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茂
我在四川长大，盆地多雾，秋冬季尤其多。江南人苦雨，四川人苦雾。
如果湿气太大，雾就终日不散，早上出门，树枝上、竹叶间、草丛中全是露水，推一推大树，露水如雨下，老人就说大树哭了，不让我们继续摇晃。
每当这个时候，大人就不许小孩出门，说露水打头。但小孩依然如故，免不了发烧感冒被大人数落。
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出门要用黑丝帕裹头，母亲出门一定要戴帽子，后来才明白了。
虽然雾锁盆地经常发生，但隔几天总能看到太阳。
当阳光刺破重重雾幕倾泻而下的时候，老人们就搬条板凳，到清新爽洁的院坝里晒太阳。他们或者悠闲地看着孙辈们在院子里疯跑，或者摆谈流传了千年的龙门阵，妇女们则在旁边做针线活，护院的狗尽量把身体打开以承接更多阳光，拴在石磨上的牛惬意地打着响鼻儿，圈里的猪困在温暖的稻草上呼呼大睡……
母亲常常趁着太阳好的日子抓紧洗衣服，或者拆洗被褥，到了晚上，我和弟弟就能枕着阳光的味道酣然入眠。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到远离家乡的黄淮平原上大学，很怕过冬天，因那时新鲜蔬菜少，用餐后肠胃系统很不舒服，心情烦躁。加之北风刺骨、空气干燥，间或黄沙肆虐、遮天蔽日，让人叫苦不迭。
好在阳光还是充足的，在阳光灿烂的冬日，朝南的教室和图书馆就格外暖和。
我们在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上课，南窗下的学友被晒得直打盹儿，当老师生气地提问他时，他只能答非所问地应付，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气得老师直摇头。
宿舍阳台上晾晒的被褥到了傍晚总是暄腾腾的，晚上盖着特别舒适暖和。
1999年2月，我到岳母家过春节。为了应对东北寒冷的天气，临行前我准备了皮手套、毛皮鞋、厚毛衣毛裤，还有中长款加厚羽绒服，但到了那里还是抗不住零下20摄氏度的寒冷。
门前的泥路被冻得裂开大大的口子，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窗户上布满厚厚的霜花。虽然寒冷彻骨，但大多数情况下天气晴好。
东北人有猫冬的习俗，整个冬天，农民都待在室内，静等大地解冻。东北民居多为硬山顶建筑，没有屋檐，便于采光。当阳光透过南窗玻璃照进屋子时，在火炕上晒太阳是最让人惬意的美好时光，人们在炕上打扑克牌、唠嗑、吃瓜子，或者一起包饺子。
冬日的阳光晒得人脸红扑扑的，让人振奋，也让人慵懒，如果沐浴着阳光一枕黄粱，即使神仙相邀也是不去的。
再后来，随着孩子出生，我愈发忙碌，整天备课、上课、写论文，忙永远没有尽头的琐碎事，参与让人头疼的应酬，很少有闲暇，连晒晒太阳都变成一种奢望。
有一年春天，我偷得半日闲，仰躺在阳台的椅子上看书，旁边放着一壶清茶，想起白居易的诗“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不觉莞尔。
阳光穿过落地窗户照进来，客厅的沙发上，儿子在妈妈怀里恹恹欲睡，温馨的气氛似乎要让人融化在这样的世界中。
伯父从中学高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后，定居一座古老的县城，日子过得自在悠闲。他年迈后不幸罹患轻度抑郁，到了冬天，情绪低落，不愿意出门，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向我诉苦，我就告诉他，等春天来了，大地回暖，就会好的。我特别叮嘱伯父，天气好的时候，一定要出门晒太阳。
只可惜近年来，冬天有太阳的日子是很少的，于是老人们总是盼望春天。
《庄子·秋水》篇中有一则著名的寓言故事——曳尾涂中。一天，庄子正在濮河边钓鱼，楚王派两位大臣前去请他，他们对庄子说：“楚王想就国内的事务麻烦您啊！”庄子拿着鱼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时已经三千岁了，国王用锦缎包好盛放在竹匣中，珍藏于宗庙。神龟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两位大臣说：“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于是说：“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
阅读这则寓言，人们往往会佩服庄子视富贵如浮云的人生态度，羡慕庄子那种无待外物、逍遥自由的生活。这当然不错。
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庄子当时一定是在温暖的阳光下钓鱼的，四周鸟语花香、水天澄澈，美好的大自然让他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要是庄子身在阴郁的环境下，阳光都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他一定会有另外一段说辞：“我是一个宅男，自由职业者，我不想做公务员，不想成为公司白领，更不想开公司当大款，我没有远大志向，对我来说，人生最高兴的事，就是春天在自家阳台上痛痛快快地晒太阳。”
曾经看过这样一则故事，一对夫妇经过艰苦打拼，终于在城里买了带大阳台的房子，生了孩子，雇了保姆，过上了所谓幸福的小康生活。春天的某一天，女主人中途有事回家，看到保姆抱着孩子在阳台的躺椅上慵懒地晒太阳，她突然感觉保姆才是那个最幸福的人，自己每天为了生计奔波，忙忙碌碌地到底是为了啥？于是辞职当起了全职主妇。
作为社会人，我们背负很多责任，既无法做到像庄子那样超迈，也无法像这位女主人那样洒脱，但是，让前行的脚步慢下来，给自己也给家人留一些时间，春天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品品香茗、唠唠家常，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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