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1月28日,一场庄严的特赦大会正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举行。当工作人员用铿锵有力的语调,宣读特赦人员名单之时,坐在台下的战犯们神情各异,有的人紧张地望着台上的工作人员,眼神充满了期待;有的人则闭目低头,好像在祈祷着什么。
“沈醉”,当工作人员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台下的战犯们突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动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移到其中一个人的身上。很明显,这个就是沈醉。此时,沈醉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又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然后瞬间流下了热泪。
沈醉是湖南湘潭人,出生于1914年,他曾长期服务于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干了不少为非作歹的恶事。1949年12月,时任国民党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沈醉,在昆明被发动起义的卢汉扣押。后来,沈醉作为被俘战犯,被转押进了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进行改造。
在军统特务组织中,沈醉以年纪小、资格老而著称,深受特务头子戴笠的器重和赏识。其时,沈醉历任少校行动组组长、稽查处上校处长、军统总务处少将处长,他不仅与陈恭澍、赵理君、王天木合称军统的“四大金刚”,而且还和臭名昭著的周养浩、徐远举并称为军统的“三剑客”。
早在军统特务组织的前身——复兴社供职期间,沈醉就亲自参与了暗*著名民主人士杨杏佛、史量才,以及逮捕第三国际驻上海代表华尔敦的行动。根据沈醉的回忆,除了上述知名人士,在上海秘密活动的地下党也是复兴社迫害的对象。沈醉说:“有很多人,我们根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晓得是地下党,就秘密*掉了!”
到了全面抗战时期,特务头子戴笠在重庆选中了白公馆,将其改造为秘密关押和迫害革命志士和爱国人士的监狱。当时,沈醉多次在戴笠的授意下参与了迫害行动。后来,作为军统总务处处长的沈醉,还亲自挑中了渣滓洞(一座废弃的小煤窑)作为另一处关押迫害革命人士的秘密地点。
根据沈醉的回忆,军统特务在执行*害革命人士的命令之时,一般都是*后掩埋掉或不*即行活埋,而不愿再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用镪水等来毁灭尸体。除非觉得有必要,比如罗世文、车耀先等烈士,他们被特务们残忍*害之后,尸体也被特务们用火焚化。
可以说,沈醉作为军统特务头目,曾经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因此,当工作人员宣读特赦人员名单,念到沈醉名字之时,其他战犯们简直难以置信,就连沈醉自己也感觉如同做梦一般。这里要多说的是,沈醉是前两批特赦战犯中,唯一一个原军统要员,也是最早获得特赦的原军统要员。
不过,俗话说,人性是最复杂的,恶与善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所以,恶贯满盈的沈醉自然也有不同于其他特务的独特一面,比如说沈醉身上几乎没有沾染当时官场的恶习,比如打牌、抽烟、喝酒、贪污受贿、玩女人等等。另外,沈醉还是一个孝子。
1949年9月前后,时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沈醉,接到特务头子毛人凤的命令,谋划暗*反蒋人士、民革成员杨杰将军。当沈醉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大发雷霆,痛骂沈醉道:“你把杨先生(杨杰)*了,明天你的儿女们问你,谁把杨伯伯*了?你怎么回答?”
当时,沈醉和杨杰彼此很熟,两家的孩子也经常在一起玩。挨了母亲的骂,沈醉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站在那里任由母亲责骂:“我一直教导你,我不求你当大官,只求你好好做个人。你要*害杨先生,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我现在就走……”
母亲的一番话,让沈醉羞愧难当,他思前想后,最终并没有执行特务头子毛人凤的命令。不过,杨杰将军后来还是被毛人凤派出的特务*害了。1949年11月,沈醉将母亲、妻子和孩子们送到机场,准备让他们先去台湾。在临上飞机之时,沈醉的母亲说什么也不上飞机,她流着泪对沈醉说道:“儿啊,我不想走,我怕自己死在外头,不能归葬故里!”
沈醉听了母亲的话,不由地也流下了泪水。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沈醉只能抱起母亲上了飞机。自从这一别,沈醉就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因为不久之后他的母亲就在台湾怀着对儿子的深深思念而抱憾离世。每当回想起母亲,沈醉都痛哭流涕地自责,说自己对不起母亲,没能为母亲养老送终。
1949年12月,沈醉被发动起义的卢汉扣押,最初先后关押在昆明和重庆,后来又转押到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作为被俘战犯的沈醉,最开始很惶恐,生怕自己会因为曾经犯下的罪行而丢了性命。不过,经过管理人员的耐心教育和启发,沈醉很快改变了自己的错误看法。
沈醉曾在其回忆录中说,同为战犯的杜聿明当时身患肾结核、肺病、胃溃疡等疾病,后来在管理人员的积极救治下,杜聿明的病几乎全部好了。杜聿明曾对沈醉说:“共产党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听到这句话,沈醉非常感动,他认为杜聿明能说出这样的话,正是说明了共产党胸怀广阔,对战犯们真诚相待!
在接受改造期间,沈醉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特别是当沈醉亲身参观完新中国巨大的建设成就时,他真真实实受到了震撼,让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沈醉曾在日记中真诚地写道:“新生有望,当加速改造方可。”1960年11月28日,在经过长达11年的改造生涯之后,沈醉作为第二批特赦人员重获了新生。
沈醉获得特赦之后,很快和其他特赦人员一起,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参观学习。1961年2月21日,周总理在中南海接见了参观学习回来的特赦人员。当沈醉看到周总理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了无限愧疚和自责,因为他当年曾针对周总理搞过卑劣的特务活动。很快,周总理也看见了沈醉,便径直朝沈醉走了过来。
沈醉的心里五味杂陈,他立即快步迎了上去,当面向周总理谢罪道:“总理,我……我实在是对不起您。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我带特务们对您进行跟踪和监视,还搞了不少破坏行动……我现在知道错了,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当年的无知和罪行吧!”
这时候,周总理主动和沈醉握了握手,然后大笑着说道:“哈哈,你以前搞的那一套,对我一点用都没有,还给我当了义务随从!”
沈醉听后一愣,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表示不理解周总理说的话。
周总理看着一脸疑惑的沈醉,说道:“当年在上海新亚酒店,我知道周围全是你们的特务,就连服务员也是由你们的特务充当。不过,我还是每天和同志们见面、交谈、传递文件。这些,你们当时没有发现吧?”
沈醉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回答道:“是的,我们根本没有发现!”
周总理紧接着说道:“我为什么敢住在新亚酒店?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酒店里面虽然有你们的人,但是也有我们的人。你们会让特务伪装成服务员来监视我,而我们的同志则会伪装成服务员来掩护我,并且给我传递情报。”
沈醉不由地“啊”了一声。
周总理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会监听电话,所以我从来不用酒店的电话。我每天出酒店坐黄包车、进餐馆吃饭、到商店买东西、到电影院看电影,都是去找我们的同志传递情报。而你们的特务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跟在我的后面,不就是给我当随从嘛,还不用我出钱,那就是义务随从喽!”
周总理说完哈哈大笑,沈醉愣在一边也尴尬地笑了起来。话锋一转,周总理严肃了起来,他对着沈醉说道:“你现在改造好了,希望你今后多做一些有益于政府和人民的事情。我看,你在军统干了那么多年,又长期跟在戴笠的身边,你完全可以把军统的种种内幕如实写出来,让后人们知道革命的艰难和反革命的残暴,并懂得革命胜利来之不易!”
沈醉默默地点了点头,用充满感激的眼神说道:“周总理,我真的要感谢您,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感谢您为我指点迷津,我一定会认真思考,把军统当年的内幕如实写出来,绝不辜负您的嘱托和期望!”
周总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一次和沈醉握了握手。
后来,沈醉先后撰写了《我的特务生涯》《人鬼之间》等作品,如实披露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军统秘闻及国民党特务的累累罪行。
1964年,由罗广斌、杨益言创作的长篇小说《红岩》,一经出版便风行社会,引起了广大读者们的喜爱。《红岩》这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在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的形势下,重庆的国民党特务疯狂镇压革命斗争的故事。其中,着重表现了以齐晓轩、许云峰、江雪琴等共产党人在狱中所进行的英勇战斗,充分显示了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英雄气概。
作为那段历史的参与者,沈醉也花钱购买了两本《红岩》,一本留给自己阅读,另外一本则送给了徐远举。徐远举是湖北大冶人,出生于1914年,他和沈醉一样是长期在军统特务组织任职的特务头目,曾担任过国民党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
徐远举当年犯下罪行,比沈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直接参与*害了杨虎城、江竹筠(江姐)等很多爱国人士和革命志士,是一个双手沾满烈士鲜血的刽子手。前面所说的杨杰将军,也是被徐远举带领特务暗*的。1949年12月,逃到昆明的徐远举和沈醉一样,被发动起义的卢汉扣押,后来又被关押进了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
在沈醉被特赦之后,徐远举继续待在战犯管理所进行改造,后来于1973年1月病死。沈醉花钱购买了两本《红岩》,很快发现里面两个恶贯满盈的特务,就是以他和徐远举为原型创作的——《红岩》里面“严醉”的原型是沈醉,“徐鹏飞”的原型就是徐远举。
沈醉看过《红岩》之后,他由衷地忏悔着自己当年犯下的罪恶。为了帮助仍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徐远举,彻底洗心革面,沈醉就把一本《红岩》送给了徐远举。沈醉希望徐远举能够正确审视当年的罪恶,认真接受改造,早日得到政府和人民的宽恕。
这里要多说的是,《红岩》的两位作者——罗文斌和杨益言曾到北京,向沈醉了解当年的那段历史。沈醉如实向罗文斌和杨益言讲述了一件事情——徐远举迫害江竹筠(江姐)的过程。
有一天,沈醉从昆明到重庆找徐远举,当时徐远举正在“办案”。沈醉来到徐远举的“办案”现场之后,发现有一位妇女正在遭受着酷刑的折磨——这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江竹筠(江姐)。当时,气急败坏的徐远举恶狠狠地下令:“给我把她的衣服扒光!”
说话间,几个特务就嬉皮笑脸地朝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江竹筠(江姐)走了过去。此时,江竹筠(江姐)对着特务们大喝了一声:“不许你们乱来!”
几个特务被江姐义正言辞的气势震慑住了,纷纷愣在了原地。此时,徐远举得意地冲着江竹筠(江姐)说道:“你害怕了?那就快点交代吧!不然,有你的好看!”
江竹筠(江姐)对着徐远举怒目而视,说道:“我是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你们用扒光衣服这种卑劣的手段来侮辱我吗?徐远举,我是要告诉你,你是女人生的,*是女人,你老婆、你姐妹、你女儿都是女人,你用这种手段来侮辱我,你侮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连*也在内,都被侮辱。你要是不害怕对不起*、你姐妹、你女儿,那就就让人来扒我的衣服吧!呸!”
江竹筠(江姐)一连串连珠炮似的斥责,让徐远举十分尴尬。这时候,沈醉对着徐远举小声说道:“你不会用别的办法来对付她吗?”
徐远举为了在沈醉面前展示自己的迫害人的手段,就让手下的特务们用竹签插进江竹筠(江姐)的指头缝里。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江竹筠(江姐)很快晕死了过去,又很快被特务们用冷水泼醒。在如此严刑拷打面前,江竹筠(江姐)始终坚贞不屈,没有说出半个字。
当罗文斌和杨益言听到沈醉的这段叙述,他们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暗自为江竹筠(江姐)烈士的崇高品质而叫好。罗广斌对着沈醉说道:“感谢您为我们提供这段真实历史,我们之前没有把江姐这段大智大勇的光荣事迹写进《红岩》,实在是太可惜了!”
后来,讲述江姐革命故事的电影《在烈火中永生》于1965年上映。这部电影按照沈醉提供的这段历史,真实还原了江姐在敌人监狱中的斗争过程,深深地震撼了广大观众。
说起《红岩》,不得不提其中的一个角色——“疯老头”华子良。华子良其实也是有原型的,他就是靠着装疯卖傻,成功从渣滓洞逃出来的韩子栋同志。有一次,沈醉来到渣滓洞视察,一看就看见了正在装疯卖傻的韩子栋。当时,渣滓洞的特务们都以为韩子栋已经疯了,所以并没有将韩子栋关押起来,而是让韩子栋在牢房外面干一些杂活。
沈醉看到韩子栋之后,他根本不相信韩子栋已经疯了,于是下令特务们将韩子栋关起来,以防万一。沈醉的这个命令差点毁了韩子栋苦心设计的逃跑计划,幸好渣滓洞特务们并没有按照沈醉的命令行事,继续让“发了疯”的韩子栋在牢房外面干杂活。不久之后,韩子栋趁着和特务们外出的机会,成功逃出了敌人的魔窟,成为了少有的从渣滓洞成功逃脱的同志。
1984年10月12日下午,沈醉正在家中撰写回忆材料,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沈醉急忙放下手中的笔去开门,当门打开之时沈醉愣在原地,他张大了嘴巴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原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渣滓洞和沈醉有过“交锋”的韩子栋同志。
30多年过去,韩子栋和曾经敌人沈醉再一次见面,两位老人不由得老泪纵横。话匣子打开之后,沈醉深深地对韩子栋表示了歉意,并请求韩子栋原谅自己当年的罪行。韩子栋感慨万千,他对着沈醉说道:“当年我装疯卖傻,被你识破了,你让特务们把我重新关起来,那时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一场触及内心的交谈,让韩子栋放下了对沈醉的恨意。在分别之时,韩子栋对着沈醉说道:“我看了你写的关于国民党特务的书,希望能够读到你更多的著作!”此时,沈醉流泪说道:“韩子栋同志,感谢你,感谢你……”
1992年5月27日,韩子栋因病去世,享年84岁。当沈醉得到韩子栋去世的消息之后,他悲痛万分、泪如泉涌,当即写下了一篇题为《哀悼韩子栋同志》一文。上面有一行话,充分说明了沈醉和韩子栋化敌为友的真实情感——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沈醉被特赦之后,还曾回到湖南湘潭参观,当他看到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之后,他思绪万千,满含热泪写了一篇道歉诗。这首向家乡人们道歉的诗是这样写的——半生作恶为封侯,今日归来愧更羞;堪慰家乡诸父老,当年逆子已回头!
1996年3月18日,沈醉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