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农村，大伯家有一块菜地就在我家晒谷坪旁边。为了防止鸡、鸭等家禽去菜地“搞破坏”，大伯家用木头做成栅栏，将菜地围了起来，圈成了一个菜园，入口处用竹子扎了一个门。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妈经常跟老爸抱怨，菜地离我们家太近了，每次大伯母浇过菜，我们家连续几天都会闻到一股粪水味，我们只能把厨房门关死，躲在里面吃饭，不能像平常一样端着碗在晒谷坪上肆意地走来走去。所以老妈总是游说老爸去和大伯家商量，换一块地。
那时候的我才几岁，对这种事情没有很强烈的感受，所有的事都比不过玩乐。平时的园门都是关着的，虽然是随手搭在栅栏上，用力一推就会倒下，然后就可以随意出入，但是在农村人眼里，只要对方设置了障碍，就意味着此地不能随意出入，这个障碍不仅是让人看在了眼里，也像是设在了心上。所以我倒是很喜欢大伯母浇菜的日子，因为每次她一浇菜，就会打开园门，而我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跟着进菜园了。
说是菜园，其实有一半的地方被大伯父种了各种中草药，而那片种中草药的地方便是我的乐园，我时常会蹲下来观察那些藤蔓花草。大伯母浇菜的时候，从来不管种中草药那一边，她说这些中草药都是野生的，自己会生长，不需要给它们过多的营养。每次都是她浇她的菜，我玩我的，我们各占一边，互不干涉。在我的印象里，那一片中草药常年都是茂盛的，当然，也许是因为时光流转，我只记住了它茂盛时的样子。那里面生长的各种中草药，大部分都是我们那儿的田埂边、山野里没有的，它们的不一样总让我格外好奇。有时候，我也会摘下一些中草药的叶子，跑到大伯母面前去问她，“这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种尖叶的草本植物叫“跌打草”，可以治跌打损伤，是大伯父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一种藤状的植物叫“黑风藤”，可以祛除风湿；一种满身长刺的蓼科植物，会结紫色的果子，叫做“蛇倒退”，可以清热解毒……
大伯母认得这些中药，但她并不是中医，她都是跟大伯父学的。大伯父也不是中医，他是参加抗美援朝的时候在部队学的。
关于大伯父的事情，我知晓的并不多——我记事时，他就去世了。只是听身边的亲人说，退伍后他没有去地方政府安排的单位上班，而是直接回家，并带回来一身的本领，要用自己所学的本领造福乡亲。他干起了生产队队长，还在我们村收了好些徒弟。他的这些徒弟中，有石匠、篾匠、泥水匠、草药医师（中医）等等。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传说，当然因为他走得早，也只是传说。他将他学到的本领在我们村发扬光大，很多后来的人，后来的事，都因为他而逢凶化吉，逢难变易了。
有一年，我大约五岁。正值山上长蘑菇的时节，我去离家不远的二伯父家玩耍，他家采了很多蘑菇，放在一个铁桶里面。我蹲在铁桶前把玩着蘑菇，全然不知道一场灾祸就要临头。那时候在农村里，煮饭还都是用大铁锅，米煮沸以后就要把米汤倒掉。当时，二伯父家煮饭的是大我10岁的堂姐，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她太小，端不动铁锅，还是没站稳，踉跄了一下，锅口生生地撞在了我的脑门，米汤全部泼在了我的头上。我立马疼得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在地上打滚。老妈闻声赶来，见状，抱着我痛哭。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据老妈的描述，当时我的头发有一部分都被烫掉了，左手和左脚也都被烫起了水泡，被大锅撞到的脑门也正在流血，总之状况非常惨烈。其实也可以想象，那时候年纪小，皮肤嫩，米汤其实就是沸水，泼在身上，不起泡脱皮才怪。
那时候我大伯父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好在另外一个跟他学了中医的堂伯父还在世。家里人没有把我送进医院，而是直接带我去了堂伯父家，让他给我找中草药医治。
堂伯父先是在他的后院找来两种草药，而后又在我大伯父留下的“百草园”找了几种，一起交给我老妈，让她捣烂成糊状敷在我的伤口，一天两次，但是要忌口：不能吃牛肉。草药的具体配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哪些药是绿色的糊糊状，敷久了会变黑，散发着草香。
为了方便涂药，老妈把我头顶剩下的头发全部都剪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头皮，敷上药，看起来又丑又脏。老妈说，我当时虽然年幼，但是总是担心会一直是这个样子，若留下疤痕该怎么办？所以我变得特别听话——按时提醒老妈给我敷药，不吃牛肉。尤其是不吃牛肉，像是刻进了我的心里，很多年都不曾改变，直到我读大学。
说来也神了，就是这些绿糊糊草药，让我被烫伤的皮肤完全恢复了，竟然没有留下半分疤痕，头顶烫伤部位的头发也都长了起来。如果不是头骨被撞凹了一个“小坑”至今还在，我可能都会忘记我曾经被米汤烫伤过。对比一些同样被烫伤，而留下了大面积疤痕的人，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以上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妈后来终于如愿，游说老爸成功，用家里的一块地换了大伯父家的菜园，菜园为扩宽我们家晒谷坪做了贡献。大伯父“百草园”里的大部分中草药被移栽到了他们家屋后的空地。新的百草园依旧有很多我们那里田埂和山野里没有的中草药，依旧有很多懂中医药理的人会来我大伯父屋后采集中草药，有些人还会移栽一些去自己家里的园子。我想，受百草园“恩惠”过的人，应该数不清了吧！
再后来，大伯母一家搬离了村子，他们家的房子空了，屋后的空地也开始荒芜，好在中草药依旧还是生长得很好，守护着家园。
今年疫情期间，我在村里待了许久。没事的时候，我会去那片种中草药的园地转悠。万物复苏的时节，那些经历寒冬孕育的中草药也开始发芽生长。亲戚家的小孩看到我在园地，会跟着我跑来，指着地上长出的新芽问：“姑姑，这是什么？”“这个呢？”
我指着一根藤状的植物告诉他们，“这是何首乌，是一种中药，可以治疗脱发，”又看了一下另外一种说，“这是蛤蟆叶，也叫车前草，也是一种中药，有利尿的作用。”
“这些是药？可以治病？”他们瞪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
我肯定地说：“没错！它们都是中药，可以治病，有些可能比你们平时吃的药丸效果更好哟，所以你们要多学习，多认识。”
“这是何首乌，可以治疗脱发，这是蛤蟆叶可以利尿……”他们像唱歌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复述。
望着他们稚嫩而认真的样子，我笑了。
【来源：怀化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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