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炎夏,在旅途中看到一个地名指示牌,上书“黑瓦屋”,顿生清凉,脑中浮现一大片错错落落的村居,青砖黑瓦,绿树红花,应是个好去处。
然而,家乡的乡下,再也不容易见到盖着小黑瓦的农居了。视野中时不时闪出的小别墅,与城里建筑大同小异,装修也差不多,看着自然欣喜,偶尔却也令人生出一些怅然。
我喜欢从前那些小巧的平房,盖着青色的小瓦。我们这又叫它纸瓦,青是它的颜色,迹近于黑;纸是指它的形状,不是平铺的纸,一本书大小弯曲成弧形而已。它们一片一片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屋顶上,一条条并列,凹下,突起,再凹下,组成起伏匀称的曲线,宛如正在弹奏的曲子,衬以屋后青竹绿叶蓝天,别有韵致。
记得青年时,第一次随了爱人到公婆家去,只见平原深处,沿着小水沟横一条直一条的村集。婆家的房子在村中的一个土台上,上面一片大树,远远望去,浓荫如盖,覆着一片青色的细瓦屋顶,瓦上稀稀落落漂着几片淡黄树叶。低檐下面是大土砖墙,灰白色,墙上开正方形小窗。走进大木门,屋里寒素,却很整洁、温馨,两老笑容可拘,立感宾至如归。抬头看,只见屋梁之上密密麻麻的小青瓦一排一排叠放着,如许许多多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在欢迎我呢!
小青瓦其实和许多庙宇殿堂中的琉璃瓦形状相似,材质颜色却不大相同。一个金碧辉煌,在皇家的窑厂里制作;一个极其素朴,于乡村野外烧成。然而在我看来,价值却是差不多的。
在民间,青瓦是手工所制。一栋房子根据它屋面的大小,要盖多少片小青瓦,得细算。一个农民如果下决心建一栋青砖青瓦房的话,很了不起,相当于而今人们所说的建豪宅吧,一般人家多是用土砖做墙,茅草盖顶的。
青瓦的制作是一个技术活,制瓦师傅的手段当然有高下之分。吾乡有一户人家,户主一日在某个地头发现了一窝特好的粘土,这是制作青瓦的绝佳材料啊!莫要浪费好运气了,于是他决定去请一个制瓦师傅。师傅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十几个圆桶形的模具,他慢悠悠的,不着急,先在地头稍远处平整出一块放置泥瓦的场地,等有阳光的日子,开始工作。
第一道工序是加工粘土。师傅挖出粘土,聚成一堆,用水桶担来水,加在土里面,需干湿适度:水太多不能成型,水太少则粘度不够。然后,开始揉了。揉泥有大技巧也要花大力气,非体格强健经验老到的师傅做不了。
粘土准备好后,制土瓦开始了。师傅细致地把黏土装到那个圆形模具中去。模具是木制的,桶状,无底,高约40厘米,里面的结构究竟怎样不太清楚,总之据说可以手动旋转,我猜想旋转的目的是将瓦面打磨均匀平整。这样的旋转一会,似乎成了,师傅并不把里面的泥瓦取出,而是连模具一起放到场地上晾晒,他自然而然地拿起另一个木桶继续鼓捣。
经过一段时间的晾晒,泥瓦干燥些了,不会再变形散落,师傅才走过去,提起圆桶,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初从桶里出来的是一个圆筒形,阳光照耀着它,它渐渐变白,干了,这时,师傅用双手巧妙地一扳,瓦筒自然分开而成均匀的四片,完美的半弧形,整整齐齐放置在场地上继续晾晒。
这时千万不能下暴雨啊,一下雨,瓦成了泥,前功尽弃,哭都哭不出。不过,有经验的师傅已成半个气象专家了,他们选的日子好,不会这么倒霉。
不知还要经过何种工序,总之,泥瓦数量足够,也晾干了,终于被装在野外一个土窑里面了。土窑一般顺地势而为,建在一个土坡边,窑顶拱起,上面有孔,烟雾袅袅上升。师傅搭了草棚,住守在一旁。他得不断地往窑口里添柴。稻草啊,秸秆啊,木柴啊,源源不断往里送,得烧十几天呐,得多少柴火啊。哎,现在一想,这瓦居然是用这么好的火烧出来的,感觉它有了香气,好吃的样子。
然而烧窑的师傅却是紧张的,他得细心观察泥瓦烧制的进度,以控制火势。到了后期,师傅用水桶挑了水,适时往窑里浇,是浇,不是倒呢,高温中的水与瓦起了反应,瓦缓慢地变着颜色。若是火候不够,瓦就半生不熟,颜色不纯,易碎,有的面如土色。
只有那一切刚刚好的小青瓦,泛着紫蓝的微光,一片片,那么可爱。我想,开窑的师傅看到成群结队像张着翅膀的小青瓦时,该是多么开心啊!以后这些瓦就再也不怕雨水淋湿,也不怕阳光曝晒,甚至可以历千年而不朽坏。也就是说,农家烧这么一窑瓦,以后房子拆了做,做了拆,小青瓦可以代代相传呢!
小青瓦那么小,盖青瓦的屋顶自然也要求高。筑屋盖瓦时,需要瓦匠师傅和木匠师傅通力合作。房屋的柱子、大梁、檩、椽皮,都是好木料,砍、削、刨,一样一样马虎不得。屋面平整,上面钉了直直的木条,叫做瓦槽,两根木条的距离计算精微,为刚好小青瓦掉不下去。盖瓦时,把小青瓦放在两块木条之间,凹面朝上,一片一片叠在上面。远远望去,一条青色槽……然后,槽与槽相接处,另一些小青瓦倒扣下来,凹面朝下,也是一片一片叠加,在阳光下,像青色的鱼鳞。
最让人惊叹的是,这么小这么小的瓦,并不需要外力的加固,只是有序叠加在一起就行。风吹不落,多大的雨水冲不走,干干净净,连青苔都很少长。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通风透气,夏天荫凉无比,于燃起大炭火的冬天也相宜,柴烟不会在屋子里打转,而是带着温热升腾上去,穿过屋顶,融化那瓦上的细雪。
所以,那就是一副小画呀,湿漉漉的青瓦,晶莹的白雪,几杆戴着雪帽的修竹伸过来,似在靠近这一屋的暖意。
这种瓦要是破损,下雨时有地方滴滴答答的,怎么办呢?家里有经验的老父亲会拿一个长竹竿在漏水处,把上一片瓦往下顶一下,再把下面一片往上顶一下。这样,上下之间两片瓦就连接无间了,外面的雨水就会随着青色的瓦槽乖乖地流到屋檐下……
那流下来的何止是雨水,水声里浸润着农家生活特有的韵致。
有时我想,有3000年历史的小青瓦逐渐退出民居建筑舞台,是不是意味着农耕时代的日渐式微。那时的生活虽然是慢的,是不容易的,也因人与事、物水乳交融的联系,是富于动感的和美的,也是能载着乡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