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日,河北邢台市临西县东老官寨村,倪万辉夫妇的葬礼举行,村里的街道被送葬的队伍挤得水泄不通。(视觉中国/财新记者 陈亮/图)
(相关报道见2019年1月3日南方周末《大卡车TK193最后旅程》)
他们不善于矫饰,一切都是直露的。他们的故事更新了我的认知,我相信他们在这个平台上获得了表达的自在,这种自在的前提是表达能获得理解、共鸣,不受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歧视。
倪万辉与李婵是一对在青藏线五道梁因高原缺氧离世的夫妻。
编辑1月3日将这个选题当做人物选题派给我时的表述是:“直播平台上的卡车司机夫妇离世……他们在某直播平台上有直播账号,共三百多条视频,底下评论都是回家的呼唤,半小时内筹集30万捐款。”
“这不会成给人家宣传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微信那头,编辑没有表现出被质疑冒犯的样子,只告诉我:在邢台,离你比较近。
我手中没有选题,判断这个题事实比较清楚,操作难度不大,就接了。编辑发来一个2017年的报道《跟拍夫妻货运车3000公里,我们记录下了百万亿物流大市场的“蝼蚁”力量》,提醒我关注货车司机的生存状态。我看完这篇报道,还没有认识到这与倪万辉夫妇的故事有什么关联。
事实上,从编辑发我的报题思路来看,我觉得故事过于“正能量”,心态上轻慢怠惰,出发比较晚,见到倪万辉的家人已是1月7日上午了。出发前一直问自己,在工作中因意外伤亡的人有许多,报道这一桩事故的价值何在?
直到去邢台的高铁上蹦出一个疑问:倪万辉夫妇是否只是死于高原缺氧?看似偶然的高原缺氧背后还有什么?
不同寻常之处
倪万辉的弟弟倪万军发给我的位置在临西县老官寨镇。1月1日,倪万辉夫妇的葬礼就在这里举行。到达倪万军临街一间老旧的门面房后,我发现将近一周了,仍有很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人,来者多携带捐款,或给孩子的衣物、零食,不少人开着快手直播,镜头对准倪万辉母亲和小儿子的脸,家中人来人往,乱作一团,显示这件事情的不寻常之处。
弟弟倪万军已经不愿与记者多作沟通。只因事发后,有网友称倪万辉最后一单货是一名昵称为“乖乖兔”的女司机介绍的,并称她向倪万辉索要了几千元的信息费。保存哥哥手机的倪万军查看过哥哥的手机后,认定这单货与“乖乖兔”没有关系,网上传言不实,便使用哥哥的账号发布了澄清视频。但这没起到澄清的效果,有网友据此认为倪万军收了“乖乖兔”的钱,并利用哥嫂的死亡牟利。对此,倪万军除了偶尔表达委屈,多数时间保持沉默。这不难理解,全国各地的捐款纷至沓来,作为倪万辉唯一的弟弟,人们默认由他承担抚养哥哥两个儿子的重任,与此同时,因为数目不菲的捐款,也有很多眼睛盯着他。
对此,倪家亲属与爱心人士商定,每笔捐款都要经过公证并存入两个孩子的账户中,等两个孩子18岁以后方能由本人取出。
“乖乖兔”一行人也到了,他们是来捐款的。我跟编辑打了个电话,决定避开围绕捐款、传闻、爱心救助,还是聚焦这对夫妇,弄清楚他们跑这趟青藏线的原因。
但通过与倪万辉的舅妈、姨妈聊天及对倪万辉继父的采访,我意识到倪家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倪万辉与弟弟并未一起长大。因此,家属对倪万辉买车的事帮助不大,对长途货运的事所知也不多。
因为经济压力进藏
编辑希望报道在1月10日见报,闲聊中我得知倪家还有一个亲戚也去世了,1月8日家里的男丁都要去奔丧。肯定不能继续坐在倪万军家中等待忙于接待和公证的弟弟开口。可找谁呢?现场人很多,但因为网络的因素,情势比较复杂,既了解倪万辉夫妇又乐于表达的人其实不多。
当天晚上与倪万辉的亲友们吃饭,碰到一个自称倪万辉生前好友的人,磨了很久,他答应跟我单独聊聊这对夫妇。当天晚上,我赶到他指定的酒店,和他关起门来聊了3个小时。他说倪万辉的经济压力很大,买车的钱全是靠贷款,经常在喝酒时向他袒露郁闷。此外,他还说了一些传言,我将信将疑。聊得差不多了,他开始向我展示他为悼念倪万辉夫妇演唱的歌曲,他作为网红拍录的视频、照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与某车队捐赠的四十余万善款现金的合影。总之,我清楚采访将要结束了,而他说的话很可能不可信。
不过正是在这个采访中,我得知除了倪万辉,李婵也使用那个直播平台。而倪万辉夫妇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是平台用户,即格尔木的“励志妹”,他们的氧气瓶也是在她那里租的。我决定采完家属后再联系她。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倪万辉的叔叔,发现这是一个更善于表达的采访对象。当天下午,倪万辉的叔叔如约而至,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位有超过20年青藏线运输经验的老司机张哥,那顿午饭,张哥详细讲述了青藏线上存在的种种挑战。饭桌上,倪万辉叔叔能提供的情况也有限,但他认为倪万辉夫妇是受经济压力所迫,上了青藏线。但他也透露,这不是倪万辉第一次去。为什么单单是这次出事了?他也说不清楚。作为老司机,张哥认为青藏线也没有那么可怕,这次事故主要是因为倪万辉夫妇太大意,睡觉前不知道给窗户留缝。也许是觉得苛责死者,倪万辉的叔叔打断了张哥。也是这一次,张哥和另一名司机对我强调了眼下货运订单减少的大背景,他们认为,倪万辉跑青藏线,是因为去西藏的货单更多。
意料之中,李婵哥哥那里也没有更多关于青藏线货运的细节。但通过采访他,我了解这对夫妇一直缺钱,过得清苦,家人多次提醒妹妹不要跟车,但妹妹都不听,还是会偷偷地去。李婵的哥哥说,他每次都是看妹妹发布的视频,才知道妹妹又跟着妹夫去了哪里。
她是妻子,而非“劳动力”
当天晚上,邢台的采访全部结束,内容还是太薄。我开始根据采访了解到的几条线索有针对地看倪万辉夫妇发布的视频,希望能还原他们的生活日常,了解他们去青藏线的原因。
李婵发布的视频超过500条,倪万辉的则超过300条,一条条看下去,很快就明白,这是还原他们生活状态的最好途径,他们把喜怒哀乐记录其上。特别是李婵,她的情绪,她的苦恼,在视频里展露无遗。而倪万辉保留得比妻子更多一些,但展示出来的,也足以帮助旁观者理解他的处境。
也是通过看视频,我发现这对夫妻非常相爱,面对压力,倪万辉比较隐忍,很少让妻子跟车,带妻子上路,更多是为了带她散心,看风景,而不是将她当成劳动力使用,面对装满货物的17.3米的大卡车,他一个人盖篷布,让妻子坐在远处看着。而妻子对丈夫的爱,多数时刻体现为丈夫离家时的患得患失,但只要丈夫在她身边,她就立刻表现出巨大的快乐和幸福,哪怕是跟丈夫跑货运,她也像个小女孩那样喜欢黏着对方。
视频也记录了他们自己的成长,特别是李婵。
起初的视频里,她流露出很多对生活的不满、困惑,觉得丈夫不在意自己。但或许是跟车多了,知道丈夫在外面的生活和吃的苦头,她变得更能体谅和心疼丈夫。这种变化也能从后来对励志妹的采访中得到印证,她说当时劝过李婵不要去拉萨,李婵犹豫后还是决定去,因为不放心倪万辉一个人出发。
“因你看见,所以存在”
看完他们生前的视频,各种复杂的感受翻涌。最重要的是,我突然理解了所谓的“快手江湖”。倪万辉夫妇在平台上记录了他们最真实的生活、情绪,他们的喜怒哀乐。悲伤或者快乐,他们都用一段配上热门歌曲的视频来表达。他们不善于矫饰,一切都是直露的。他们的故事更新了我的认知,我相信他们在这个平台上获得了表达的自在,这种自在的前提是表达能获得理解、共鸣,不受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歧视。我记得采访中看到“卡友地带”拍过一个视频,有一位司机说“我们就是社会的底层”,我很害怕面对这种划分阶层的表述,但我不得不承认,表达方式和社交平台也有阶层属性,而这个app就是这样一个给底层提供表达和记录空间的平台。
看完夫妇两人所有的视频,我联系了励志妹,补充了这对夫妇在格尔木服务区的片段,开始写稿子。稿子写得仓促,也不具备冲突性,采访也不够扎实。原本的思路是写“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但显然,时代之“大”没能呈现,对于“小”的呈现,还算满意,如果能花更多时间采访到卖车给倪万辉的人、给他贷款的银行、与他相熟的给他货单的人,会更扎实。
1月11日,忙完琐事,坐在桌前,我不由自主找到这对夫妇视频里常用的,也是最后一个视频里用的歌:“陪你去闯荡,陪你去疯狂,陪你输了我的江山那又何妨。”脑袋里开始回放他们留存的画面。那个时刻,我反思报道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张小龙给微信选择的开屏语:因你看见,所以存在。
谢谢有人让他们得以被看见,得以发出声音,得以被记录,得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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