖管猛一甩:“杂种!老子还没死哩,就等不及给老子来送终(钟)?还不快跟老子把它扔茅房坑里去!”
云泉不敢二话,忙抱了玻璃盒儿出门去。他哪舍得把这宝贝往茅坑丢呢,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自己书房的小银柜里了。在厨房里,俞德胜却没见到自己要找的人。
天色有些儿阴,时不时洒落几颗雨。沱河边的草湿漉漉的。洗衣的女人们都被这骤来骤去的行雨吓跑了,只剩得些光屁股孩子仍在浅水沙滩玩。
“英奇 ,英奇 ,快上坎!要落大雨了。” 是马玉香的声音。
浅滩里,一个光身子孩子在忙碌,他长得虎头虎脑,正用个小捞箕在水草间撮虾公。
“不,不嘛!我要捞虾虾。”
孩子不肯上岸。
这伢崽,壮壮实实,才五岁多便像个读书的大伢儿了。他体质天生的好。娘在怀胎时饱一餐饿一餐,生他连个窝都没 有,马玉香月子里根本不能像本地月婆子那样穷吃猛撑(本地坐月的女子,每天要吃一只母鸡,二十个蛋,直到孩子满双月。 百来只鸡,千把个蛋 一一座养鸡场就这么被消灭掉了),她是靠残汤剩水发奶的,偏偏奶汁就足。
“真像那悖时马夫的性子。”马玉香看着孩子这么想。
看看天色又不像有雨的样子了,她索性蹲下,解了围裙在水里搓洗。水波一漾一漾,勾起许多记忆。
是的,他是每天都要来这里饮的。那马叫“石榴红”,色彩像火焰般热烈。河边的小路,曲曲弯弯,像条花带子,缠系着码头和陈家后院。就是在这条路上,她红着脸,告诉他自己“有了 ...如今,这时常令人牵肠挂肚的汉子转来了,且一如他当初的发誓,算得衣锦还乡。但他人回来了,印象反倒变得漠。这是为什么?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玉香!”
她听到背后有人唤,声音却不熟悉。回头看时,竟正是他 。
俞德胜穿着新补服,额门刮得溜光,连鬓胡也没了。他牵的是匹白马。鞭子是皮革的,檀色柄儿,缀着几颗亮亮的金豆子。
“我...听讲是你转来了,全府上下都闹抬起来了。”马玉香惶惶地站起,有些生分,“都,都讲你混出个样儿来了。”
“是啊!玉香,我当上都司官啦,还赏了花翎子。我当官的地方在广东,在黄海楼手下。黄大人是四品大官,待我好,说我打仗舍得死,是好角色。”
“是跟洋人开仗火吗?早先听二少爷转来讲,是我们败了 ”
“不是打洋人。如今朝廷跟日本国讲和了,还打什么洋人? 我们是搞巡防的,还搞追捕。广东那边地方上不安宁,有会党,有乱匪。有一个叛乱团伙势力很大。他们有枪有炮,设得有元帅、军师,十八员大将。他们闹造反,被我们围在个山洞里。烟熏炮吊,好不容易炸垮洞子门,打进去一看,全是没穿衣裤的 男女。有味!他们在洞里光着屁股练神拳,自称刀枪不入。屁话!一刀下去,照样两半分。”
“我晓得了。你走过后,竿城也一样。苗寨乡里烧了两个寨子,人都死绝了种。当初你们走,大家都巴望你们赢,可你们输了,可打乡下人,却见了好本事。”
马玉香很失望,对归来的汉子没什么好话。后来,索性不说了,只默默望着远天。远天,层云在堆积,越堆越厚 。
“玉香,你们女人家哪懂得这里面的道理?我们当兵吃粮,皇帝老子指东我们不能往西去。朝廷若不跟洋人议和,我们照样打洋人。既然熄了火,剿草寇流贼也一样。只要有仗打,我们就有饭吃,立了功,才有赏钱有官做。”
马玉香已没兴趣再听这些了。也许自己是不懂,但她有敏 感的直觉。她感到战争很可怕,它能把一个熟悉的汉子改造成陌生人。
“英奇,英奇!真的要落雨啦!”
她撩起裤脚下了水,硬是把儿子抱上了坎。
“这..就是英奇?”俞德胜很惊喜地看着这虎头虎脑的 孩子,捕捉同自己的相似处,笑道:“嗬,都长这么高了?来,干 爹抱你骑马马。”
孩子既喜欢又胆怯。他全身贴紧马背,小手紧抓鬃毛,渐 渐便胆大了,还尝试直起腰来。
“嗯,好小子!将来定会是个会打仗、有出息的大角色!” 俞德胜赞道。
这马是经过训练的。在攥着镶金豆子马鞭的主人面前,它 温顺如同羔羊。如同当年那样,马蹄叩击着碎石小路,极清脆, 极幽远。
“玉香,我这次来也不能久呆,黄大人还等我早回去。我 不富裕,但钱还是够三个人花。你在这里受了不少苦,以后,我要让你过 樵,明天,你,我,就带着英奇走。我在那边有幢屋,虽不宽敝 几天舒心的日子。”
扯家常时,黑汉子才改变了作为军人的矜持,声音极富感 情。 可以说,自打他骑马离去,马玉香最大的愿心就是巴望能 有这么一天,亲耳听他这么一句话。尽管她常惶惑,知道那不 过是梦,但她愿有这样的梦。她为梦而顽强地活着,等待着,但 是,这一刻骤然降临,却没有太多的愉悦,而有一种莫名的烦 扰袭上心头。
没听到欣喜、爽快的回答,俞德胜很觉奇怪。
“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愿不愿意?”俞德胜焦急催问, 心头也拂过一片黑云,“你..莫不是在担心那个挑水佬?我 看,他不会再来找麻烦的。他的事我都听讲了。他犯了事,跑 了。这也算是天意。一路上我还总在为这事犯愁。现在倒好, 得老天成全。”
“你不要乱猜乱说,他没犯什么事。”
“你默神我是聋子?倒是看不出,老实巴交的,竟起意谋害 主子。他跑了,我想十有八九怕骨头都打鼓了…..再说,他是 死是活,也不干你的事。你一直待他那么好,是他欠着你的债。 算了,别说这些,就算做了一场梦,梦已过去了。玉香,想好了 吗?跟我走,我是专一来接你的。”
“不,我不去。”马玉香突然进出这么一句。 “你呀,到如今还在讲耍话!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陈家败 了,垮了,他们连自己还顾不过来呢"
“我有一双手,不信就讨不到一口饭吃。”
听她口气,倒有些认真劲儿,俞德胜大惑不解,语气也软 和了许多,说: “何必要作践自己呢?还记得么,那时有赵五成天眼碌碌 盯着,你还要我带你远走高飞呢,如今正是他走了,死活不知,所以我要等他转回。你既然提起 当初,我倒想问你,当初你让我怀了你的孩子,那时我求过你, 可你那时的胆量都到哪去了呢?在我最恼火的时候,你倒好 ,一抬屁股自顾走了。”
“我那时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啊!我们逃,能逃到哪 去?能有什么好前程等着我们?后来,我走了,我是一咬牙走 的。我曾暗暗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再回来见你。”
“如今你以为你出了头.我就会乐意跟你去当太太享清福 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往天跟你相好的时候,我是图着享你这个马夫的福么?你也不用再讲,反正赵五若没个明白结 果,我是不会离开竿城的。”
沉默。
俞德胜难堪地跟在马屁股后头,为掩饰窘迫,他不停地用指头绕着马鞭梢子.天上,云渐见依重,刚点稀稀落落飘下来。
“娘,我要下来!"孩子一直鼓着眼睛听姓娘同陌生的黑汉子争执,他有些不耐烦。
俞德胜把他抱下马。
“玉香,你再过细想想吧,我可是专门请假来接你的哟。”
“我并没有要你这样做。”
“或者,我先带英奇走,等你决定了,我再来接你?”
“不行,我不能让你把英奇带走!”
“你一个人过日子就够难的了..再讲,我是他的亲爹 ,也该尽点责任。我要让他读书认字,将来不再像我们一样在出 上吃亏。”
马玉香紧搂着孩子,像生怕被人抢走,但对俞德胜的话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很矛盾,是啊,孩子跟了自己,饭总会有口吃的,但别的孩子能有的一切,自己能许诺也同样能办到 吗?
到了过街的巷子,从河街头上来了一泼人,吹吹打打,都是去箭道坪赶热闹的。透过古城楼的垛堞,可见林木稀疏的箭道坪里矗着四根杆 子,中间已悬起个大纸桶,大得可供七八人合抱,那就是环壁 绘彩、垂丝坠蕙的“烟火架”。
那边的喧阗同这里的沉寂对照显明。恰如当初归来时头晚的宴席,陈家大屋里的散伙席也是撤门板搁在长凳上摆就的。
酒席宴上,凡是能喝的,全都醉倒了。友朋互劝,连哭带笑,猜拳行令,摔碗砸椅,杯盘狼藉,一副末日景况。
陈青树听凭众人胡来,一声也不吭。他端着个蓝花大酒碗 坐在角隅里,角隅光线极暗。他老多了,近个把月,像是走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花白头发成了满头银丝,连胡子也白了。他喝了一肚子闷酒,觉得很冷,像是当年置身在大戈壁雪原中。
往天他一喝酒便会全身发热,血液沸腾,“爬墙英雄”的称号便 是酒精的直接产物。如今却不行了,那蜿蜒曲折在手上额上的 青筋,暗绿暗绿,默默流动其间的,怕只是些蛇和鱼类般的冷 血了。光荣,桀勇,健壮,离他已很远了,远得难以寻觅追忆。如今稍稍走些路,腰腿都酸痛得不行。就是蹲会儿茅坑,站起时,眼前也尽是飞舞的黑虫子、金虫子。脾胃也衰朽了,吃下的會 物常被嗝回来,回到嘴里,得像老牛般用残存的儿颗臼齿,甚 至全靠上下牙床来磨碎,再吞咽下去。总之,这架机器老了,旧 了,破损了,没有一样零件是完好的了。
“我快要死了?!”
他突然害怕地想,一阵突发的苦闷猛烈地控制了他。
大厅似乎在摇晃,有如那即将倾覆沉没的船 这船百 孔千疮,没人再去为它舀水补漏。
地上弃着一堆堆猪羊鱼骨。桌上泼满了带叶子的汤,有几 个已像狗般瘫软滑落到桌子下去。一个老兵弁扯着油污的衣 襟在揩鼻涕。几个赌酒的醉鬼,见酒坛已焦干了,就把坛子往 地上砸。碎片擦伤了一个黑大汉的脸,他们就斗殴起来,甚至 将整幅门扇提起来掀倒,杯呀碗呀“哗啦啦”地往地上掉。 有个醉鬼在木起嗓子唱歌:
才从皇城的地方离开,
才从养金鸭子的湖边上来,
才从烧砖瓦窑的地方离开,
才从炼锅子鼎罐的地方上来,
凿通木桶大的岩眼,
锤垮簟子大团的岩山,
商量沿河上来找鱼吃,
开天辟地,我们的祖先来了!
对光荣祖先进行民族大迁徙的咏费,曾无数次占铁台 一代代民族子孙的激情,但如今陈青树不想听它了,听它,不会再有激情,只能咀嚼其中的苦涩。
散伙席终究是散了。陆陆续续地,有的已经走了,没走的 ,酒足饭饱,出门看辰河戏,看放烟火架,看放孔明灯去了.院里冷清清的了。
快断黑的时候,陈青树突然不见了。大脚婆急得要死,知只能倚在病榻上流泪叹气。管家张纪敏嘱人各处去找廖妈在后头坡李子园- -当年马玉香坐月子的断墙边碰 到两个人。是马玉香和俞德胜在继续谈判。
“你们见到陈老爷吗?”
“没呀!老爷不在里头屋?”
马玉香道。
“不在。”
“莫不是去箭道坪赶热闹,看烟火架去了吧?” 俞德胜说。
“不,平素断黑后,老爷是从不出门的。他这一响心里烦, 只怕是出去散散心儿也有可能。可大娘实在不放心,总说老爷 会想不开,怕出事。”
廖妈说着匆匆走了,继续去找。
望着残阳下那座古老黑营盘有些歪斜的影子,马玉香长 长叹了一口气:
“也真是的,偌大一个家就这样说败就败了,实在也够令 人心寒的。”
残阳如血,天变得有些儿冷。尤其是在这山垭口,风大,后头坡树多,落叶飘零,树枝桠碰撤发出奇怪的声响,令人心惊 胆颤。
这儿叫代朝峰,位置很高,在南华山后。
代朝峰,本地有个传说,说是某朝某代本地有一老臣.虽已退仕归乡,仍每年按时依节进京一次,去朝见皇上,叩问龙体金安。皇上为他忠心所感动,怜他年老远途跋涉太苦,下旨以当地大曹峰作代,上建小庙日“代朝观”,从此,大曹峰便被改称作代朝峰了。
这传说实不可信,因本地历史记载里似乎没留下出了什么朝廷重臣的只言片语。点将升官,如今虽已算不得奇迹,但此风蔚起时不算长,陈青树从一马草客升为提督乃是开一代先河。传说虽不足信,但陈青树却到这儿来了。他爬了很久的坡,汗水大颗大颗的滴,喘气不赢,几乎是一步三歇。
他提着个篾篮子,搭块帕子,装着果酒和香烛。在这竿城万人空巷的圣寿节傍晚,他不去赶热闹饱眼福,却来朝拜代朝峰,可见其心与那传说中的老臣是相通的。
往天,陈青树从没爬过这山。
代朝峰上有庙,那恐怕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除了那传说中的老臣,竿城再没第二个这样的傻子。陈青树怎么会想到要上这儿,连他自己也奇怪。没见有什么代朝观小庙,甚至连石基也寻不着。
他好不容易在一 蓬枯索的芭茅草窝里,寻到了一个类似土地堂的东西:歪斜的 小土台,没有木偶泥人,有个缺边的香碗。这荒凉景象使人想起“人心不古”的老话,陈青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蹲下去扯草,用残存的独臂,用枯瘦的、吊着一层皮的五指。那些看似完全枯死的茅草竟然很锋利,在他手上留下纵横的血印。
他把渗血的手在嘴里吸吮,继续扯着草,直到小土台,周遭出现一块五尺见方的空地。他把缺边碗摆平,插上香烛,点燃。又把帕子铺在地上,摆卜果子和酒。他度诚地跪在地上,把缠在头上的包帕取了,南向北方。
北方的天有些昏浊,像块被弄脏的布。山头雾气渐渐农重.不一会儿,发梢上沾满了水珠子。风从老林子里刮来,无遮无掩,头发胡子上的雾珠冻结成了冰凌。他浑身颤抖着,但坚持着。
跪了约半个时辰之后,他用几乎冻僵的右手(那上头还沾 着湿泥)去怀里掏,掏出一张纸。这纸叫丁工纸,石印了竖红条 格子,密密麻麻写着字,字体有点颜真卿《麻姑碑}的味道。
他念了一遍。因天气寒冷,他的嘴唇显得又厚又沉,哆嗦 着,吐字模糊,或许有些伤风,夹着很重的鼻音:
奏为
君恩未报,臣负罪归乡,对天哀鸣,仰祈圣鉴事: 窃臣青树愚庸,不谙文法,于咸丰八年经赏戴花翎 赐尚勇、挚勇两巴图鲁。十一年,实授提督,诏授钦差 大臣,兼署巡抚,屡岁仰叨
恩眷,渥蒙
宠锡;下怀钦感,莫可名言。忆十一年正月,恭逢 圣诞。曾随班祝
嘏,喜近天颜,复蒙 赏赐紫禁城骑马,感激殊遇之荣,弥切埃之报,
展觐
慈颜,仰聆
圣训。窃臣不肖,屡违圣意,戴罪充军,咎由自取。幸蒙皇恩浩荡,光绪 十九年免罪释归。日日反省,月月听训。伏愿 圣德日隆,勤求学问,将来重驰疆场,赤血辅弼。乞待有日,披甲报国,则肝脑涂地无憾。虽死之日,犹 生之年。
伏乞
皇上圣鉴!
罪臣陈青树
许久方念毕,陈青树点火将黄表烧化,复跪地北序,三跪九叩首。
是时,天已经完全黑糊糊一片。一只无名鸟在远远的栗木林里啼叫,声音极度哀婉。山下,小城送来喧阗锣鼓。
为欢庆圣寿节,竿城文武诸官、居民农户皆跳跃歌舞,祝皇太后长寿,祈风调雨顺,天子万年,尧天舜日,禹甸和风。
宽敞的箭道坪里,高高的烟火架下,引信已经点燃,“嗤嗤”闪着 耀眼白光,银蛇般蜿蜒钻入烟火大桶底座。须臾,“砰”然一响,底座脱离母体坠下,百十花丝系联,中间灯明烛亮,金楼银殿, 楼阁里不时进出花炮,或窜入半空,或落地乱钻,逗得孩子们笑闹哄抢,笑声不绝一一这是竿城有名的画师张同的杰作,数十名匠人花了整整一个月工时。烟火架共计七层,一层烧掉再 降下一层,一层一个全新的瑰丽世界。
以黑色天幕作衬底,孔明灯冉冉升空,如红色火球。陈青树双腿已经麻木,完全不听使唤。他无力地倒在草丛中。
他努力大睁着眼睛,仍无法较明白看清这瑰丽的奇观。
他只看见有 一盏灯飞得最快最高,但它突然在半空中晃了晃,裱糊在周遭 的红油纸被蜡烛引燃了,一团骤然爆出的明火便打着滚儿往 下坠落,坠落 像一颗划过天庭的一瞬即逝的流星。
1984.7吉首桐油坪
1989.10长沙杨家山
“湘西三部曲”第一部已陆续连载完毕,感谢读者朋友们的阅读关注!
随后,将酌情连载第二部《红城垣》修订版,第三部《白祭坛》原版,敬请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