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泛指黑吉辽三省以及内蒙古的一部分,因为有着相对接近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基础,在影视作品上也投射出鲜明的东北印记:幽默、粗犷、平民生活气息浓郁。这里有老工业繁荣时期留下的荣光,然而这道光常常与当下流行的文化格格不入,因此当社会中始终存在某些难以化解的难题时,黑色与荒诞便成为一些新世纪影片构建东北现实的方式。
【光荣与愤怒】
荣光不再,也要找回失去的尊严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旧式单元楼场景。
2006年元月,影片《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剧组来到辽宁省鞍山市,拍摄影片中东北部分的场景。斯琴高娃扮演的姨妈居住的房子,位于一片旧式单元楼里,楼外,天空和街道都是饱和度不够的灰色,像斑驳褪色的帆布,人和车经过,帆布像被从底部撕开,又迅速被缝回原样;室内的灯光总是很淡,墙体的颜色反倒更深,仿苏联式的审美仍顽固地出现在日常里。但镜头捕捉到这些破败的现实,逼仄的生活,在那个城市中,早已无人在意。影片在鞍山的拍摄周期只有十天,导演许鞍华为了找到那种几家合用一个厨房的房子,用了更长时间。这是一部底色辛酸的喜剧,拍摄时,许鞍华与影片中姨妈的年纪相近,出走的姨妈最后选择回到东北,既是一种剧情需要,也像导演给自己找到一个回望的机会。鞍山是导演许鞍华的出生地,名字里的鞍便是取自故乡,她在拍摄期间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曾坦诚表示,自己对故乡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可即使如此,许鞍华和剧组的到来在当时仍算一个不小的事件,这是那座城市第一次有香港导演取景,在一个当代题材的剧情片里,被一个完全不同的外来视角记录,电影这个在当时的东北已经边缘化的娱乐,忽然勾起了一座城市的期待。
姨妈从繁华的上海主动回到曾经逃离的鞍山,面对苍白和清冷,“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2007年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上映,人们的期待迅速落空,在互联网与媒体上,东北观众的评价多是负面,理由相近,观众觉得东北在这个电影中被丑化。粗俗势利的人情,肮脏破败的建筑,非但不是东北风貌,还是一种刻意的矮化。有观众在网络上指责导演,比如说影片选取了鞍山最破落的样子,那么多繁华的区域为什么不去拍摄?事实上,许鞍华对故乡的视角非常精准,电影里有那座城市的底色,姨妈曾经逃离的,又主动回归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那里一成不变,只是从盛年走向了衰老,曾经的荣光早已不在。2015年,金鸡百花电影节在长春举办了许鞍华作品回顾展,选取了许鞍华职业生涯里的重要影片,但唯一一部与东北相关的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没有在列。在众多与东北题材有关的电影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是少有的既不迎合外部集体情绪,又不刻意讨好东北生活经验的电影,它所留下的思考空间足够宽广,可惜时至今日依旧空白。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上映同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启首届创投单元,一位年轻的东北导演上台讲述了一个钢厂下岗工人合力铸造钢琴的故事,演讲完毕,所有评委起立鼓掌。刚回国的制片人范欣留意到台上的年轻导演,因为故事发生地鞍山,离他的家乡辽阳市只有40分钟车程,在他看来,那是第一次有人将东北最普遍的生活,以一种黑色幽默,又充满宿命感的方式讲述。后来他参与制作很多东北导演的作品,都是由此开启。
创投演讲四年后,导演张猛携《钢的琴》剧组来到鞍山拍摄,中途遇到资金问题,女主角秦海璐自掏腰包帮助剧组。影片里的旧烟囱,水塔,铸造车间,退休的苏联专家,都是计划经济时代残留的烙印,因此影片有着极强的写实风格。整部电影的资金不够反复置景,只能采用顺拍的方式完成,一些钢厂内的场景无法重现,便穿插意识流的歌舞做替代,而这部分在上映后被认为是提亮了整部电影的调子。
这架钢的琴既代表着现实主义的荒诞,又彰显出超现实主义的浪漫。
《钢的琴》的故事与这座城市气质非常相符。下岗工人陈桂林为了与前妻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找来很多生活失意者一起铸造钢琴,起初所有人都心怀私欲,到最后,铸造钢琴成了大家晦暗生活里的救赎。影片中,钢琴是争夺孩子抚养权的关键,同时也是一种象征,工人阶层要通过一场闹剧找回他们失去的尊严。把钢琴拆解成钢的琴,打碎并重构了钢琴固有的浪漫意象,而这看似荒诞的拆解,又源于真切的现实。张猛曾在东北剧团里看到过这样一架钢的琴,父亲张惠中告诉他,困难时期,剧团没有伴奏乐器,大家造了这架钢琴。
《钢的琴》是张猛拍摄的第二部电影,他执导的处女作《耳朵大有福》同样讲述了一个东北失意者的故事。提前退休的铁路工人王抗美,依旧逃不开生活的重压,辛苦谨慎地活着,自己患病退休工资减半,老伴住院,女儿家庭生活不睦,儿子游手好闲,老父亲生活没有保障,现实处处疼痛,无处排解。为填补家用,王抗美误入*团伙被抓;想摆摊儿擦皮鞋,又打算蹬三轮,日子精打细算,却又总遭遇江湖伎俩。这是一个对生活毫无还手能力的老人,某种程度上,王抗美是东北很多人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