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诗人,就是自号草衣道人的王微。
王微诗才不凡,明代文学家钟惺将她与李清照、朱淑真并称,称“其诗娟秀幽妍,与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著名画家董其昌更赞道:“当今闺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
王微不独才情出众,更特立独行处在于,她热衷旅游,所谓“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只身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在那个女性普遍被禁足闺阁、出行安全亦无保障的时代,王微不啻为胆识、见识颇不凡的女诗人。
在王微一生“说走就走”的旅行生涯中,除了那份“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好奇心,她的目的也在于:忘记那个不属于她的人。
一、王薇的身世悲惨,沦落风尘与那个时代许多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一样,王微也有一个悲怆的身世。
王微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是在1605年。那一年,父亲去世,家中顶梁柱坍塌,小王微被族人卖进青楼,至此飘落无依。
这段心酸往事,王微成年后每次忆起,“眉妩间常有恨色”。但历史总是这么奇妙,如果王微家庭未遭变故,一生平安,她也顺顺当当嫁入某个小康之家,生儿育女,一辈子。但从此,她也就不可能踏出闺阁,游历各地了。
因时代局限,囿于风尘的王微,无疑也有许多的难言苦衷和迫不得已,但她至少做成了两件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女人都难设想的事:成为诗人,成为旅行家。
1612年,14岁的王微结束“学徒”期,开始自己的泛舟、交游、旅行的岁月。
王微常在南京、苏州、杭州一带泛舟流连,参加当地诗人雅集,与他们诗词唱和,逐渐进入了一些男性文化名人的眼目,她的诗作赢得他们的激赏。
厌倦了江南都市,王微也会不动声色地在朋友中消失一段时间。她只身上路,布袍竹杖,历时数月,游历大别山、黄鹤楼、鹦鹉洲、武当山、天柱峰等等,最后又如同之前蓦地消失一样,她突然再次出现在朋友们中间。
旅行、归来、再次出游,如此循环,构成了王微的生活方式。游历归来的王微,风尘仆仆,眉目清亮。见识过名山大川的震撼,王微想对朋友说的话很多,却又感觉无从说起,那就出本书吧。
这本书叫《名山记》。在“小引”中,王微称自己的旅游情结是“草野之性,长同鸿鹰”。
二、与好友同嫁名士,最后因情感离开年近二十岁时,王微与同时代的其他女子一样,也开始盘算为自己寻觅一个归宿。父母早亡,自然没有媒妁之名。自己又往来风尘,王微的选择实在有限。
1617年秋,王微与好友杨宛一同嫁给了名士茅元仪。
杨宛虽然声名不及王微,但亦颇有才情,尤擅小楷。两人身世相近,情同姊妹,此番相约着一起嫁给出身书香门第的大才子茅元仪,大约是她们身不由己的生存环境中所能设想的最好结局了。
但好景不长。王微发现茅元仪在情感上偏向杨宛多一些。这于心性骄傲的女诗人,是难以接受的。王微在给杨宛的诗中写道:
江流咽处似伤心,霜露未深芦花深。
不是青衫工写怨,时见只有白头吟。
——王微《近秋怀宛叔》
得知朋友与茅元仪已有“白头吟”之期,王微或也曾有片刻的自欺、自怜,毕竟于她而言,寻觅到如此归宿已着实不易了。但终究,她既没有埋怨命运,也没有嫉妒朋友,而是选择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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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婚姻,几百年后的英国戴安娜王妃曾说过一句话,“这段三个人的婚姻,未免太挤了。”17世纪的王微,心有戚戚。
1619年,恢复单身的王微只身来到杭州,开始新的生活。从嫁人到离开,两年不到。若从恨嫁的角度看,王微是十足的败犬女郎。
但即便在我们21世纪,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对不幸福的婚姻说不。王微的选择,正如作家赵柏田所言:“对‘女汉子’王微来说,做一个终生幽闭在家不出门的女性是痛苦的,但她也告诉我们,比身体的自由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心灵的自由。”
三、邂逅诗人谭元春,无奈对方无意如果说每个人的情感生涯,迟早都会遇到一颗重磅炸弹的话,显然茅元仪还没有达到这个级别,所以王微才能挥一挥衣袖,较为轻松的离开。
17世纪20年代的某个秋天,西子湖畔的诗歌宴集上,王微邂逅了她的“致命爱人”,诗人谭元春。谭元春性情落拓不羁,诗风诡谲,一如他的性情,时而狂放,时而晦涩。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牵住了王微的眼睛。
王微这一次是真的沦陷了,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苦恋”。
从杭州到湖州,王微策划了一次次的“邂逅”,试探谭元春的心意。谭元春却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典型,他与王微打着太极,享受着被这位名噪江南的女诗人倾心的虚荣,玩着这种情感游戏,却从未给予任何允诺。
聪慧如王微,纵有一时的沉湎,但也渐渐察觉到了谭元春逢场作戏中的淡漠。人世情感最难做的取舍便是,你一头扎进去,对方却半心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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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上柳梢的静夜,王微遥望西湖月光,难以入眠。她写出了这首被认为她诗作中最出众的《忆秦娥》。
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
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
——王微《忆秦娥》
王微去好友汪然明的别墅做客,希望借此遣怀,忘记爱而不得的那些苦楚。觥筹交错间,王微尚能强装笑颜,待夜半人静,被压抑的孤独和思念,却像决堤之洪,瞬间倾泻。王微为此病倒了。
月到闲庭如画,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春骤,春骤,月底落红僝愁。
——王微《如梦令 怀谭友夏》
身体渐有恢复,王微重又踏上旅途,游历江西、湖北等地。如果高朋满座的宴会无法消解心中苦闷,那就去山野僻静、天地辽阔处,去直面自己内心的伤恸和不甘。
某年秋夜,王微夜宿客栈,回忆起曾与谭元春交往的点滴,仍无法割舍,她在诗里写道: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
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清。
当她卧病孤山,闲读古诗,不禁为诗中故事伤怀,她又不由得顾影自怜:
孤枕寒生好梦频,几番疑见忽疑真。
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
所有没有回应的思念,终会被慢慢*死,正如雷蒙德•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中所言:“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在四处游历、在山水原野、在浩瀚星空的陪伴中,王微也慢慢感觉到,那种蚀骨而孤独的思念在一点点死去,而她,在一点点的活过来。
结束远游,王微终于又回到杭州。
此番与从前故友相见,王微或有恍若隔世之感,但在朋友们眼中,王微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她身上的儿女情长已经被山川烟霞净化了。
她自号草衣道人,决意结庐西湖,从此远离尘嚣,专心读书、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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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新舍名“净居”,位于西湖断桥畔之东。别墅立于湖心,院内竹影青郁、古木参天。书房内藏书丰富,布置淡雅,让人一见倾心。好友汪然明在诗中记录了“净居”内外的绝美景致:
一望湖光十余里,遥将轻艇到幽居。
入林霜冷尘嚣远,挥麈风生俗虑除。
竹映回廊堪步屣,云连高阁可藏书。
四、彻底放下读书礼佛之际,王微偶也会收到湖外传来的消息,有朋友们的,有他的。
他考取了湖广乡试第一名。
他的母亲去世。
他数度进京考试,均以失败告终,心情抑郁,并因此病倒。
……
王微虽会心泛涟漪,到底沉静了许多,再无从前的狂澜。
作为“老朋友”,王微去信一封,询问谭元春近况,并问是否可以登门拜访。她依然是关心他的。
谭元春在《王修微江州书至意欲相访,诗以尼之》回道:
无思无言但家居,僮婢悠然遂古初。
水木桥边春尽事,琵琶亭上夜读书。
随舟逆顺江常在,与梦悲欢枕自如。
诗卷卷还君暗省,莫携惭负上匡庐。
谭元春极不礼貌地称王微为“尼”,并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拒绝了王微的拜访。
年近中年、屡屡名落孙山的谭元春,远不如年轻时有趣了。从前的他落拓却优雅,现在的他,除了中年人不得志的丧,刻意掩饰的满腹牢*,还新培养了一种刻薄,紧抱住自己残存的优越感,得意洋洋的攻击认为不如自己的人。
王微展读此信时,想必也会呵呵吧。一个人若混得待人的礼貌也不没有了,是连做朋友也不值得了的。
长达十余年的“交情”,终于可以彻底放下了。
五、该来的总会来,收获真正爱情世事奇妙之处在于,有些缘分或许会迟到,却不会缺席。
17世纪30年代末期,大明王朝覆没在即,各地兵荒马乱,世情汹汹。王微再次出游经过苏州时,遭遇了当地几个流氓的*扰。经此一劫,王微感叹孤身女人独自出游的百般危险,由此重又萌发为自己寻觅归宿的想法。
这一次,她遇到了松江人士许誉清。他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出身,时任吏科给事中。这次婚姻,王微原本不做奢想,只为了在乱世之中给自己觅得一个保护人,但没想到,她等来了此生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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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誉清对王微的感情,作家赵柏田写道:“他爱她,不只仰慕她的诗才,也爱她饱经沧桑的心。他许她嫡妻之礼,这让她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尘世间一抹暖色。”
此后余生,王微的人生里都是许誉清。
而其他人呢?
不久,茅元仪因纵酒过度,暴病离世。
杨宛因此流落无踪。
谭元春再次赴京考试,猝死客栈。
茫茫天地间,去的已去,该来的终归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