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an /文
最后一艘油轮的离港了。伊朗不知道，油轮什么时候会空载而归，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油轮什么时候会满载而去、去向何方。5月2日，最后8个国家和地区也被禁止与伊朗进行原油交易，占据伊朗财政收入三分之一以上的原油出口所得，在此刻被美国一刀切断，从去年11月特朗普宣布恢复制裁以来，这一句潜台词就在反复酝酿——谁敢不从！
确切地说，5月2日要按照华盛顿的时间来算，特朗普先生的零点，伊朗已是早上八点半。这一天的德黑兰，小雨飘零，无风有云，气温：摄氏25度。
夏季的伊朗，凛冬已至。
一、商人总统的困境
著名的白色建筑物里灯火通明，外面旗帜飘扬。总统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桌子隔开了他和他的内阁成员们。
“把他们的石油出口降到零？您确定要这么做吗？恕我直言，这是自*！您看看——”能源部部长有点激动，手中的一摞资料扇动时，几乎有风吹向总统额头上方，像是帽檐一样的头发，这时他把资料往总统巨大的桌子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响：“我们和我们的盟友都没有能力补齐原油缺口！现在没有，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也不会有！”
总统用大拇指拨拉了一下资料的边角，纸质不错，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们不是天天说页岩油吗？还有那个你们引以为傲的‘稠油’呢？那不是伟大的技术革新吗？”
“不不不，总统阁下，技术革新远水解不了近渴。去年11月开始，海湾国家的原油产量都在减少，今年第一季度和以前相比，它们每天减产近100万吨，而我们要等到2021年之后才能成为石油净出口国，您想，2020年大选，那会没准儿已经……”
能源部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起了那些“被辞职“的同僚们，赶紧收住了说辞，咽下一口口水，改口道：“那会儿没准已经是您的下一个任期了呢。”
总统正想翻个白眼，代理国防部长接过话头说，“我想提醒您，他们是有能力封锁霍尔木兹的。”
愣了一下，总统想起了霍尔木兹，这个连接着波斯湾和印度洋的海峡，承担着全球40%的能源出口，是啊，他们曾经说过，不谋求封锁霍尔木兹海峡的，但是万一他们反悔呢？如果要以武力冲破封锁，那就是开战啊。大选要来了，这个时候打仗？合适吗？
总统被难住了。
二、赌，就得有筹码
如果你仔细看“困境”这个段落，就会发现，除了波斯湾、霍尔木兹以及一系列如总统部长之类的不带国别的职位名称之外，并没有出现具体的人名，也没有说他们在针对哪个国家。
没错，这不过是一个模拟的剧本，细节是我编的。但是，对于美国来说，困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美国在能源市场上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并没有特朗普自以为的那么厉害；而伊朗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巴盖里也确实曾经强调，若敌人升级敌意，“我们也有能力封锁海峡”。
只不过，对于特朗普而言，“让伊朗的石油出口归零”不会把他难住，因为即便有种种风险，他也会选择赌一把。制裁伊朗是个事儿吗？可以想象一下他的反应——伸出右手，比一个标志性的兰花指，用力张开并撅起嘴唇，并在这个过程中发出一个鼻音很重的“No~”。
实际的情况是，因为伊朗和波斯湾国家的原油出口量锐减，纽约原油期货价格已经大幅上涨40%，国际原油市场也已经收到冲击。而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之后，伊朗外长扎里夫也在上周日宣称，德黑兰或以“退出核不扩散条约”来应对美国的全面石油出口封锁。
特朗普在赌伊朗是否会屈服，尽管在当前的伊朗社会，“对美不妥协”已经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但在巨大的经济与社会崩溃危机面前，全体国民同仇敌忾又能坚持多久？伊朗在赌特朗普是否会退缩，虽然特朗普不断在施压，但他恐怕完全没有动武的意愿，2020大选就要来了，他又能扛多久？
一场豪赌，拿筹码才是最费思量的过程，等到买定离手，剩下的就只有拍桌子瞪眼睛死磕到底了。
三、屈服的代价
“凛冬已至，向凛冬低头，凛冬就会过去么？”伊朗人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并不仅仅停留在哲学层面。
40多年前，伊朗曾是美国在波斯湾地区唯一的军事盟友，唯美国马首是瞻。上世纪50年代，为了获得伊朗的石油，并获得能够威胁苏联腹部的战略前沿基地，美国大力扶持伊朗巴列维王朝。而巴列维王朝也投桃报李，完全倒向美国，甚至签下了在伊美国军事人员可以享受治外法权的不平等条约。
然而忠心的旧日伊朗却不得善终。美国在巴列维王朝推行经济与社会改革期间迫使伊朗开放本国市场，导致伊朗本土产业在美国产品竞争下迅速凋敝。而在上世纪70年代“石油经济危机”冲击下，伊朗经济濒临崩溃，失业率急速攀升，但美国却拒绝施以援手，当时的美国卡特政府甚至直接认定巴列维王朝已经“无可救药了”。
遭美国遗弃的巴列维王朝很快被霍梅尼领导的伊斯兰共和国所取代。而新生的伊朗在1979年11月因人质危机与美国交恶，两国关系滑向谷底。1980年4月7日，美伊断交，美国迅速与海湾阿拉伯国家结盟，奉行遏制伊朗的政策；美国甚至在国会中通过了专门支持颠覆伊朗政权的拨款法案，并在两伊战争中坚定地支持作为侵略一方的伊拉克，令伊朗蒙受了惨重的损失。
数十年的恩恩怨怨在伊朗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屈从于美国换来的不是尊重与发展，而是经济上的掠夺与政治上的背叛。
伊朗人过去挣脱了美国的车轭，此次也就不会“重拾兴趣”再次戴上，更何况，伊朗人经历过比特朗普所施加的更苦痛的岁月。
四、未竟的“圣战”
相比特朗普，伊朗人也许更不会忘记这位达拉斯的美国“老农”：
乔治·W·布什。
2002年1月29日，上任一年的小布什总统当天发表了他的首次国情咨文。在演讲中，他点名伊朗并“创造性”地称其为所谓“邪恶轴心国家”。小布什明显有意引导人们将伊朗和被历史塑造为人类公敌的二战时期德意日“邪恶轴心”联系在一起。
而这一点在小布什的宗教情结中被进一步无限放大。于狂热的掌声中，小布什高呼，伊朗正在武装自己并威胁世界和平，“邪恶迫近了，而邪恶必须被阻止！”尚未走出3个月前“911”恐袭阴霾的美国人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了复仇的狂热之中。“在悲剧中，尤其在悲剧中，上帝就在我们身边”，小布什点燃了一代美国人的宗教狂热，一手发动了“反恐战争”，重塑了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关系。
纽约双子塔轰然倒塌，911打痛了美国也打醒了美国，小布什深知后冷战时代不是“历史的终结”，美国并不安全。那时的他宛若公元1095年发起十字军东征的教皇乌尔班二世，小布什在呼吁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家和武装力量成为他“21世纪的殉道者”，用鲜血铸造他心中的“山上王国”，通过一场“新圣战”建立全球新秩序。
而这一秩序是西方式的，是基督教式的，是以美国为核心的，但唯独不是包容的，这也是为什么小布什公然在国情咨文演讲中表示，“美国不介意自己动手”。换言之，任何在美国战略投送范围内的所谓“敌对国家”，要么接受美国的软实力，要么接受美国的硬实力。
而伊朗无疑是小布什世界新秩序改造计划中，诸多眼中钉里最粗的那根。伊朗是那个美国风光无限的时代里，为数不多公然反美的国家之一；而其奉行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政权，其存在本身就不为小布什的宗教情结所认可；最后，在美国毫无顾忌的威胁之下，伊朗努力寻求发展核武器以自保，反过来却也坐实了小布什眼中伊朗的“邪恶本性”。也许，在小布什看来，伊朗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就像它邪恶本性一样深刻的错误”。
但讽刺的是，宗教情结既让小布什化身成为伊朗最恐怖的敌人，带给此时尚且弱小的伊朗一个格外苦痛的年代，但同时又是宗教情结扭曲了美国政府的国际大战略，最后拯救了伊朗。
此话怎讲？
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与美国的战争中败北之后，伊朗的日子十分不好过，外界笃定美军不日就将出现在霍尔木兹海峡。但令人诧异的是，美军转身一头扎进了伊拉克。在一场徒劳的战争中，小布什不但耗尽了美国的国际威望，更燃尽了美国民众的复仇狂热。小布什2002年首次国情咨文演讲的6年后，在充满暴力的巴士拉和巴格达街头消磨尽意志的美国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小布什，就像当年从民族主义狂热中清醒过来的法国民众抛弃了他们的皇帝拿破仑一样，伤痛而又迷茫。
五、令人战栗的向死而生
伊朗和特朗普政府的冲突仿佛宿命一样，伊朗的“原罪”正在于其丰富的资源，重要的地缘战略位置，以及与美国相异的文明。按照亨廷顿老先生的《文明冲突论》，美伊之间的矛盾超越了结构现实主义的权力考量，是一种根植在文明差异上的冲突，是无解的。只要美国仍停留在世界霸主的位置上一天，美国谋求管控伊朗的野心就不会消失；而只要伊朗保持着其自身文明一日，就无法通过“屈服”来解决与美国的矛盾。
死结难解，不免快刀乱麻。
但，文明演变需时，霸主却未必千秋万载。这一个凛冬，或许已不是最冷的凛冬。 而凛冬这种东西，往往潜伏着令人战栗的向死而生——
若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