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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娱乐 > 作者:YD1662024-07-29 11:39:25

亦然||大风跑过||长篇连载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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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提羊毫笔,珠泪往下滴,

眼泪汪汪写不起,自写自着急。

摘自《通河志.民歌篇.月儿落西下.十绣》

这一年,帅气潇洒的约翰·肯尼迪,在情人玛丽莲·梦露含情脉脉的注视下,风调雨顺出任了美国总统;美利坚合众国的一只脚随百名特种作战部队陷入了越南的热带泥潭,另一只脚却被宇航员带上了月球;数千名国民警卫队护送一名黑人学生前往密西西比大学读书;在维也纳酒店,肯尼迪举起葡萄酒杯,居高临下的目光鄙夷不屑地停留在赫鲁晓夫硕大的鹰钩鼻上……与此同时,在八月艳阳初露头角的黎明时辰,国际社会看见,一堵冰冷的铁蒺藜和水门汀垒砌的柏林墙横呈在东西柏林之间。

在环球同此凉热的法国全民投票,同意阿尔及利亚独立的第二天,对着面前的报告心情沉重,*眉头深锁,在红墙明窗的中南海满屋缭绕的“大生产”牌香烟的烟雾中坐了很久很久。报告说,市面上锅、盆、碗、筷、食盐、火柴,女用卫生巾、胸兜、奶嘴儿、缝衣针、鞋钉,甚至通河修补船板的铁钉、捕鱼的纱网、人们烧香磕头的鞭炮和求神拜佛的草纸等等日用必需品供应不足,严重脱销……后来好久,山老鼠队长摇着生铁铸就的结实颈项,提着铜锣,举着篾做纸糊的高音喇叭,让自己的鸭母声音,将北京城传出的指示喊得满山满河、激动不已——“我们的问题,各家各户的问题,婆娘口子的问题,上头都晓得了。中央起草了《六十条》,主席说了,一定要把衣、食、住、用、行这五个字安排好,这些问题,各省、市、区,还有胡同、巷道、乡村旮旯啥的,都要引起注意,如不注意处理,定会脱离群众。”

这一年里,激动人心的事还真是不少:中国第一个集成电路研究课题组成立,第一代硅平面锗晶体管出炉;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团体世界冠军,从此以后,据说小球开始转动大球;中共召开八届九中全会,*号召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要求今后搞几年慢腾腾,指标不要那么高,不要务虚名而招实祸;刘少奇签署主席令,近百名手上沾满鲜血、跳进通河也洗不净的战犯们开始走出铁门,和公社那些幸福的人们一道,大口大口地争抢着平等、自由和阳光。

如果说,这些天上跑云、地上下雨的事,与我幸福的通河和那些饿不死的鬼、淹不死的仙,扯不上多大关系的话,那么,下面的情节,就不得不引起我们重视:三清庙的钟声还和印盒寨上的鹞鹰、通河流域的白鹤一起升腾在晨昏暮色里;一直没见死过的疯子大姑婆还手拿拂尘,从三清庙上的莲花台出来,站在挂有戊戌六君子铜钟的古柏树下飘然欲仙……这时,夕阳如血,长河流金。她惊奇地看见,一向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的青瓦木房、吊脚虚楼、挂着“通河大戏台”篆刻招牌的山老鼠队长的院坝里,今儿个吵吵嚷嚷,拥挤不堪,正陆陆续续来来去去:有手头提着铁锅铁罐筲箕、腰后拖条黑亮发辫的小妇人;有扛着缺角的木桌,拖条三脚板凳,不停地转过身来,冲青瓦吊脚楼房这边直吐唾沫星子的大男人;有盯着脚底,迈着碎步,怀里搂抱着破盆烂碗筷,不停抹眼睛,不停嚼嘴巴,好像始终有啥看不清楚,始终有啥吃不完的老婆婆……

这一年,好多人、好多事,一不小心就走进历史——在通河县档案馆《通河志.沿革篇》1—277卷宗里,我们翻到了这样严肃得可以的记录:

八月。在通河县公社石头大队石头生产队,热闹一时的公共食堂、托儿所、缝衣组、理发室、供销店、戏剧院、浴室,以及养猪组、鸡鸭组、渔业组、编篾组,解散了………

第一章

一绣一天星,天子管万民;

又绣文武管百姓,坐在北京城。

摘自《通河志.民歌篇.月儿落西下.十绣》

在那些年以后,在多少年以前,在通河渡河坝的鲁班石上,搭就了一方露天舞台。竹木搭就的柱子上,一对梨木楹联左右悬挂,阳文深雕的“欲知世上观台上,不识今人看古人”字样,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从高挂着“通河大戏台”匾额的山老鼠队长的吊脚虚楼上“请”下来的。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灯火煌煌。一幕被《通河志》白纸黑字记载的,令当事者情莫以堪,令我们这些后人们笑掉牙齿的川剧,正在隆重上演:

导演:哆哆哆,我问你:这气候,玉兔悬天亮堂堂;这环境,汽灯高挂夜如霜;这阵势,众目睽睽千百双——你说说,你想想,一场好故事,如何能登场?

(一头戴红缨金玉冲天瓜皮帽,气得眼似灯泡,鼻如烟囱,张牙舞爪的导演,螃蟹一般四脚横斜,气汹汹迈步闯进场来。指着剧场的煤气灯,指着天穹的月亮,指着四下里密麻麻、黑朗朗、闪闪放光芒的观众眼睛,指着被月光、煤气灯照得黑呜呜、白惨惨、一望无涯的河流、沙棘、芦苇,耸肩摊手,很是生气。)

史官:一听导演您怒气张,惹得我三脚两步颠上场(史官踉跄上台,对着月亮河坝黑压压的观众自我解嘲)。导演大人您莫生气,谁叫我好吃一口猫尿汤?记录历史已欠思量,布置场景又太荒唐。千般错、万般错,错在我糊涂乱码这小说。导演您大人自然有大量,箭在弦上您千万莫扯黄!台下观众拭目看,锣鼓声里好早开张!

(一身着青色玄衣长衫、天平悬翅冠帽的书生模样者——恰是本文怎么也绕他不过的通河史官、戏剧爱好者,只见他迈着疯颠颠细碎醉鸟步,手握颤晃晃七彩油纸扇,翘须长髯如兰草,白面青筋瘦滴滴,从舞台一角扑爬跟头慌张上场,仰着抑郁眼仁,髭须朝天,一忽儿望向头顶青朗朗的月亮,一忽儿扑闪眼帘斜视白剌剌的煤气灯泡,似有所悟直点头。)

导演:真是真来假是假,事不周祥开什么张?眼前两件怪哉事,你说荒唐不荒唐?虱子嗜血也要躲进疙瘩把身藏,鼠耗子偷嘴岂会选在这等大天光?潘老三偷粮犹如鼠钻洞,东瞧瞧、西望望,岂能——台上有汽灯,头顶有月亮?

(导演的红缨金玉冲天瓜皮帽简直气冲斗牛,指着史官破口直凶,唾沫横飞,史官更是委屈难当,面向观众,又是摊手,又是踢脚,一副冠帽天平悬翅委屈得左偏偏,右偏偏,滚动如瓜,左右摇晃。)

史官:可是可是可是啊,导演大人您听我说?小说乃戏说,呲牙莫胡说。剧是剧,情是情,舞台是戏您当啥真?

导演:看来你真是酒疯子,三言两语不对路子!我的地盘我做主,对牛岂能来谈诗?屋大全靠顶梁柱,唱戏必须由我定调子:一要换主演,主演该谁就是谁;二要换场景,场景需在黑咕隆咚夜色里。如若一件不依我,休怪我坼台、卷帘、砸场子!

史官:好好好,妙妙妙,一切皆听您定调。您是老子您是王,句句由您定雌黄。只是啊,李家天生是戏子,邋遢王不演主角太可惜。

导演:一人有一人的故事,一家有一家的传奇。台上哪是演戏剧,演的场场皆自己。邋遢王不演好配角是本分,潘家的旧事当由潘家来演绎。如若你固执己见不换主演,休怪我——撤资、撤剧,驾起黄鹤我挥手去。

史官:哎呀呀,莫莫莫!一本老黄历,本身是儿戏?我写史,不就图留下通河身前身后事;您导剧,不就是图个争名又逐利——听您的,全听您的——各位看官莫着急,磕几粒瓜子好看《西游记》,喝一杯素茶静等《白马驿》。喂,喂,喂,潘老三、鹅卵石、竹叶人等,请上后台,眉笔、粉底、腮红、眼线、唇膏、衣帽、鞋裤——化妆师伺候——上场!

(史官对着观众席,合掌拢嘴,大声唱喏。)

导演:不急不急你不急,还有灯光没撤去。

史官:导演就是高一寸,寸寸均能想仔细。月亮在天上不能换,汽灯在台上快撤去。换了主演换道具,换个白天黑地全凭您。现在可否上场了?狗不咬、鸡不叫,夜已更深灯火熄。戏剧开锣好似炖一条牛,饿跑了看官啊那……那真可惜!

导演:天——你听着,地——你看着,现在开锣鸣鼓,拉开幕布——请主角潘老三父子登场亮相,全——剧——开——始——啰!

(幕后,竹仗九响,接着哧溜一声,灯暗,月圆,万籁俱寂。)

九月二十三日,月悬中天。鸡叫两遍了。鹅卵石正被一条杂毛狗纠缠着,不可开交。那狗又高又大,抖擞豹纹的脊毛,露出慑人的眼光,扑将上来,正嗷嗷地同他赤膊上阵。两个家伙愈挫愈战,愈战愈勇,血淋淋的,都不愿意马放南山,罢兵言和。

这狗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为啥与他积怨深得非要图穷匕见、肉搏解决?

其实,十岁年纪的鹅卵石哪闹得明白这些,就是自己为啥叫鹅卵石,也是后来才从娘的嘴里知道的:记得那天,黄葛树的喇叭里正播着“双十指示”,他就哇的一咕噜下了地,正在三合院里编撮箕的潘老三,感觉黑瓦木楼的楼房晃了几晃,黄葛树上的喜鹊也喳地一声,带着一林子的雀鸟鸣飞起来。潘老三再次做爹而且前有凤凰后有龙,自然志得意满脚步轻飘激动得可以,直喊爹啊爹也颠倒着蝙蝠似的剪影,手舞足蹈跑去找潘老。当时的潘老还是披着那件墨黑的棉麻夹层长衫,习惯性地摸挲着下颌的髭须,捧起线装黄绵纸竖排活字版的《离*》,套一副朝身后斜斜跑来的影子不断反光的琥珀圆框眼镜,在黄葛树下的圈椅里面河威坐着——一老一少的对话,就这样留在这个橘红晚霞簇拥的黄昏里。老的说:你看你,一个大男人,颠风倒雨的,有啥急的?少的说:爹,蒿草生啦生啦,带把儿的哩!老的说:呵呵,潘家有后喏!少的说:托您老的洪福哈!那……叫啥、啥名儿顺当呢?老的说:噢……就叫石头吧。乳名嘛——鹅卵石。少的说:噢,叫石头……石头好,好!可……这鹅卵石?那时的潘老三还心有不甘,一对拱眉牛眼耷拉着,吞吞吐吐想再问。潘老却冰冷着一脸古典,望着通河的一弯流金和排空翔起的白鹤,抿紧麦面颜色的唇不再吱声。潘老是光绪二十八年中的举——搭上清朝科举制度末班车的进仕,口内自然板上钉钉绝无戏言。石头也罢,鹅卵石也罢,对于通河流域来说,喊个一狗二猫三胖四墩子,还不是个符号而已,譬如水家的水蝙子、马家的马豇豆、山家的山老鼠等等,有啥嚼舌根费口水的。只是绝没想到,喊着喊着,鹅卵石反而喊得风晓得、水明白,潘石头这名儿却一风过溪,在印盒寨人们的记忆里,再也闹不起一丝半星儿涟漪。其实,不管人们喊鹅卵石或石头,石头或鹅卵石,抬头见山、低眉见河的乡里乡亲,也都脓疮长在别人腿上,不关痛痒,自然只图喊着顺溜,更无人细究。

……一切来不及多想。面对突如其来的狗,鹅卵石只有撒腿逃之夭夭的份。他翻起脚丫子跑啊跑啊,跑过桅杆院坝的竹木、黄葛树外的荷田、河谷四野的苇柳,最后穿过河坝绕脚扯腿的沙棘,跑过脚板下唧唧咕咕响个不停的卵石,一个鲤鱼翻身来到了渡口。他刚想跳上船,那船呢却老不落岸。涉水过河吧——他以为一下水,狗就会失却嗅觉追不上趟。“竹叶,竹……叶……”这时,有个声音在喊姐。他刚一喜,扭头一看:天啊!这狗仍然不屈不饶跟在腚后,拖尾巴,迈猫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来。他忙缩了脖子潜入河心。这水好混沌。不要做夏雨将至的鱼儿——爷爷这话让他好笑。他摇摇头。蛇行蛇道,虎行虎路,老子没有水蝙子叔上岸做人、下河做鱼的本事,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哼,看我三把两掌子,几个狗刨水游到对岸,你只好掰起“二五”左眼瞪右眼。可是,没想到,狗的笑声照旧在对岸冒出,嘿嘿着一浪接一浪涌来。完了!他抽口凉气,大吃一惊。“竹叶,竹叶!”这声音如刃,再次敲击耳膜。他挣扎着。狗的笑声刚要淡去,当门渡口的云雾里又传来哭声。哭,哭,这河妖又在河谷哭!雪风摇竹林似的,他感觉脊柱有些发紧。死鬼子,你不是来索命的吗?怕你就不是鹅卵石!此时,他费力地眨巴几下滞重的眼睛,恍惚感觉有红茵茵的光晕在浮动。谢天谢地!哭声慢慢远了。以前娘老说那是河妖逮了扯皮难缠的孩子,要弄到三溪口下游吃去。你不听话,谨防也弄去嘎嘣嘎嘣,连骨带肉嚼葫豆一般嚼了吃了。

这样想着,他满头是汗,挣脱梦魇,迷糊着醒来。

“竹叶,放利落点,穿个衣服也鬼缠似的!”是爹的低声咕噜。姐呢?他摸到床沿。姐的被窝空荡荡的。他搓把眼睛,看见拖了长辫的姐正晃动影子,在亚麻布印花帷帐外缭乱不已地套衣服。不对,姐又要出门。间壁房间的煤油灯盏亮晃晃的,他明白了。“不行,姐,我也要去!”他一脚蹬开亚麻布蓝花花莲花被,一对大眼闪烁在尘埃呛鼻的麻布帷帐外面。姐一边歪脖子扭腰肢扣纽扣理抹衣服,一边指指木格窗外压低调门诓哄道:“弟弟黑灯瞎火的你就莫去嘛,姐给你带肉馅包子回来。”爹就是偏心,每次出门只带姐,哼,这回不行,我偏要去!在吱吱嘎嘎的响动声里,鹅卵石一个鲤鱼打挺,慌乱中套错了裤管,脚趾头嘶啦一声拉开了娘刚缝补的豁口。管不了这些了,他翻身起床穿衣落地。

“竹叶,磨磨蹭蹭,眼瞅着天都要亮了。”接过爹怨怼的尾音,竹叶白了几眼鹅卵石,试探着对外面说道:“爹,弟弟要撵路。”“干啥子?以为是赶庙会看西洋镜呀?”姐这回终于巾帼了一回,一把将散落在肩的头发抹向耳后拿头绳扎瓷实,抖擞胆子说道:“爹,就让弟弟去吧,队上交猪那天,你就应了他的。”隔壁半晌不见回音,只有楼梯间石板圈里的母鸡叽叽咕咕响了几声,瓦脊沟里有啥响动溜来溜去跑了几个来回,黄葛树外哗哗啦啦刮过一阵风,院坝里传来几声狗叫……可能琢磨了一下,隔壁迟疑着还是答应了他。“尽是些不省油的灯!……还不快点!你娘刚眯着,莫要惊醒了。”

有戏了!他晶亮的眼仁在煤油灯盏温暖的晕圈里燃烧着。姐真好!他鼓起腮帮,吐吐舌头,对姐做了个青蛙鬼脸,笑得豌豆荚一样,挤得眼珠子贼贼地亮堂。竹叶并不理会他,只顾蹲在床边,倚着土陶缸,憋红脸膛,唧唧咧咧穿她的鞋。

秋夜雾凉,弦月如钩。山脚渡口的那湾白水,静悄悄,亮晃晃,犹如一位乖巧姑娘悄声来去。老少三人的身影动若游鱼,刚绕过黄葛树荫,游进月辉笼罩着的草坡的时候,身后哇的一声,鹅卵石脚下一跐,就横咧咧一仰绊滑落下去,惹得聒噪正欢的蟋蟀和青蛙不再吱声了;一只夜宿的野鸡赶紧钻出蕨根簇里,一扑翅膀飞走了;在河风里,两株瘦高的枫树也酒醉似的摇曳着,洒落凉飔飔的露滴;连不远处的一大片芦苇坡,也跟着摇晃着刀锋似的密密实实的苇叶,和不停变换明暗深浅的月光一起,咬着耳根,碎碎叨叨,喁喁共鸣。

“该背时!鼓着一对眼珠子,咋走路的嘛?”潘老三嘟噜着挖竹叶一眼,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在前面走着。竹叶紧走几步,冲黑乎乎的芦苇簇急焦火辣地问道:“弟啊摔疼了吗崴脚了没?莫让苇叶子划了脸咯,慢些出来来姐姐背哈。”一阵窸窸窣窣的苇叶交错声响过后,状若莽撞的野猪,鹅卵石呲牙咧嘴钻出身来,识趣地地蜷缩在姐的背上不再呲牙。他开始发蒙读书,姐就辍学在家顶了半边天了——丢了镰刀活儿,就拿起扫把扫地;放下背篼,就拴起围腰上灶。奇怪得很,满肚子尽是糠菜红薯的竹叶,一张鹅蛋脸却生得白里泛红,娇小的腰肢风摆杨柳,胸前臀后宛如通河涨潮,鼓凸着此消彼涨。照生产队第一夫人泡菜缸的话说,蒿草才像个当娘的,将女儿疼惯得犹如酵面馍馍,见风就长。“让我下来走嘛,姐!”在背上,他感觉姐的心跳响得好急,恍如电影队那台破柴油机,活怕一不小心就要熄火似的。竹叶耸动一下腰肢,搂紧鹅卵石说道:“姐姐不累,只是刚穿了新鞋老咬脚。”鹅卵石诧异起来,咬着耳朵轻声道:“咦,咱姐也妖精了哦,莫学水子牛她娘哟,不过年不过节,穿啥新鞋嘛?”竹叶的脸火飘飘的,急忙辩解道:“你也是,旧鞋都断帮了——黑灯瞎火的,咋跟脚嘛?”弟弟央求道:“是绣了枫叶那双吧?姐,也给我扎一双嘛!”姐姐说:“要得,等你暑假散学了,我们去寨梁上扯些柴葫,到河坝掰石头捡巴鱼儿,再到街上粜些针头麻线,换些棉布回来……不过,要先说好,如果不听话,再撵路就没门!”弟弟说:“不是的。姐,我给你说嘛,我刚做了个梦好怕人哦,梦见一只狗像人那样站到跑,一股风直追我的脚后跟咬。”姐姐扁着嘴吧揶揄起来:“你……会害怕?胆子大得吃得雷。”“唧唧咕咕的,闭上你俩的斑鸠嘴,埋头赶路!”见爹在前面嘟噜着救火似的催,竹叶赶忙系紧裤腰,搂起弟弟,收腹提腿,照着爹的身影,蹬蹬蹬就是一溜小跑。

这么早猴急火燎,到街上去干啥呢?斜一眼头顶一路追来的半弦月,鹅卵石的脑海满是乱麻理不清爽。直到风穿过芦苇的簌簌响声,直到梭鱼儿咚的出水,再唰的入水的响动钻进耳际,他才晓得过了河坝上了渡船了。一尾鳡鱼、红鲤、乌鱼或者大白鲢咚的一声蹦跳起来,在满河清辉里生动了一下,然后拖着刺溜溜的墨绿色浪花,消逝在河的另外一端去了。河里明明有鱼!可是爷爷却说——通河人都是鱼变的,鱼是通河的精灵,好多死了的祖先又投胎变成了鱼,潘家啊就是饿死,也不准抓鱼。真是书呆子!其实,爹和爷的这些想法,对于通河的鱼群并未起到多大保护作用,反而给水蝙子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增加了下河逮鱼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在船篷外静谧下来的河水里,他看见一弯月亮正望向自己。“娘!”那月亮一活泛起来,就像娘侧着的面庞;风过处,这脸在水面扭动着,又像娘被饿痨病折腾得蜡黄而苦痛。娘啊,你就喝一口吧!爷爷说了,鱼腥草熬水,能止饿,能养人,还能治胃病哩!他想起自己和姐蹲在床边,一个给娘抹胸捶背舒胸顺气,一个递上瓷盅要娘喝鱼腥草汤的情景……想着念着,在船桨的咿呀声中,他入睡了。

“竹叶,弄醒石头,叫他躲在墙根后头瞅人。”

爹的低声嘀咕,让鹅卵石醒来了。他搓搓眼睛,夜色更加朦胧了。四野里啥也听不见,只听见爹手袋里的铁锤錾子挤兑着发出的哐哐当当。这让他想起娘说过的话。娘说:饿死鬼就是这样的,天一擦黑就拖着铁链子,满河坝窜上窜下,碰见谁谁认栽谁倒霉——你看娘,怕是被这饿鬼缠上了才……“竹——叶……”当这低重音的喊声再次挤进耳膜的时候,爹微驼的背影已钻进夜色深处了,姐却还蹲在围墙角落借故穿鞋,磨蹭着一动未动。竹叶的呼吸急促着,激起罩胸的布兜也悉索作响。“石头,你就猫在这儿别动,姐姐去去就来。”“不……姐,我怕,你怕吗?”“怕啥?不……不怕。”“不怕?看你牙齿都咯咯咯的,直打寒颤。”“竹叶,还不快点!”——来不及再扳扯,爹的声音喊走了姐。这次绝不是赶场,究竟做啥呢?他扭头刚想喊姐别去,姐却像一尾鲫鱼儿,一摆尾巴游入黏黑的涟漪里去了。初始还听得见姐的脚步落地,活似雪花落上满是松针的林荫道;接着就有好多百变妖怪,冲他龇牙咧嘴蜂拥围来;末了,又是那狗张开獠牙,嗷的一声,卷起墨黑的寒风扑来,吓得他赶忙闭紧眼睛,蜷缩一团。

父女俩游入的正是公社的粮管所,被夜色三五两笔勾描出来的几幢仓贮库房,魔鬼似的在夜色里伫着。潘老三感到脊梁发紧,口干胸闷,他缩了缩脖子喘口粗气,一手提起叮当作响的口袋,一手攥住竹叶汗湿发冷的手,活像一不小心女儿就要溜掉似的。“爹,我们不该……我想……还是回去吧?”女儿的央求让他记住颤栗,活像背脊上爬了一尾蛇。潘老三啊,你这是要干啥呢?头顶有月亮知道,心底有自己知道。他一把甩开女儿的手,活像要甩掉这蛇似的。此刻,他不敢抬头看天,一任嘴里的话吐石子一般滑落:“说啥呢你看你……还不是你娘那病……你看见的,昨晚要不是缸里那把米,你娘怕也跟着你爷走了……”一提起爷爷,一股冷气就沿脚后跟嗖嗖上窜,她举头望天,寒月正白了脸望她,活妥妥一副翘了髭须、眼目亮堂的爷爷。爷走时,瘦得眼都合不拢,娘几次都想抹下来,好让通河最后一位进仕闭眼合目地走,没咋想刚抹下却又张开了,吓的娘膝盖一软就跪下来:“爹啊爹啊,你就闭上眼睛放心走吧,天堂里你还是文化人。生前媳妇没侍候好爹啊,等来年队里收成了,儿媳再来你的坟头敬奉爹啊……我的可怜的爹呀!”“娘!”赶蚊子一般,竹叶刚要摇头赶开这记忆,没想到却鼻头一酸,泪水热辣辣漾了一脸。

“嘿,竹叶,快、快看,这……咋有个窟窿呢?”

漆黑之间,抽风似的,爹咤呼起来。奇怪了,粮库的后墙竟然有个窟窿!眼前的发现让父女俩左瞅右望,吓得不浅:一堆砖头横七竖八摆放着,撅开的黑窟窿里阴森森的,张开的大嘴正吐着寒气。“啊……嚏!”竹叶刚要伸进头去,一股石灰、鼠尿、敌敌畏和六六粉混合的霉味扑来,喷嚏就一个接一个响起,惊得粮库里瓮声瓮气的,似乎有啥噗地摔倒的响动传来,接着又有啥窜将出来,凉飕飕绕过脚脖,朝黑魆魆的巷道溜去了,吓得竹叶状若瘦虾跺脚直跳。“爹啊,老……老鼠啊!”“唉!我不信,人还莫得老鼠!竹叶,快拿上口袋,钻进去装几把,天也不早了!”竹叶惶急地瞟一眼远天。四野里黑洞洞的,只有月亮白着石灰脸望她。月亮,原谅我啊!她一甩头发一猫腰,月亮就被她丢到墙洞外边去了。

真是不幸!就在这时,一只发情的黑狗拖着尾巴不巧路过,可能发现墙角有人,狗警觉起来,嗖地夹紧尾巴,竖起耳朵,四肢伏地,唁唁汪汪地吼。一只狗吠,继而有三两只狗也跟着吼,声音在这沉寂而阴湿的黎明传得老远。“姐啊!”——鹅卵石的狗胆突然不见了。他一搓眼睛醒豁过来,急促的犬吠和萤火虫似的左跳右闪的目光,吓得他连滚带爬哭喊起来。

犬吠声和哭喊声惊动了墙内。

“有人来了……赶紧出来,拉上弟弟快跑!”

待竹叶喘着粗气钻出来,鹞鹰似的,爹晃了几晃就没了踪影。

快跑!闪电一样,这个念头控制了竹叶。当她拖起弟弟,贴着雾气朦胧的地面,高一脚,低一脚,飞也似地飘进薄明的晨曦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随着口袋一同丢在粮仓的,还有一只鞋。

屋后是松树、柏树、油桐、水青冈和枫树,围满五颜六色的茂密森林;门前的桅杆院坝外,是枝柯扶疏的黄葛树,一湾绿水环绕的竹林、榆柳、芦苇,一坡依次低入河畔的沙棘、韧草、苔藓。就在这绿树成荫雾气弥漫的野外,有好多鸟儿正赶趟儿地来来去去。它们唧唧喳喳鸣叫着,似乎在五抢六夺着河前寨下的茂密森林。一只山家雉喳喳叫着,拖着斑斓的长尾巴,一翅膀把森林驼到山后的寨梁上去了;一群画眉鸟又啾啾低鸣,不休不止,固执地要将森林叼到黄葛树外去;乌鸦呢——对的,是乌鸦,还有斑鸠、啄木鸟,连同不肯退出田野的青蛙,也赶庙会似的前来凑热闹,它们不甘示弱,哑哑着,咕咕着,掠过湛蓝的河流、乳白的雾霾、瓦舍错落的村庄,将森林驼负到对河山峦去了;一只白鹤唳的一声,可能惊醒了熟睡的喜鹊、水鸭、黄鹂、鹧鸪、燕子,还有成群结对的麻雀,它们均不肯认输,喳喳地、吱吱地,操着各自的语言,共同奏鸣着通河黎明鲜媚生动的交响曲,一齐将森林向浓雾霸占的空旷河谷和哗哗啦啦的下游搬运而去。

谢天谢地,通河的这个早晨,一切都是新鲜的,热烈的,美妙的,光明的,欢乐的,振奋人心的,瑰丽磅礴的!就在这鸟儿们争来争去、运来运去、叼去叼来之间,三清庙的钟声响了,太阳乍醒,天光亮了。

蒿草艰难地撑起手臂起得床来。喊两声竹叶,屋内没人应。她拖起一身的头重脚轻,满屋地找,竹叶不在,石头不在,潘老三这酸腐的老冤家也不见了踪影。门缝窸窸窣窣、嗯嗯呜呜地响动着,弄得木板门吱吱嘎嘎的,有毛茸茸的东西拱进头来。噢,是白花狗。她扬手打了一下,白花狗却围了她,一边摇着尾巴,亲昵地嗅她的脚,一边嘤嘤呜呜,不安地绕着她,不停地鸣叫,不停地转圈。

潘老三,你个瘟牛!这么早,你带娃们去了哪嗒嘛?昨晚,蒿草旧病复发,抱着该死的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爹也娘也地叫着。潘老三知道救婆娘命的药是啥。在仓里、在柜里、在麻布口袋里,他翻来捣去好半天,最后才在描烙了几杆斑竹图案的青花瓷缸里摸了两把米,泼嘟泼嘟熬了一碗稀稠米汤。可是,蒿草咬紧牙帮,就是不忍张嘴。

蒿草可是娇小姐出身。她爹早年也是个人物,在国民党手上当过乡长,后来辞官靠一手缝纫手艺,开了个裁缝铺子,积攒了十来亩田产和两面山的林场。做姑娘那会儿,秀颐出尘的气质,艳气逼人的模样,和风细语的声调,娇小婀娜的体态,远远近近哪个不说潘家接了个绝色俏佳人儿!做裁缝的爹自然巴望潘家人文厚重,在孩子还八字莫得一撇的时候,就一壶红苕酒定下了指腹婚。成婚以后,蒿草的小家碧玉、贤妻良母,潘老三的长手壮骨、温性敦厚,倒也阴阳互补,让印盒寨的男人们红了眼珠子吃了好久的醋。可是,近几年,旱象似火,田地歉收,上头有些人却可着劲头吹牛皮,产量越报越高,公粮越交越多,留给食堂锅里和农民碗里的粮食却越来越少;通河也露出了脊背,白了河床,脚跟腿地赶来给抱着肚子望天的人们火上浇油。满河沟的人撅着屁股,都跑到河坝里搬石头,翻捣拾掇着石头缝里的巴鱼儿、屁巴虫和泥水滩里的虾、螃蟹、泥鳅去了。潘家呢,有进仕老爷子把门,自然不敢下河抓鱼捞虾,只有巴望着挨饿的命。一边是年迈体弱、面若纸白的进仕潘老,一边是瘦若蚱蜢还要耕田犁地的男人,一边是伸长颈项眼巴巴望娘要吃的儿女——要养活这些嘴巴,大多时候蒿草只有一碗盐淡水、一把野菜,裤腰带一紧就是一天,眼瞅着自己两颊凹陷、满面菜色,仅存的那点青春的尾巴也没了踪影。从此,蒿草就落下了怪病:一饿起来就汗如泼水,瞪大眼珠,伸长颈项,张开喉咙不停呛咳干呕,一张柳叶脸憋得像经秋的荷叶发紫发黑。最严重的一次发病,是那个秋后的黄昏。那天,在三清庙的万和尚坪铲草皮烧土灰栽洋芋,蒿草刚才还和水嫂一道咬耳根,说着当年队上搞劳动比赛、泡菜缸挺起奶子喂男人们“吃现成”的笑话,闹得一旁的泡菜缸还不停地追问笑啥子,笑着笑着蒿草就嘴歪牙颤,汗流如注,抱起肚子喊起娘来。一看这光景,泡菜缸二话不说,摇起屁股就向保管室跑去——那里有她的当保管员的男人山老鼠。谢天谢地,要不是她抱回的南瓜,蒿草的骨头怕敲得鼓响了。

妇人真苦啊!潘老三坐在床边,端碗米汤稀饭,望着女人说道:“蒿草啊,怪我没用啊,跟着我,让你吃苦了!唉,看你这身体……这半碗粥,你喝了吧!”“老三,娃们正长身子骨,给娃们喝吧!”看见门缝里眨巴泪眼的一对娃,妇人嘘着气儿说道,“进来吧,石头,竹叶,来,都来喝一口。”男人赶紧说道:“有啊,都有啊!你看,你煮了一辈子饭,我就给你煮一次,你多少也尝一口吧!”犹如冬日的阳光,一丝苦笑照亮了苍白的脸,妇人红起眼珠子盯着自己的男人说道:“都有吗?老三啊,你别哄我了,缸里有多少米,你还瞒得了我?况且,豇豆靠栈栈,女人靠汉汉。你是家里的大男人,顶梁柱,队里耕田犁地要靠你啊,拉扯一个家要指望你啊,看你瘦得啊脸颊骨凸起都像桡片了,你也喝一口嘛!”男人浅咳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有啥?骨头硬着呢!今年啊,家家户户都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一家嘴巴靠在河里的水蝙子,最近一网撒下去,除了摇来摆去的鱼腥草啥的,也没见啥动静,连常见的红翅子和黄翘壳也不见了踪影。看来今年分配,我们又是补钱户。蒿草,我真是没用,爹也走了,你如果再有个啥三长两短,孩子们就是莫娘儿啊,我活着也……你就听一次话嘛,这半碗你就当药喝了吧,我答应你,锅里剩下的——全是孩子们的啦!”再也忍不住了,男人的心像锥子锥似的疼。他想轻松一下,想给女人笑一笑,刚要扯扯满是胡茬的嘴巴,却鼻头一酸,嘴巴一瘪,忍不住一汪浊泪滚落下来,砸得摇曳着煤油灯光的稀米汤也涟漪晃荡。

这时,门咿呀一声开了,姐弟俩进来跪在床边,砰地就是几额头磕在地上,央求道:“娘啊,你就听爹一次话,吃一口吧!”“快起来吧,娃子们,尽是些莫出息的样儿!”蒿草挤着鱼尾纹凄苦地笑了,故作轻松地接过青花瓷土碗,硬声说道,“都过来吧,一人喝一口,不然我就将这劳什子泼在地下,不吃,都不吃。”鹅卵石望望竹叶,竹叶望望爹,爹叹声长气,红起眼珠子点了点头。先是石头一小勺,再是竹叶一小勺,接着,在煤油灯映照的墙壁上,拿勺子的手的影子向男人伸去……苍天啊!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紧咬的嘴唇渗出血来,一张胡渣满面的老脸淌满泪珠儿,砰的一声,打开黑梨木的铜环双扇门,一阵风跑了出去。

照说,男人的泪珠子还晶晶明明挂在胡茬上,男人跑出去摔开的黑梨木铜环门还晃荡在眼前……老三,你们究竟去了哪儿嘛?“石——头,竹叶啊……”蒿草轻声地喊了两声,屋里仍然没人应声。

鸡叫三遍了,满屋子的响动也云霞一般漂浮起来:柴房里,两只黄锦缎似的生蛋母鸡和几只新孵出的小鸡崽儿,也跟着伸长脖子,咯咯得得,扑翅打鸣;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晨风过林的簌簌落落,混合着麻雀画眉唧唧咕咕的鸣叫声;后院牛栏里代养的黄牛,此刻也很响地哞了一声,很响地尥起后蹄,很响地甩动黑色的尾巴,似乎要驱赶腿肘弯儿或眉眼处钉着吸血的牛虻;一只老鼠,接着又一只老鼠,簌簌地钻过从前放置五谷杂粮、而今已是空空如野的橱柜——这该死的好吃懒做的家伙!

这些动静,像骤然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家里还不乏生动的一角。难道是……?她浑身一冷。这样想着,远处就传来几声汪汪汪的犬吠,接着桅杆院坝外就有钝重的脚步声咚咚咚急速响来。蒿草头昏眼花,坚持着撑起痛得要断的腰杆,扶了板墙刚迈动几步要去开门,铜环门锁哗啦一声,门从外面开了,一股特殊汗味的旋风扑将进来,一个人影噗地跌倒在门槛脚下了。听这响动,蒿草自然知道是谁。“到哪儿去了嘛?”她喘息着,刚要问——你都回来了,孩子们呢?男人就急急惶惶进堂屋去了。稍事半刻,桅杆院落就有了脚步声。哦,孩子们回来啦!“竹叶……”她正要细问究竟,白花狗嗖地一声就向门外扑去。

“白花,把你个瞎子?我是竹叶啊!”

门外的竹叶攥紧发辫,瞪大眼珠惊恐地直往后退,好像手里握的那把头发,就是她护身的鞭子似的。白花狗却并不卖她的账,仍然耸起脊毛,夹尾竖耳,冲她狂吠。鹅卵石满头是汗却不失男人本色,提起拳头就向狗走去。“白花,你个狗东西,喝了忘魂汤了?”奇了!这狗并不咬他,反倒朝他摇头摆尾,哼哼呜呜,撒起欢来。

此时,天未完全放明,月亮先白了脸,躲进薄薄云儿身后去了,天顶绽露出黎明前的淡蓝色调,四边是渐渐熄灭的寥落星辰;秋天的通河哗哗啦啦的声浪远了些,蟋蟀、蝈蝈、纺织娘共同弹拨的天籁之声,一潮低,一潮高,给水乡的拂晓添了些安谧恬适气息;四野里的晨雾犹如浪花,朦胧似染,寒意袭人,正急急地淹没了山峰林木、明田曲径,却怎么也淹没不了白花狗的狂吠躁叫。

“怪眉怪眼的!——石头,喊你爹,打,打死那不识好歹的畜牲!”屋内娘的喊声刚落,屋外就嘤嘤哭了起来。“哭啥子哭?还不进来!”潘老三这时换了件玄色青丹布对襟衫,往地坝就那么横生生一杵,那阵势似乎比狗更为可怕,逼得竹叶直往后退,连狗也吓得拖起尾巴,哼哼着溜一边去了。“爹呀,你也不等我们?半夜三更上街,包子呢?包子没吃成,还害得我和姐一趟子好跑!”这话一落地,早吓得潘老三一对牛眼鼓得溜圆,一边摆手说道——“你胡咧咧个啥呢?”一边飞快地朝沟那边马家的黑瓦绿竹方向望去,放低声音道:“石头,这话可是一盆火啊,青天白日的,你咋吊起下巴乱说?竹叶,你是姐,你大些,你知道的,你娘病了,我陪着整夜窝在家里,哪儿挪过一时半步?”“爹?你……?”竹叶的脸上顿时红云翻覆,汗珠漉漉。望着爹风云陡变的怕人的脸,她摇摇头,慢慢地向后退去。退着,退着,可能是石块磕疼了脚,低头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啊,竹叶的脸唰地白了,嘴巴瘪着瘪着,哇的就哭出声来:

“爹啊,鞋啊……我的鞋丢了哇!”

“啥……丢哪嗒了?”

“莫是丢、丢粮……粮仓了。”

“竹叶,你都胡扯个啥?还不快些闭紧你的乌鸦嘴!”

完了!潘老三的头嗡的一声,四围昏黄的天晃动几下,眼见着嘎啦啦天地立马就翻覆起来。此刻,一定正倾巢出动:漫山遍野飞舞的火把,奔跑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叫嚷,灯火通明乱成一锅粥的粮管所,电话咦喱哇啦满堂啸叫的大楼……潘老三仿佛看见,*赫大胡子正铁塔一墩,立眉叉腰,吆喝着马红革,吆喝着那些布鞋、胶鞋、草鞋,越过上游水坝,穿过红枫、松柏、翠竹、榆柳、芦苇林,一路汇合成水陆两路大军向通河渡扑来……犹如鹞鹰,正张开遮天蔽日的翅膀,转眼间就要俯冲下来,扑向黄葛树院落。这样想来,潘老三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直响,大滴大滴的汗水芽孢似的从古铜色的额头钻出来,一双变形的浓眉大眼里鬼火似的游动着恐惧的蛇信子。

爹吃了炸药吗?犹如过生时娘手里捏弄的拉面,见爹胡茬满布的脸拉得又长又白,他愈加糊涂起来。姐是咋了?不就丢了只鞋吗?丢了,捡回来就是嘛,有啥大惊小怪的?鹅卵石满脑子浆糊,实在闹不明白。他只能骨碌着眼珠子,瞅着这一幕该如何收场。这时,爹气得母猪似的吭哧着追着姐,姐红着眼珠子,犹如老鼠见猫,哆嗦着直往黄葛树下退去。“爹呀,别打姐嘛!”他一边祈求着爹,一边本能地向姐靠拢,学着母鸡护鸡崽两手向后翼护着姐。“姐啊,爹凶你做啥嘛?”姐却并不正面回答他,反而安慰着说道:“石头,你别管姐。记着——天塌下,地接着!”撞到鬼了,鞋子又不会走路,咋就落粮库里了?此刻,鹅卵石的耳畔响起嗷的一声,接着似乎有一团墨黑的寒气扑来,他恍惚明白了些啥,嘴巴歙张着还没合拢,姐就蜂蛰似的,哭嚎着,转身朝河坝跑去,接着爹也一股风刮过,把他掀倒在田埂外开得正欢的雏菊丛里。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翻身爬起来,合起喇叭就喊: “姐,快跑哇!”

“竹叶啊,我的先人,你跑啥子嘛跑?……回来吧!”

“不!娘啊,我要鞋,我要回去找我的鞋啊!”

蒿草扶着板壁,晃兮忽兮出来,不料哐啷一声,被立在门边的锄头绊倒了。当她扶着门框,朝晨雾缭绕的院外喊叫的时候,回答她的只有迎面而来撩起散乱头发的呼呼河风,只有霞霭初染的河谷传来的父女俩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只有旋风一般贴紧地面,抱住路径,宛若抱住一根悬空而下的藤蔓,沿田埂草径嗖嗖追去的白花狗的狂吠声。

那一刻,在宝蓝色的晨光边缘,红日如盘,正泼泛着银亮亮的光芒,从三清庙虬枝蓬起的古柏树冠斜照下来,惊起山野间一只接一只的野鸡、斑鸠、麻雀和鶴鸟竞相扶翅腾空,扑啦啦,鸣叫着,向河谷的云雾蒸腾之间飞去。

(连载继续,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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