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贾樟柯第一部获得公映的影片,也是一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底层民众的生存寓言。
影片表现的是一群漂泊在北京的底层打工族的憧憬和梦想、孤独和无助。影片刚一开始,在“谁有创可贴,”的喊声中,女主角小桃出场,她穿着演出的服装,沿着后台的走廊一路喊一路问,声音由响亮到疲惫到不耐烦,终于,在“谁有创可贴?”被她重复到第十七遍的时候,她从一个姐妹那里讨得了一块小小的创可贴,轻轻粘在了脚跺的伤口处。笔者认为,主人公这一独特的出场方式,尤其是那一长串令部分观众甚感冗长的叫喊声,就像一个隐喻,道出了整部影片的灵魂—人在旅途,就是一个不断承受创伤体验的过程,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躲不开也逃不掉,无疑,影片中的时时处处、点点滴滴,无一不在证实和强化着这一创伤主题。
一、外面的世界
影片的名字是《世界》,拍摄的是在北京的“世界公园”,但对于影片中的人物来讲,“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片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忙碌、奔波和寻找……他们要寻找的,是属于自己的新生活,是“外面”的世界。生活在别处,新生活在外面的世界,幸福在外面的世界,这几乎就是人类的宿命。因此,农民工三赖和他的老乡“二姑娘”背着简单的行李,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小我的前男友踌躇满志地要出国去内蒙;温州女子廖阿群矢志不渝,终于办好了签证要去法国的唐人街—梦中的美丽城寻找十年前就离开故乡奔赴外面世界的丈夫;俄罗斯女子安娜为了自己的一个梦,背井离乡来中国打工……
其实,外面的世界始终只是外面的世界,看似你已置身其中,其实,你只是它的背景,永远都无法真正融入。就像影片刚开始,以埃浮尔铁塔为背景,一位拾荒的老人举搂着腰背缓缓从镜头前走过。埃浮尔铁塔、曼哈顿就在他的身边,但他依然贫穷,因为他不属于这里。近在咫尺,但却远隔天涯。这是一种尖锐的对立—高耸的建筑物、渺小的人年轻的建筑物、衰老的人;生机勃勃的建筑物、疲惫的人;连绵的建筑物、孤独的人。在物对人的煎熬和挤压中,世界变得面目全非,不可企及。
三赖和“二姑娘”从汾阳来到北京,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他们成为靠出卖自己体力为生的外地民工,这是一个卑微的阶层。为了增加一点收入,“二姑娘”不顾白天的疲劳去冒险加夜班,以致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他们建造和美化着城市,城市却不惜吞没他们。这是一个物质极度富有的时代,但在众声狂欢的时刻他们却在为生计奔波。
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有的甚至会因急功近利而不择手段大声为了在这块地盘上早一天混出个名堂来,开辟第二职业赚“黑钱、安娜为了能早一天去乌兰巴托找妹妹,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交易……但你无法用卑鄙、无耻这样的字眼来指责他们,这是生存的无奈尊严是无价的。可他们又该指责谁呢?
外面的世界还有世界,还有面目全非、不可企及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在经历和承受着同样的伤痛。
二、虚假的真实
《世界》中的很多场景都是假的,这是由拍摄地的性质所决定的。让真人生活在假景里面,用这样的影像来表现一种抽离感,这是导演的初衷。但这种抽离感让片中人物身上体现出很强的反讽意味。
女主角赵小桃晚上是世界公园里的舞蹈演员,在光彩夺目的舞台上亮丽地展现自己优美的舞姿,白天她在世界公园里的游览车和飞机模型上担当列车服务员和空姐。她曾自豪地称自己是“不出北京,走遍世界”,但太生要去老宋家的时候,每天都可以“周游世界”的小桃坚持要跟他去,“天天在这呆着,都快变成鬼了”。接着,影片中出现了第一个FLASH动画,小桃身着空姐服装飞翔在天上,脸上带着重获自由后的轻松笑容。这幅画面极好地表现了她想摆脱现在环境渴望自由呼吸的强烈愿望,同时和她“不出北京,走遍世界”的光荣口号形成鲜明对照,优雅而风光的生活只是一种虚假的繁荣,无力地掩饰着她内心世界的落寞与现实生活的贫瘠。
“你给我一天,我给你一个世界”,这是世界公园每天都在重复的广告词。这句美丽的谎言给多少普通人带来了心理的慰籍。至于身处其中的平凡的他们在自己小小的浪漫和虚荣心得到满足以后,有时不免产生自己拥有这个世界的错觉。在虚假变为真实的同时,真实亦成为虚假。在虚假的真实和真实的虚假中,导演表现出他对于这个世界辛酸的悲悯。
三、无尽的自欺
当人意识到整个人生从根本不是荒诞、盲目、偶然和无意义时,当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从根本上说是毫无存在根据的绝境中时,孤独而绝望的个人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存在呢?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做“荒诞英雄”,就像永不停息地推石头上山地西西弗;其二就是自欺。在萨特看来,自欺的表现形式有多种,自欺的第一个行动乃是去逃避它所不能逃避的,要逃脱它所是的东西。
自欺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甚至能够是生活的正常面貌。“人们能在自欺中生活.这不是说人们就不会有突然被犬儒主义或真诚唤醒的可能,而是说这意味着一种稳定而特殊的生活风格。”
《世界》中生活在世界公园里的小桃们、太生们,他们就是生活中自欺的典型。来自边远小城的身份地位和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促使着他们为自己编织一个个美丽的梦。在这个虚幻的梦里得到心灵的满足。
影片刚开始小桃作为世纪公园的环行旅游车上的乘务员,她在车上高兴地打电话给太生,说自己要去印度,他也自豪地告诉前男友,说自己是不出北京,走遍世界。事实上,她连飞机都没有坐过。她每天晚上都会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衣着光鲜地展示自己,但演出结束后她还是要回到又暗又挤的地下室。
太生作为世界公园的保安,每天都穿梭在高大的建筑群之间,他还有着一部对讲机和一辆可以自由支配的面包车,他的周围布满了仿建世界名胜的微缩景观,从金字塔到曼哈顿只需十秒钟,但外在的体面依然无法改变自己身处底层的现实其实无论是世界公园还是面包车,这些都不属于他,但是太生喜欢以主人的姿态自居,当廖小姐说要去法国的时候,太生颇为自得地对她说,到我那逛逛吧,我那什么都有。
影片中不止一次地出现了他骑着大白马在世界公园里巡逻的场景,这些情节都是他内心世界的自然表露。他渴望拥有渴望强大,但是当梦想和现实还有距离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地陷入自欺中。二姑娘的死让他在心痛之余有所清醒,他意识到无论自己编织的梦有多美丽,现实中的他其实和二姑娘的生命同样卑微。但这瞬间的清醒并不会改变他继续在幻想中生活,并不会改变他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他不断地击碎眼前的自欺,重新认识自己和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但是很可能还有更大的自欺在等着你。自欺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你永远都无法超越它,生命的意义就在这一不断击碎它的过程中得到显现。
《世界》是一个人类命运的隐喻,因此它超越时空。影片中的人物和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度中的普通人一样,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在不确定的生命里,用自己的方式探寻、追问和承受。人为什么活着,生命、死亡、孤独和自由对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些古老而常新的人本问题,也是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对人类具有永恒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