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塞克斯顿(1928-1974),美国自白派诗人。曾参加罗伯特·洛厄尔在波士顿大学的写作班,并与西尔维娅·普拉斯成为好友。1967年因诗集《生或死》获得普利策诗歌奖。一直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最终自*结束生命。
以下选自诗集《去精神病院半途而返》(1960)
风 筝西哈里奇,马萨诸塞州,1954-1959
这儿,夏天旅社的前方
海滩像祭坛一样等着。
我们躺在一块沙滩上
而大西洋的正午涂抹着
白日的世界。
这一切真像
五年前。我还记得
艾齐欧·平扎是如何给孩子们
放风筝。当时我们无人
察觉到。那个穿百褶裙的女士
把自己编织到一张网里。
四个耷拉着的小伙儿,遵守他们关于
琴酒和汤力水的约定,拿钱做交易。
打遮阳伞的女孩们睡着了,坐在日光下
度过她们的美好年华。没有人意识到
这时光多宝贵,或者说这节日看上去
多有趣,广场在空气中整装待发。
这空气仿佛他们从某个季节买来的,
就像这块沙地。
我一直等着
在这片私人夏日乐园,
回味这五年并想知道这是为何。
我是说,那时候多特别
和艾齐欧·平扎一起放风筝。
也许,毕竟,他懂得更多
并且是对的。
牢 笼
手上的,是她的罪:
那儿林间的木浆果箱
新鲜而充盈,
踩着它修长的木腿杆子
她偷偷往外爬,
听见野猪的嚎叫声
也毫不迟疑或害怕。
树叶在她头发中啜泣
当她沉入满是针眼的坑里
并扭开那藤叶稀疏的
大门,那儿木浆果箱
满满的,一只猪进来了。
返程路
车很沉,把孩子们
从夏天拖拽回来,
清扫他们欢笑的海滩,
清扫,尽管一个固执的谣言
告诉他们还没有结束。
今天我们烦躁,车轮
拖行着,忘掉日常流逝的
时间,数着牛群和其它
而太阳移落
像一只老信天翁
我们不会去数或者*它。
对时间已无话可说。
今天我们将
不再想到计算另外的夏天
不再看那白鸟落到地上。
今天,所有的车,
所有的父亲母亲,所有的
孩子和恋人们
一定会忘记
那天上的东西,
兜兜转转
像一个固执的谣言
仍将把我们说服。
教室哀歌
在没几个人的教室里,你的脸
高贵而只有你在说话,
在你的位置我看见一个油滑的生物;
看见你错乱着,蹲在窗台上,
不可辨驳地占据着那位置,
像某种大块头的青蛙
监视着我们,从你那V字形的
穿着羊绒的腿间。
即使如此,我当然钦佩你的能力。
你疯狂得如此优雅。
我们局促在普普通通的椅子上
假装在我们心里将你这
结实的魔术分门别类。
或者忘掉你那肥胖的瞎眼
或者你昨天吞下的王子
他是如此聪慧,聪慧,聪慧。
以下选自诗集《我所有可爱的人》(1962)咒语反哀歌
噢,亲爱的,我们为何如此争吵?
我厌倦了你那些一本正经的说辞。
同时,我也厌倦所有的死者。
他们不会听,
那就让他们待一边吧。
把你的脚从墓园移开,
他们正忙着死。
每个人都应受到责怪:
最后五分之一的酒,
生锈的钉子和卡在
后门台阶泥里的鸡毛,
猫耳朵下面的虫子
还有那个薄嘴唇的牧师
他拒绝找上门来
除了一次是在跳蚤猖獗的日子
当他费力地穿过院子进来
寻找替罪羊。
我躲进了厨房的破布袋里。
我拒绝想起死者。
而且死者也厌倦了这一切。
但是你——你继续,
继续,走回到
那墓园,
在你认为他们脸所在的地方躺下;
把你过去的噩梦驳回。
睡时祷告
发热中沉睡,我不舒服
不知道你是谁:
挂起来像一只猪被展出,
那纤弱的手腕,
胡须淌着血和醋;
钩住自己的体重,
颤抖着走向死亡,在你的铭牌下。
这里的每个人都需要洗澡。
我衣着破烂。
妈妈穿着一身蓝。你磨牙
并在每一次呼吸时
咧着下颌,尿布垂下来。
我不该为此
受责怪。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骨瘦如柴的人,你是某人的错。
你骑在黑色的杆子上——
一只木头鸟,由商人打造
给某个觉得
他能赶上飞机的傻子。现在你滚入
你的睡眠,晕沉地
以自己的呼吸,可怜的老苦役犯。
幽 灵
有些幽灵是女的,
既不抽象也不苍白,
胸部像被*的鱼一样柔软。
不是巫婆,而是幽灵
她们到来,挪着无用的手
像被遗弃的仆人。
并非所有的幽灵都是女人,
我还见过别的;
那些肥胖、白肚皮的男人,
挂着自己的生殖器像旧抹布。
不是魔鬼,而是幽灵。
有一个正蹬着赤脚,跳到
我的床上。
但这还不是全部。
有些幽灵是儿童。
不是天使,而是幽灵。
蜷缩如随便一个垫子上的
粉色茶杯,或踢着脚
露出无辜的足底,恸哭
为了路西法。
水
平坦的风景里我们是渔民。
和水相爱了一整天。
鱼赤条条的。
鱼一直醒着。
它们有着旧汤匙
和焦糖的颜色。
太阳下山了
而地面不在视线中。
只有礁石显出白色和绿色。
谁知道底下的礼堂是何等模样?
真奇妙,遇见潜鸟掉落
掠过这黄色湖顶
像一个穿网格的驼子
拖着他的大脚。
他只能用脑袋和脖子透气。
他唱约德尔歌。
他边走边唱约德尔歌
像一位海军大副
整晚在吊床上晃荡,喊着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水比女人还坏。
它唤来一个男人并把他清空。
在我们身下
十二位公主彻夜跳舞,
让爱人们精疲力尽,然后放弃他们。
我早就懂得水。
我曾彻夜歌唱
为了最后一船的男孩们。
我曾彻夜歌唱
抓着一位女士穿烂了的鞋,
为了那些终将逐一
漂流回来的嘴唇。
壁花
来吧朋友,
我有个老故事跟你说——
请听。
坐到我边上听。
我的脸色绯红,伴着悲伤
胸口填满了稻草。
我坐在有梯背的椅子上
在被照亮的舞台的一角。
我原谅了那些老演员们的死。
一个新人沿着同样的路径登台了,
像那大而白的植物,在他嘴里。
舞者从侧翼上来,
完美地配合。
我抬头。天花板闪着珠光。
我的大腿紧压,在他们的宝藏中打结。
舞台后面,新娘穿着绸缎跌到地上。
她旁边是那高大的英雄,身穿红绒长袍
用他的象牙手杖拨弄火苗。
弦乐四重奏兀自演出,
轻,轻,袖子和蜡质蝴蝶结。
舞者的腿跳跃又抓住。
我自己的腿有点僵硬,
后背笔直如一本书
我是如何来到这里——
那悄悄绽放的玫瑰,
那充盈着橄榄和萝卜的岛屿,
那客厅里的欢愉时光——
我永远无法知道。
从花园中
来吧,亲爱的,
看看这百合花。
我们的信仰很少。
我们说得够多了。
把你满嘴的话收起来吧
然后过来和我一起
看百合花在这地里盛开,
像游艇一样生长,
慢慢控制着它的花瓣
没有护理,不需要时钟。
让我们把这风景打量:
一座房子,白云
装饰它泥泞的大厅。
噢,把你的好话坏话
都收起来吧。把你想说的
像石子一样丢掉吧!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来吃我美味的水果。
给K.OWYNE的情歌
“当我躺下等候死亡我的爱来到了克雷吉的海洋把我从蛇群中钓出来。他让我呼吸着他的呼吸。他推开泥土和我躺在一起。与我同寝在罪中。”
我洗掉龙虾肉和老杜松子酒
从你的衬衫上。我们活在罪中
在太多的房间里。如今你住在俄亥俄
在坚硬的土豆地,
灰色树枝和散发恶气的
煤矿之间。哦亲爱的,你知道
海浪是如何涌上楼梯
对我来说,就像勃南森林
紧张的树木悄悄爬向麦克白
追上他扭动、异常清醒的着魔的脑袋。
我感到不安。我听见海上大军
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进攻。
在关爱和羞耻之间徘徊
我把所有的壁橱都占满了。
多么奢侈,我们第一次入住,
像律师一样咆哮直到我把
钻石和现金都撒落在地上。
你为死而来。我不适合你
直到太阳像梨一样温和地升起
而那个伤害了我们的房间,是我们的。
你为我唱了一首骨头之歌,恐龙
骨头。尽管我骨瘦如柴,你却觉得我很美。
海湾里,舶来的天鹅喝了好几个小时的酒
像苍白的杂技演员或微醺的花朵。
航班
想着我能找到你,
想着我能赶上每小时
从波士顿出发的飞机
我开车进城。
想着在这样的夜晚
每个口渴的人都会有水喝
黑人妇女会躺在
苍白的床单,甚至流向小镇的河
会在它的沙发上自然舒展,
我开车进城。
这样一个夜晚,河的尽头,
机场会被飞机填满
像跑马灯。
踩紧油门
我对着前座大声唱歌,
对着一群穿棉衣的妇女,
对着岸边一块块雾气,
还有挂在昂贵吊钩上摇摆的帆船。
河里有玫瑰和紫罗兰
当我穿过薄雾驶入城市。
我身边满是没寄给你的信,
一件红色外套披在我肩膀
而腿上放着新的白色手套。
我在城里穿梭
如这河流,
那样上下轰隆作响,
经过数英里布满斑点
若有所思的窗户,
穿过“夏天隧道”,
一栋栋穿过它硫磺色的墙,
一砖砖像男用小便池,
快速溜走
如他人的包裹。
终于停车,
等不及一枚硬币落下,
我跑过机场。
为爱而狂,我跑过机场,
穿着丝袜、裙子,带着美元。
夜班职员整晚对着公众打哈欠,
他心里只有明天的工资。
所有航班都停飞了。
飞机坐着,海鸥坐着,
在一池子的胶水中沉重而僵硬。
想着将永远找不到你
我开车出城。
机场里一千名残疾人
坐着护理酸痛的脚。
雾更浓了
想到这,雨就落了下来。
我开车经过眼科和耳科医务室,
经过像假牙一样排列的办公大楼
沿着斯托罗大道可以看到街灯
把所有无处可去的
虫子都吸进去。
以下选自诗集《生或死》(1966)太阳
我曾听说鱼
是为了那永久悬留的
太阳而跃出,
肩并肩,
成排的鱼不复返,
所有骄傲的斑点和孤独
从它们身上释出。
我想到了苍蝇
从它们肮脏的洞穴出来
进入竞技场。
一开始是透明的。
然后是蓝色的,有铜翅膀。
它们在男人的额头上闪闪发光。
不是鸟,也不是杂技演员
它们会像小黑鞋一样变干。
我是完全相同的存在。
因为寒冷和房子的气味而染病
我在燃烧的放大镜下脱光衣服。
我的皮肤变平了,像海水一样。
噢黄色的眼睛,
让我为你的热情感到恶心,
让我发烧,让我皱眉。
现在我完全被赋予了。
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小甜心,
你的牧师,你的嘴和你的鸟儿
我会把你的故事都告诉他们
直到我被永远埋葬,
一条细细的灰色横幅。
1962年5月
三扇绿色的窗
我在星期天的小憩中半醒着
看见三扇绿色的窗
在三种不同的光中——
一个向西,一个向南,一个向东。
我忘了老友们快死了。
我忘了我已到中年。
每扇窗都发出沙沙声!
树仍在,酵母味的,肉感的,
厚如圣徒。
我看见三个湿漉漉的滴水兽,身上爬满了鸟。
他们的皮肤在阳光下像皮革一样发亮。
我躺在床上,轻如海绵。
夏天快到了。
她是我的母亲。
她会给我讲故事,让我睡着
靠在她丰满圆润的皮肤上。
我看见叶子——
洗净的、纯真的叶子,
从不知有地窖的叶子,
出生在自己绿色的血液里
像美人鱼的手。
我想不起路上那辆生锈的马车。
我没有注意到那些红色松鼠
跳跃着像房屋旁边的机器。
我不记得那些真正的树干了
它们站在窗下
大如洋蓟。
我变成一个巨人,
偷偷观察,偷偷了解,
偷偷命名每一片优雅的海。
我记错了范·艾伦带的位置
以及下水道、排水系统,
城市新区和郊区中心。
我忘记了那些文学评论家的名字。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我还是那个孩子,
过着属于我的生活。
我还年轻,半睡半醒。
这是水的时期,树的时期。
1962年6月
以下选自诗集《情诗》(1969)现在
看。灯调好了。烟灰缸
是女佣不小心打碎的。
气球上仍写着“爱我,爱我”
飘在我们头顶的天花板上。
晨祷被说出,当我们坐着
膝盖对膝盖。献上四个吻!
我们为何要介意
那时钟?把我从十二点
带到六点。随后你尝到了大海。
有一天你蜷缩成悲伤的球,
像个小学生被扔到角落。
噢把你的锤子,你的皮革
和你的轮子拿来。拿着你的针头。
带着我的镜子和我的伤口
然后放下它们。把灯关掉
我们都在黑色的纸上。
现在是时候把注意力集中
到我们的床上了,一片皮肤的森林
那儿种子像子弹一样爆裂。
我们在房间里。我们在
鞋盒里。我们在血箱中。
我们受到了轻微的伤害,但我们
不老,也不是生来就死着。
我们在这,远离尘嚣的木筏上。
地球的气味消失了。血的
气味仍在,还有刀锋和子弹。
时间到了,你将走上他的路。
你的肺在死亡市场等着。
你的脸在我身边会变得冷漠。
亲爱的,你会露出你的肚子然后
像一个苹果被去掉核。麻风病人会来
记下我们的名字,并更改日历。
那个鞋匠会来,会重建
这个房间。他会躺在你的床上
然后小便,然后什么都不存在了。
现在是时候了。现在!
译者:王家铭
部分诗作由李以亮校正
本文转载自:神像的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