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荒原上》
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晓风 译
云南人民出版社
读波兰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自选集《在时间荒原上》,仿佛爬一座高山,有难度,但无限风光在险峰,每一次爬升都值得。前言和附录之外,全书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从我的街道开始》是以故乡维尔诺为坐标的精神成长史;第二部分《知识乐园》是对历史、现实、时间、艺术等问题的沉思;第三部分《文学与作家》通过对同道作家的解读表达自己对诗艺、文体、艺术家责任与相互影响等问题的认识;第四部分《两幅肖像》是两篇力图描画不被传说虚构的真人的温煦悼文;第五部分《诺贝尔获奖致辞》则是米沃什对自己创作渊源、观念和情怀的集中总结。这五个部分是一条完整的精神生活路径,从维尔诺的街道通向1980年文学诺奖的领奖台。
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
身份:世界主义的波兰作家
身份是米沃什为自己的写作定位时遇到的第一个困扰。作为用波兰语写作、在立陶宛出生和成长、经常被立陶宛侨民排斥又被波兰人怀疑民族性不够纯粹的人,波兰作家的身份是他需要不断去明晰和确认、并修正人们误解的重要事情。因为波兰与立陶宛复杂的历史关系,对于波兰人,米沃什是外来者,讲述的是“来自波兰王国”的波兰人不熟悉的故事;对于立陶宛人,他又是异邦人,因为他的家族自16世纪就使用波兰语,传承着立陶宛人抵制的波兰文化。
对于米沃什本人来说,波兰是祖国,立陶宛是故乡。他同时生活在此处与彼处。在分分合合的血腥历史和民族主义情绪中,祖国与故乡难以言和,必然给他的精神成长带来痛苦,并在痛苦中寻求出路。这个出路就是世界主义——由个人命运决定的不依附任何人类社群的世界主义心态。尤其“二战”开始后,波兰被苏德瓜分,祖国不复存在,个人被连根拔起,雪上加霜的精神伤痛与流亡作家的新身份,让他成长为“另一个欧洲”的“欧洲之子”。这个“欧洲之子”,在文学、哲学、神学共同构筑的“替代世界”里,安顿了自己。
当然,之所以会有世界主义心态,也与米沃什接受的多元文化滋养有关。从少年时代的阅读到青年时代留学法国再到政治避难、驻法外交官、美国大学教授等工作经历,如果说他的敏感来自天性,思考和判断则由开阔的眼界和丰富的阅历决定。在这部自选集里,你看到的是一个在波兰语之外,精通英语、法语、俄语的语言天才,也是一个在历史、民族、宗教、文学、艺术中自由行走的沉思者,更是一个熟知立陶宛文学、热爱波兰文学、深受俄罗斯文学吸引、以法语写作获得“欧洲文学奖”、以波兰语写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事实上,米沃什已经跨越了国家、民族的限制,在各种矛盾的夹缝里,“波兰”不再代表国籍,而意味着语言文化传统。在对人类苦难的历史反思中,米沃什的身份是一个国际化、世界主义的波兰作家。
历史:用记忆建构真相
只有与具体时空遭遇,我们才能理解具体的米沃什。对米沃什而言,这个具体时空就是20世纪。米沃什生于1911年,逝于2004年,生命周期与整个20世纪几近重合。两次世界大战和迅猛的技术变革,淹没了身处20世纪的人。从有记忆开始,米沃什的生命就嵌入了20世纪的历史进程。
在米沃什看来,历史正在解体,变得残缺不全,没有兑现它许下的诺言。想要追寻历史真相,他面临的挑战是:“作为一个波兰诗人,我被夹在两场大火之间:一边是被降格为庸俗大纲的历史,一边是人们对历史日益普遍的反感。”尤其那些被虚构、被杜撰、被改写的历史,正在极不道德地干扰不了解历史的人的认知。对历史敏锐的他感到焦虑,担忧“历史将沦为电视上的信息,而真相由于太过复杂,哪怕没有被完全消灭,也会被深埋进故纸堆。”如果这样,H.G.威尔斯在《时间机器》里的预言就可能被证实:地球上住着一群白昼的孩子,他们无忧无虑,被剥夺了记忆,于是也就失去了历史,在遭遇地下洞穴的居民(即黑夜的食人族之子)时,毫无还击之力。为此,米沃什要在记忆细节中,探寻被时间净化过的真实,追寻历史真相。
米沃什深知:记忆是有欺骗性的,还具有梦境的自洽;现实也具有欺骗性,哪怕是局内人,也容易被它的无数伪装骗过。所有飞速发展的进程都在拒绝记忆,但“记忆是我们的力量”“它帮助我们抵抗一种话语”。所以,无论多么艰难,用记忆建构历史、探寻真相都是“在时间荒原上”的追求。对这个本来应该去思考“存在”的诗人而言,作为20世纪欧洲历史和人类生活的见证人,说出真相是诱惑,更是责任。
写作:对时间进行截流
背负民族苦难的米沃什,在俯瞰时代之时获得了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历史意识,看见了包含自己在内的蜉蝣一般的众生。他看到人在空间、亦在时间中旅行。在这场时间的逆旅中,用写作对抗流逝与混乱,是他关于诗人何为的思考和给出的答案。
这里,诗人是一个泛指,是所有敏感于时间笼罩下的历史、现实的文学传人。一方面,面对历史,米沃什深感时间是真相的夙敌,时间带来曲解;另一方面,回到个人,生命无常是他自幼即有的悲叹。“关于人生苦短的思考一直与人相伴,以后也绝不会消失。”唯有艺术,经得起时间的侵蚀,以刹那的静止保留了时间片段、刻画了记忆真相。而诗歌是宗教的补遗,能够安慰、救赎受难的灵魂。没错,这就是写作的价值,就是米沃什破解神秘时间的密码,以及对抗时间流逝的武器。
作为身居人类意识所能抵达的极限之处的诗人,在与时间的对抗中,米沃什获得了《骑鹅历险记》主人公尼尔斯的双重视角:在云端俯瞰的全景视角和看清每一个细节的特写视角。当他听到来自深渊的呐喊,就不能容许自己依旧自上而下观看。因为一个在云端思考“存在”的诗人如果借助距离接受了人间的苦难,就免不了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有缺陷、有背叛。如他在诺奖致辞中所说:“与行动相比,一切艺术都不值一提。”所以,他必须抵御虚无主义的诱惑,让写作具有行动价值,“在一个黑暗时代表达对和平与正义之国的向往。”而为了更好地提出问题,完成文学的任务,艺术家需要警惕成为风格的囚徒。这种清醒就是米沃什通过写作跟时间交手的最好方式。
在多篇作品中,米沃什表示过自己深受西蒙娜·薇依作品的影响,也从奥斯卡·米沃什那里获得启发。诺奖致辞结尾,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公开承认自己对某些人的倾慕,因为比起指出那些我们激烈反对的人,这种方式更有力地表明了我们的立场。”显然,《在时间荒原上》是米沃什表达个人立场的文学证词,同时也是一份献给20世纪和未来的时间证词。
(作者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原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