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卷七三三收黄巢诗三首又两句,其中绝对可判伪者,即《自题像》:
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
此诗宋人多次引及。其一是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五引陶谷《五代乱纪》:“巢既遁免,祝发为浮屠,有诗云: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
陶谷(903—970),《宋史》卷二六九有传,是唐末诗人唐彦谦之孙,避晋高祖讳改姓陶,入宋官至户部尚书。陶谷出生唐末,距离黄巢时代很近,其说曾有多人相信。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七载:“唐史,中和四年六月,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东西二都旧老相传,黄巢实不死,其为尚让所急,陷太山狼虎谷,乃自髠为僧得脱,往投河南尹张全义,故巢党也,各不敢识,但作南禅寺以舍之。予数至南禅,壁间画僧,巢也,其状不逾中人,唯正蛇眼为异耳。老人言,更有故写真绢本尤奇,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凭阑干看落晖。为李易初取也。”说得更有眉有眼,不仅勾勒出黄巢的逃亡路线,还有出家为僧的寺院,且说前辈老人见过写真绢本上的自题诗。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更据以说明陈与义诗之因袭:“陈去非《衡岳道中》诗:客子山行不觉风,龙吟虎啸满山松。纶巾一幅无人识,胜业门前听午钟。按唐黄巢既败为僧,投张全义,舍于南禅寺,有写真绢本,巢题诗其上云:犹忆当年草上飞,铁衣脱尽挂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去非诗意同。”他对黄巢作诗的叙述,与邵博所见为同一来源。从陈诗来说,雷同痕迹确很清楚。
邵、吴两人时代均早于王明清,明清见到陶谷的记载则早至五代时。王说甫出,赵与时即在《宾退录》卷四指出,传为黄巢的此诗,虽文字颇有不同,“殊不知此乃以元微之《智度师》诗,窜易磔裂,合二为一,元集可考也。”两诗见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一六(宋蜀本为卷二○,今不存,清人卢文弨《群书拾补》曾据录校记):“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元稹写一位曾参加平定安史乱的战将,晚年出家为僧,不为世知之景况。天津桥在洛阳。从元稹《智度师》传讹为黄巢诗的过程,读者不难覆案,这里不展开了。
黄巢名下还有两首半与菊花有关的诗,今日流行极广,其来源皆在疑似之间,因文献缺征,至今仍很难得出结论。
一首半之半首为《菊花联句》,存两句:
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
赭黄衣为古代皇帝袍服之颜色。
一首为《再赋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移共桃花一处开。
青帝为古代所传五方天帝之一,居东方,摄青龙,为春及百花之神。两诗均源自南宋后期张端义《贵耳集》卷下:“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联句》。翁思索未至,巢信口应曰(诗略)。巢之父怪,欲击之,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诗略)。跋扈之意,已见婴孩之时,加以数年,岂不为神器之大盗耶!”很奇怪的是,此段故事,宋元两代几无他书称引。当时谈黄巢逸事,并不犯忌,何至如此?张端义(1179-?),字正夫,号荃翁。宝庆元年(1225)任仪真录事参军。端平间应诏上三书,坐妄言谪贬韶州安置。淳佑六年(1246)完成《贵耳集》三卷,后终老岭南。此书280多则,所记以孝宗以后四朝逸事为主,他自序称:“余从江湖游,接诸老绪余,半生钻研,仅得《短长录》一帙。”此书为其妻所焚后,他更“追忆旧录”,又“随所闻而笔焉”,“粗可备稗官虞初之求”。也就是说,他所记宋事,皆出耳闻传说,并无可靠史料依凭,只能当稗官小说来读。全书很少涉及前朝故事。对黄巢如此生动的叙述,真不知依据为何。
还有一首《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最早记录为南宋末俞文豹《清夜录》,今存《说郛》本无此则,仅见明郭子章《六语·谶语四》所引:“黄巢举进士不中第,尝赋《菊诗》曰(诗略)。朝廷不能收拾之,遂聚众为盗,号冲天大将军,卒陷长安,此《菊诗》谶也。”文豹,字文蔚,括苍人,自称“余以文字之缘,漫浪江湖者四十年”。他的著作有《吹剑录》四录,以《清夜录》述及开庆元年(1259)事为最晚。其书多写宋代故实,兼及文坛往事,影响很大。所记黄巢诗,至明初有朱元璋类似一篇: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见《御制文集》卷二○),《七修类稿》卷三七因此认为二诗“彼此一意,成则为明而败则为黄也”。
此两首半咏菊诗,今日几乎传遍天下,然而不能无疑。一位曾领导席卷南北并建立金统王朝的起义领袖,如此成熟且具开创气象的诗篇,为何经历唐末五代、北宋及南宋前期之三百多年,从未有人道及,到南宋末突然出现,两位叙述者似乎也并未掌握特别的唐末或宋初的秘笈。张端义的叙述涉及细节,乃至黄巢翁、父的反映都细节清楚。就目前来说,我还无法作出准确考定,只能提出一种猜想,即为南宋讲史说书艺人所编造,且因黄姓而连带说菊花,更见其野心跋扈之早有渊源。
南宋讲史,讲五代是比讲三国更热门的话题,讲五代必然要从黄巢之乱说起。今存《五代史平话》中的《梁史平话》卷上所载黄巢,就是一位热衷写诗的落第举子,述及五首诗。说他“见金榜无名,闷闷不乐,拈笔写着四句:拈起笔来书个字,多应门里又安心。囊箧枵然途路远,恓皇何日返家门。”前两句用离合字说闷。还说他曾投诗于朱温之父朱九经:百步穿杨箭羽疎,踌躇难返旧山居。鲰生欲立师门雪,乞授黄公一卷书。黄公书指兵书。说他见尚让诗后,也题诗一首:秋光不见旧亭台,四面荒凉瓦砾堆。火力不能烧尽地,乱生黄菊眼前开。瓦砾堆用杨凝式诗,后半也出现了黄菊。
还说他被唐廷招降后,大喜设宴,赋诗一首:落叶潇潇庭树红,晓杨枝畔带金风。君子位重邦家宠,小人得道琅琊穷。问鼎昔时观楚子,舞鸡夜畔笑刘公。他时端拱麒麟殿,暂借扶桑挂旧弓。这些诗当然全出南宋讲史艺人之虚构,今人从未据此研究黄巢的诗学思想,是为有识。如果仔细分析,这些书会艺人的写诗能力并不弱,写黄巢的身口有几分近似。认为那两首半黄巢咏菊诗出今已失传的某种讲唐末五代史平话,应是合理的推测,当然也确实没有可靠书证,仅属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